她的视线从桌上的匣子扫过,道:“你辛苦了。”
其实要说多辛苦真没有,这还得归因到指天椒上。在制瓷手艺尚未大规模流传开之前,缘古阁的瓷器就是天下独一份的,这中间的利益可太深了,导致各方眼睛都盯得死紧,作为缘古阁掌柜的汪居凡,他的一举一动自是也逃不过那些有心之人的眼,而他不止青睐那个送给他指天椒的胡商,并且在之后亲自组织人手去找寻其产地的事更是为人所知,当中,也包括他将指天椒送来侯府一事,况且,这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只是,在这在之后,不知怎么着,一传二,二传三,就有了缘古阁主人不爱金银财宝,唯独对异域植株感兴趣的流言,知道了这点,那些胡商可不得卯足劲去搜寻,然后作为示好的工具献上,故而有了这些东西。其中,汪居凡最大的辛苦,也就是与胡商扯嘴皮子了。
但他能否了这话么,当下只假模假样地推拒了下,实则应承了下来:“那些不值一提,为殿下办事,应该的。”
辛苦与否不论,找到甜菜总是值得高兴的,汪居凡离开后,卫蓁对着那株灰扑扑的甜菜瞧了又瞧,只觉愈发心喜。
之后的几天里卫蓁一直在等着甜菜的消息,哪知汪居凡那边暂无音信,倒是梁同升先将水车的事办妥了,他特意遣人传了口信,言水车已打制组合完毕,不日就将在城周的水道实装,问殿下是否要主持此事。
对于督领他们安置水车,卫蓁是没什么兴趣了,不过在旁做个看客还是有些意思的。
四月青草合, 乌阳春水生。①
距离凉州城最近的一条河名为乌河,时逢余月,乌河两岸青草茵茵, 草木丰茂, 顺河流两岸向外张望,与青草地相隔一条小道,是大片大片刚冒出芽儿来的庄稼地。
四月下旬的天气, 过了晌午也不算热,本该是农人下地忙活的时候, 可附近田里的农夫今天早早就聚集到了河边。除了他们, 还有一群人更是大早上就到了此处, 然后从随行的推车上搬下了许多竹篾和打磨好的木筒,紧接着一群人就在吵吵嚷嚷中忙个不停手。
这群人正是梁同升和农署的小吏,以及被请来做工的木匠,而他们手下正在组装的则是筒车。一架完整的筒车部件众多,体积庞大, 要是装好了再拉过来,怕是连城门都出不来,故而梁同升决定, 将筒车细分到各个部件, 上面用炭笔标上记号,然后分车运至河边组装。
作为距离凉州城最近且附近又有大片庄家地的河流, 在这里的装置的自然是第一架水车, 因而不论是对农署的官吏, 还是对亲手制造水车匠人而言, 都有着格外不同的意义。
梁同升手里攥着不知已经看过多少遍的图纸,明明已经将其分毫不差地印入脑中, 却仍旧时不时地看一眼,好与匠人手里组装完成的部分作为对照,加以确认。过了一会儿,又走到岸边搭起的木架子下敲敲打打,看其结实与否,河对岸相同的位置也有一个木架,这是作为水车两侧支点的,亦十分重要。
既然殿下将这件事交托给了他,他必然要对得起殿下的信任。
想着,他又快步到木匠那里把已经完成的部分细细检查了一遍。
从东方既白到日头当空,零零散散的部件在匠人们的巧手下组装成了一个造型精妙的巨大的木轮,筒车逐渐成型。
周边田里的农夫也渐渐汇集了过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河边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甚至是从七八里外特意赶来的,不过,他们在此并非是为了看热闹。
水车的架置严格来说属于劳役的范畴,需要的人手自然是从民间征派,农署的官吏在这方面往往只是起到统筹的作用。这些聚集到此的农夫就是被就地征来做工的。
几天前,文令已是经过层层传达,最后交由里正落实。乍知农署要在农忙时征人服役,当时里正的心里也有些打鼓,不过细看过文书,知晓此番是为何事后,就施施然放下了心。
果不其然,当里正说要征人做工时,田夫们一个个都不由蹙紧了眉,虽然新式农具在犁地播种阶段帮他们省了不少事,但现下地里庄稼刚冒芽,哪能离得开人?
望着乡亲们沉重的神情,里正急急补充道:“时间不长,就一半天。”然后又把水车的作用对大家伙细细道来,即使下发到他手中的文令并未附图细绘,却不妨碍他煞有介事地描述。他可是听说了,水车出自那位殿下之手,有新式农具珠玉在前,这水车自然也是十成十地好。
听了他的话,田夫们虽然难以想象那能灌溉两岸百亩地的水转轮该是何模样,但挡不住他们的心潮澎湃,立时一个接一个地应道:“俺家的地离河近,要是那河里的水真能自己往地里流,俺自是该出份力!”
“还有我还有我!只见过地上跑的轮子,能在水里使劲的轮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是得见见。”
“照俺说,这力得出,提水浇田也是浇,提前把那什么水轮子弄好,往后不就能舒坦了!”
因而,这才有了众人共同聚集在岸边的场面。
大约申时,木匠将筒车各部件组装完成,直径约二十丈长的大转轮只静静躺在地上,就足以让人心神震荡,无他,这东西庞大的简直超乎他们的想象。
木匠们一时怔忪,不敢相信这是经他们手一点一点打磨拼装出来的。梁同升也不免恍然,白纸墨笔勾画的种种变成了现实,如此构造精密的庞然大物就在眼前,只是,它真的能如殿下所言那般润泽两岸吗?
无论如何,成败在此一举。
梁同升压下了种种思虑,将候在一旁的农夫分作三组,两组人少的由小吏带队先到河两岸搭好的支点处暂候,人多的这组则要将筒车立起,转至河中安置妥当。他将具体如何做交代下去,后面则有小吏督令他们完成。
提前备好的两根粗麻绳被分别绑在转轮左右的两个端点,每条绳索延伸处各有一队田夫,待确认绳结绑紧后,田夫一个个背对转轮,将绳索背在肩膀上,等下,他们就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将这庞然大物拉起。
一切准备完毕,确认无误。
“一二,拉!”
随着口号声起,两排农夫一道使力,他们咬紧牙关,手臂上青筋鼓动,拖动绳索做前倾状,那雄踞在草地上大转轮真就一点点被他们拉起来了。待转轮离地面有些距离了,立刻有人从两侧使力帮忙稳住,好让转轮立起来。
最终,当大转轮彻底竖立起时,只觉得更显恢弘气势。平日里经过城门时,威严高耸的城门总会将下方的行人车马衬地格外渺小,而这眼前这东西,竟比城门还要再高出数丈……
后面的事就简单了许多,将转轮转动至河道中央,通过搭好的木架,把两岸支点与圆心固定,如此就算完成。只是,越到后面,从小吏到农夫就越不敢掉以轻心,尤其到最后一步固定支点时,小心翼翼地几乎到了蹑手蹑脚的地步。
在筒车彻底完成的那一刻,两岸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巍然耸立的巨物,期待它能有所回应。
春汛河流水涨,水流速度湍急,冷冷的河水争先恐后地扑向筒车浸在水里的部分,轮缘被推着往前走,边缘的轮叶挨个儿在水里搅动,叶片间的小竹筒急急舀了水就被赶了上去,小竹筒积着火,待被撵到木轮顶时,一股脑地将冷水洒出,倒入接水槽。
在流水的推动下,筒车徐徐转动,将水源源不断地运至农田。
亲眼目睹这一切,梁同升呼吸急促,情绪急于宣泄,喉间几经鼓动,最终嘶吼出一句:“成了,成了!我们成了!”
读书人的礼仪早已被弃之脑后,亲手布置各个环节,亲眼见识这般伟力,昼夜不息,百亩无忧,只要想要那样的场景,再激动也不为过。
周围人亦是如此,匠人凑到河边,河水浸湿了鞋子尤不自知,只想再仔细瞧瞧,好确认一番这般神奇物什是否真的由自己所造。
农人一会看看转动的筒车,一会向四周田间眺望,来回几次,然后突然大笑出声,这水轮子真的有用哩!他们再也不用在夏日日头正毒的时候,苦哈哈地到河边提水浇地了……
每个人注重的点或有不同,但总归是开怀的。
距离他们二十来米远的小道上停着一架马车,车中主人透过窗远望着河边这一幕,随之抿出一个笑。
先前确认好水车架置的日子后,梁同升邀卫蓁前来一观,结果今日她有事耽搁了,来得迟了些,不过既然万事已妥,如此就好。
“走吧。”
话音落,马车辘辘驶动。
但刚刚行出小路,马车突然停下了。
不等卫蓁问及, 马车外,驾马的仆人就先行回道:“回殿下,侯爷在前面。”
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靠近, 侍女及时将车帘卷起。
透过车窗, 卫蓁只见高头大马徐然而来,坐在上面的男子渊亭岳峙,不动如山, 几名侍卫随从在后。
此时天色尚早,军营与此地隔着城一东一西, 竟在这里见到了燕景云, 也是奇了。
“好巧?侯爷此时竟不在军营中。”
车窗下框堪堪与马背平齐, 不到一臂远的距离,燕景云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却并不显气盛,眉梢挑起,风流蕴藉, 问道:“仪安是在叫谁?”
卫蓁:“???”
“当然是叫你……”
还没说完,望着对方的眼睛,卫蓁蓦地想起什么, 改口道:“当然是伯宣你了。”
燕景云“唔”了一声, 唇角微微翘起,这才道:“有事路过。”算是回了她最初的话。
卫蓁探头望了望他来时的方向, 想起了什么, 那是乌河上流, 附近坐落着好些小村庄, 河流两岸的土地都极为肥沃,她正在种的那片地就在附近, 同时,他分给年老、伤残将士的土地亦是。
不过她没再问,既然他说是路过,多是不欲细说的。
片刻,燕景云收回了目光,余光掠过四角,他道:“之前大宛送到匈奴的战马,在大周的境内消失了,匈奴那边虽然没查到什么,但怀疑还是有的,最近城里有些不安分,你出门多带些人手。”
马车复又启程,他驾马随行在侧,她倚在车窗上,眼神不定,若有所思:“难怪前几日叶瑜传信,说最近制瓷坊那边有好些生面孔出现。”
对此,燕景云倒有不同看法:“匈奴人没有陶匠,他们大概是对制瓷手艺不感兴趣的。”
卫蓁:“那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你啊。”燕景云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你那制瓷的作坊足够许多人眼红了,就算没有匈奴人,还有那些胡商在,而这些人家里,多多少少都是豢养了陶匠的。”
卫蓁手指轻点颊边,眼瞧着路旁的庄家地里,绿油油的麦苗随风招摇,道:“要不把瓷坊迁来村子这边,如何?”
细想一番,倒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现下,那边只有瓷坊在,年后不久,铁坊就搬回山中了,毕竟地方诸侯私造兵器,被发现了,意图谋反的罪名就坐实了,总该低调些的。
若是将瓷坊搬过来,与此地由退伍将士及其家人组成的村落为邻,一来,可以震慑宵小,二来,有伤残将士不便下地的,也可以来坊中做些简单活计,用以谋生,他们的子辈或有愿意来坊中学门手艺的,也是可以的。
况且,汪居凡将甜菜收来后,紧接着还要制糖,这也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总要交到放心的人手里,还有谁能比他们更让人信任的吗?
她把想到的点都讲给了燕景云,复又探手扯了扯他垂下来的衣摆,“你觉得怎么样?”
燕景云余光捕捉到一抹细白,伴随着衣角传来的轻微坠力,他拉了拉缰绳,又靠近了马车几分,有些无奈道:“仔细磕到手。”
知道他是好意,卫蓁乖乖把手缩了回来,然后,见他点了个下属,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最近可以搬吗?匈奴人那边……”
“无碍。”燕景云一声嗤笑:“他们很快就无暇顾及这边了。”
而就在两人这场对话的前一天,一队人马已然从大周出发,前往车师。
是夜,月色朦胧,繁星点点。
一队人马趁夜疾驰在沙漠中,十几人的队伍,个个腰佩长刃,马蹄溅起的扬尘都带着一股肃杀。这群人是车师前王国的官兵,同时,也是官匪。
西域的马匪分为两种,一种是上次燕景云练兵时在索谷沙漠中的清剿的,他们自成山头,自立为寨。另一种,则是官匪,他们表面看来与寻常匪徒无异,实则背后与一国军队有脱不了的干系,更有甚者,穿上盔甲为兵,脱下盔甲为匪,既为杀人敛财,又为收集情报。
这群人此次踏月而来,即是以官匪的身份,他们的目标是一队白日里从大周境内出来的商队,据盯梢的人来报,商队携带的货物马匹不少,是一条难得的大鱼。
劫掠商队是他们惯做的勾当,此时,他们行至半道,自有负责监视的人来接应他们,将他们一路引至商队搭帐歇息的土丘处,临到近时,前头的人熟练地点起火把分站两侧,后头的人顺势抽出刀剑,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能来往西域做生意的商队亦是有些胆色的,负责守夜的人眼见远处人影幢幢,烟尘滚滚,自知来者不善,使劲儿摇晃坠在旗杆上的铃铛,同时嘶声呐喊,欲将同伴叫醒。
听到外面声响,其余人急忙起身,帐篷铺盖什么的一律不管,驱赶马匹带着贵重货物就要匆匆撤退。
商队众人狼狈逃亡的身影自是躲不过那帮官匪的眼睛,他们不以为意,对方越张皇他们只会越觉得有趣,随即狠狠地抽动马鞭,加快速度冲了上去。
另有人远远将点燃的火把抛了出去,熊熊火焰乍一接触到易燃的篷帐,骤然化作滔天火海,高温将空气烧得支离,逃窜的商队众人显得极为渺小,匪人的面孔却被映衬地愈加扭曲。
携带重物的商队自是跑不过匪人的,二者的距离在逐渐拉近,直到近到一定程度后,马匪适当放慢了速度,只跟在商队后面鬼吼鬼叫,一路驱赶着他们,享受着猫捉耗子的快感。
商队苦苦支撑,巨大的心里压力下,只逃出不过两三里远,就以近乎力竭。眼瞅着就要被追上了,匪人的屠刀就要向他们砍来,商队急急逃向一处沙丘后面。
视线中暂时失去商队的身影,让匪人有些不快,他们夹动马腹,提速跟了上去。
然而,转过山丘的那一刻,在马匪意料中本该狼狈不堪的商队不见了踪影,不,该说商队的人都还在,只是他们不再仓皇,此时的他们个个手持刀剑,从容以对,敞开的木箱撂在一旁,里面已是空无一物。
在他们后面,是装备精良的军队,整装待发。
自己被算计了,狗屁商队,他们是早有预谋的……
马匪头子后知后觉,再要撤退却为时已晚,命令尚未喊出,眼中的世界就已颠倒,随后,再无声息。
不过须臾,刚刚嚣张不已的马匪几近伏诛,只留下两人另有他用。
迎着月色,这支军队奔向了沙漠中的某处。
领头的是西北军校尉赵平山,他们此行奉命而来,以商队的身份钓鱼,这只是第一步。
第53章
五更天, 出去“干活”的队伍成功归来,只看后面拖拉的几个箱子就知道这一次又是收获满满。
随着马队的靠近,村口负责守夜巡逻的人眼瞧着打头人熟悉的脸, 并未有丝毫紧张的情绪, 只用土语招呼了一句就示意他们赶紧进村。
这是一个由几户人家组成的简易小村落,偶尔有行商路过还会进来借宿或讨口水喝,但无一例外, 后来,那些人都未能活着走出去, 只因, 这里是由官匪组成的村落。
相似小说推荐
-
小师妹性别成谜(越元冬) [穿越重生] 《小师妹性别成谜》全集 作者:越元冬【完结】晋江VIP2023-10-5完结总书评数:366 当前被收藏数:1187...
-
笨蛋美人撩错反派大佬后(江簌簌) [穿越重生] 《笨蛋美人撩错反派大佬后》全集 作者:江簌簌【完结】晋江VIP2023-10-5完结总书评数:294 当前被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