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扶着她,耐心地安慰,“医生不都说了,你这一点儿事都没有。”
“怎么叫没事呢,姐,你看看我这脚背都肿了!”
包间门并没有关上,孟怀谦也就及时地听到了池霜的声音。
她的声音对他而言太特别,哪怕房门严实地关上,他也能听出来。
他推开门,看她被表姐搀扶着,回过神来后,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焦急神色,他快步来到她身侧,一边扶着她,一边低声询问:“怎么了?”
表姐无奈解释:“她下车的时候没注意到地上有弹珠,脚崴了一下,已经去了医院,医生说了,没什么事。”
“怎么是我没注意到呢?”池霜不满这个说辞。
表姐看了孟怀谦一眼,果断退开到一边,将伺候这祖宗的活让给别人。
“这会儿饭点正忙,霜霜,我先下去了。”说完后,表姐又将医院开的药塞给孟怀谦就匆忙下楼去招待客人。
孟怀谦扶着池霜回她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也在二楼,他从未觉得这段路这样漫长过。几次他都想抱起她,或者背着她过去,但话到嘴边也咽了回去,唯有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收紧。
来到办公室门口,池霜也嫌弃孟怀谦这样扶着她体温太高。
现在都已经是六月份了,餐厅里的冷气很足,但也架不住这样折腾。她是过河拆桥的性子,立马就推开了他,在他惊愕担忧的注视下,她单脚轻快跳到了沙发处坐下,动作太大,她疼得嘶了一声。
孟怀谦眉心一跳。
仅仅几秒,他注意到她穿的是短裙,几乎不假思索地半跪在地,随手又脱了外套,搭在了她的腿上,接着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小腿,帮她脱了鞋子,顺势让她那受伤的脚踩在他的膝盖上。
一白一黑,难以忽视。
池霜怔住。
她也能感觉到他手掌传来的温度。
他腾出一只手拆开了药盒,药盒上医生都用马克笔写下了一日三次这几个字,他仍不放心,逐字逐句地审读说明书,严谨的态度仿佛是坐诊的医生。确定了用量跟用法后,他这才抬起头看向她,“我给你喷药,好不好?”
他看似强大,但他这样,仿佛是匍匐在她脚下。
她点了下头。
直到脚背上有清凉的触感,池霜才反应过来。这个曾经有洁癖的男人正用手掌托着她的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红肿处,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俯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吹了一口气。
这是在干什么!
池霜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她瑟缩着后退,下意识地就想将脚缩回来。
一楼大厅中,服务员们虽然忙,秩序却没乱,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营业笑容。梁潜走了进来,环顾一圈,没看到池霜,倒是大堂经理见他气度不凡,又是脸生的顾客,便上前来招呼:“先生,您好,请问您有预订吗?”
梁潜摇头,“我来找人。”
“您找谁呢?”
“你们池总在吗?”梁潜低声,“我是她朋友,过来找她有点事。”
这种事经常发生,经理也熟,池总太多朋友了,娱乐圈的就一大把。他确实也没认出这位是谁来,但不妨碍他认出梁潜身上的装备,略一思索后,笑道:“那我带您过去。”
确实是池总的朋友,那他把客人带到了就可以走。
如果不是池总的朋友,那他在场也会好一点。
梁潜颔首,客气地说:“多谢。”
经理走在前面,梁潜落后半步,两人上了台阶。昨天晚上,今天一整个上午,梁潜都心绪难平,甚至想到那枚领带夹,他心头都怒火焚烧。他了解霜霜,霜霜是一个极有分寸的人,即便来了客人,她也不会轻易地带异性客人去私密的衣帽间。
据他所知,霜霜是在事发后一个月左右从别墅搬出。
这一个月里,是谁在事发后能够堂而皇之地出入星语半岛?
除了那三位,其他人也做不到。
他心里不是没有预感,不是没有答案,但他不愿意接受。
活了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如此自欺欺人。
他甚至在想,是有多迫不及待,很有可能,在他还没有在游轮上出事之前,在更早他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无比信任的兄弟已经在暗处觊觎他的未婚妻。
梁潜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都似带着寒霜。
上了二楼,经理正要回头跟他闲聊几句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离池霜的办公室只有十步不到的距离。他停下脚步,接通了电话,那头的人很慌张地汇报突发状况,语无伦次。
“好,我马上过来。”
梁潜收起手机,对经理客气地笑道:“我还有点事,改天再来找她。”
他望了一眼这走廊后,轻叹一声,大步离开。
他太了解霜霜了,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她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在他出事时,她的心里有没有别人,他再清楚不过,更不该对她的真心有所质疑。她没错,错的是那个在她脆弱时趁虚而入的人。
那个人罪该万死。
几堵墙之内。
孟怀谦敏锐地察觉到她想躲,轻轻地握住她的脚踝,见她还在气恼,只能哄她。
“很快就好。”
“忍一忍。”
池霜怕痒。
他刚才那举动……也确实吓到她了。不过,她是不可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此刻的真实情绪来的,她轻哼一声,偏头,不去看他,嘴上却不饶他,“你去崴脚试试,很疼的好不好,你没看我这脚背都肿了吗,反正你们也没伤着,就觉得我现在特别作特别矫情呗!”
是真的疼。
她不是扛不住疼的人,毕竟哪个演员没吊过威亚呢?
其实想想,都是眼前这个人的错。
她昨天晚上的开心情绪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早上,换上了才买的新衣服,又搭配了许久没穿的高跟鞋,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这样捯饬过自己了。柳絮天出门都全副武装,谁还顾得上去露脸。
谁能想到就碰上了这糟心事。
“我没这样想。”
给她喷完药,他也没急着起身,依然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跟她说话,“我知道肯定很疼,要不这样,我现在带你去看看别的医生?”
他还是不太放心,想带她再去检查检查。
池霜缩回脚,靠着沙发靠垫,横了他一眼,“刚从医院回来,现在又要带我去,你想折腾死我啊?”
“我让医生过来。”
“浮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残废了呢!”池霜轻哼一声,“好了好了,过两天看看情况再说吧,我真的很烦,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惹我更烦。”
——叩、叩、叩。
敲门声传来。
池霜下意识地挪动,孟怀谦从容地直起身子,制止她:“你别动,我去开门。”
当他起身往门口走去,同时也背对着她时,方才温和的神情陡然沉寂,熨帖整齐的白色衬衫也被他卷到了手肘处,手背上因为给她上药,也被溅上了褐色的药水。
一步,两步。
他似乎担心自己手上的药水会弄脏她每天都会触碰到的门把手,此刻竟然也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摸出一方手帕包住了把手,这才开了门,抬眸看向来人。
经理也没想到会是他,这一对视,愣了几秒,又忙笑道:“孟总。”
孟怀谦颔首,客气地侧身,并没有堵住他进来办公室的路,反而是经理谨慎地后退一步,“池总,过来就是想跟您说一声,刚才有个男人说是您的朋友,我领着他上来,他又临时有事走了。”
“哦,知道了。”
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池霜也没多想,每天来找她的人都不少,她也不可能挨个去问。
经理脸上带笑正要离开,孟怀谦又叫住了他,缓声道:“你们厨房应该有冰块吧?她的脚崴了,需要用冰块敷一下,麻烦送点过来。”
“池总,您的脚崴了?”经理愕然,赶忙道:“行,我马上就去拿冰块!”
孟怀谦目送着经理匆忙下楼后,这才折返回来,却对上了池霜揶揄的目光,显然她也懂他要冰块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她从前烦他烦得要命,但也从没真正厌恶他的原因。
她腿上还搭着他的外套,清了清嗓子,戏谑道:“快去洗手吧孟总,放心,我们餐厅洗手液管够。”
孟怀谦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之前那个乌龙。
爱干净是一回事,洁癖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看她总是以此为由开他玩笑,他也没了解释的必要,来了洗手间,口袋里的手机在振动,他也不着急,洗净双手,接过洗手间里的服务员递来的毛巾,道了声谢后慢条斯理地擦拭,这才接通了对方再次打来的电话。
“好,我知道了。”
他抬头看向了镜子里的自己,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卑劣。
他手中的绳索牢牢地拽住了另一头的梁潜,每当梁潜想要靠近她时,他便不费力气地收一收,逼着不自量力的人后退,再后退。
自然也会有彻底松开绳索的那一天。
或许梁潜也不会相信,他其实比他更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服务员目送着他离开洗手间,还在兀自感慨,这位孟总当真是修养极好,没半点架子,待人也温和客气,几乎将谦卑宽和刻进了骨子里。
池霜在店里吃的都是工作餐,虽身残但志坚,老老实实地回到办公桌前开电脑干活。干一行恨一行,她原本以为开个餐厅当老板也很潇洒,结果真的接触这一行后才发现——钱难赚,哪行哪业都得给人当牛马。眼下也快到端午节了,老板们也都躁动起来,她也需要给贵宾们送上节礼,还真别说,退圈后她脑子比以前更好使了,没别的以前各种工作行程都有钟姐还有两个助理提醒她,现在什么都得自己记。
大事没有,小事一大堆。
平心而论,她也更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钱虽然赚得没之前那样多,但人更踏实呀。
孟怀谦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偶尔移动鼠标打几个字,偶尔吃一口饭。他手中似乎还残留着药剂喷雾的味道,有心想提醒她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但还是沉默着往后退了一步,顺便帮她把门带上。
负责包厢的领班过来,跟他打了个照面,又热情地问他:“孟总,我看你包厢还没叫餐,今天想吃点什么?”
“工作餐,还有么?”孟怀谦平和地问。
领班啊了一声,“工作餐?”
孟怀谦回头看了一眼池霜的办公室所在的方向,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领班:“……”
下午时分,领班碰见了池霜,以玩笑好奇的口吻说了这件事,“孟总那意思就是在说您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呢。”
池霜扼腕不已。
“早知道我今天就吃臭豆腐跟榴莲了!”
错过了这样一个恶整他的好机会。
梁潜也是后知后觉。
直到夜幕笼罩,他懒怠地松了松领带,回忆今天的事情,才猛然反应过来,他是被人给遛了。那人压根就没想过要用多高深的手段对付他,如此拙劣、如此傲慢,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就是想支开他。
梁潜拉开抽屉,抽屉里是一枚领带夹。
他原本以为他回来后,生活会回归正轨,事业、爱情都会像从前一样顺利,可这段时间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切都不受他所控。压抑的种种情绪,终是忍耐到了临界点,他猛地起身,挥开了办公桌上的文件,攥起那枚领带夹便离开套房。
容坤接到梁潜电话时正在跟人应酬,只好约了稍微晚一点的时间喝酒。
赴约时,容坤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虽然说梁潜约他喝酒这事儿太正常不过,可问题来了,怎么只约了他呢?进了包间后,他更是满腹疑虑。梁潜正坐在沙发软座上,一个人沉闷地喝酒。
“疯了吧?”
容坤过去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瓶,“医生不都说了,你之前的伤还没完全好最好别喝酒,你倒好,还喝烈酒。不要命了?”
梁潜视线冰寒地盯着他。
直盯得容坤头皮发麻,迟疑着问他:“你怎么了啊?”
该不会是……发现了吧?
梁潜踉跄着起身,容坤要扶他,他却一把抓住了容坤的肩膀,目光下挪到那深色的领带上——
不是容坤。
他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去证实。他们四个人认识二十多年,对彼此的行为习惯再了解不过,这枚领带夹的款式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容坤也好,程越也罢,都不是过分讲究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插手梁氏集团内部的运转,左右他工作时间的人,能有那个本事做到这步的人还能是谁?
梁潜一阵颓然。
他宁可那个人是容坤,是程越。
“怎么了?”容坤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
梁潜摇头,松开了手,温和地笑道:“没什么,只是怀谦忙,阿越也忙,我们四个人真的太久没聚了。”
“……”容坤干巴巴笑了一声,“你这意思是说就我比较闲,是吧?”
梁潜微笑,“我也是。”
他说:“毕竟离开一年了,公司那边有怀谦的帮忙似乎运转得更好。我要谢谢怀谦,给了我这么多时间养病,还从来没有这样清闲过。”
容坤心里发毛,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这跟他也没有关系,只怕说错了一句话被卷入其中,更何况,这不是外人跟自己人的针锋相对,两边都是自己人便只能保持中立的立场和态度。
“真的感谢他。”梁潜又说,“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容坤:“……”
他本就不迟钝,这会儿如果还没听出点猫腻来,那他的脑袋也被马给踢了。
这几个人一个个比鬼都精明。
他都纳闷,梁潜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现的。
他跟程越这两个无辜的人还没来得及跑洛杉矶避世呢,这就发现了,那他们还走不走了?
梁潜并没有在包间里呆太久,他只是想给一味逃避事情真相的自己重重一击。从会所出来后,他恢复了以往的淡定从容,让司机驱车来了孟怀谦总是光临的定制店。
孟怀谦作为奥朗的继承人,从小到大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几乎是他们四个人中最为挑剔的一位。
衣物饰品都是出自高定,连领带夹都不例外。
定制店的老板也认识梁潜,见了他还很意外,“梁总,今天怎么有空亲自过来,怎么都没提前说一声?”顿了顿又委婉地说,“或者您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上门为您服务。”
“不必客气。”
梁潜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时隔一年,当初准备订婚宴时有些细节我不太满意,正好路过就来看看,我也想改动一下。”
老板笑了笑:“原来是这事,您突然过来,这还吓了我一跳。”
“不过这会儿他们都已经下班了。”老板说,“要不这样……”
梁潜含笑打断,语气中隐含强势,“不用那么麻烦,怀谦现在的饰品也都是你们负责,我想看看他的。”
“应该可以吧?”他面露微笑说,“或者我给怀谦打个电话知会他一声。”
如果是别人,老板自然是要拒绝。
可梁潜不是别人,谁都知道他跟孟怀谦的关系有多铁,就跟亲兄弟似的,那是一家人,真要因为这么点小事给孟先生打电话,只怕也不太合适。
老板略一思忖后,小心翼翼地从一边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木制盒子打开。
除了领带夹以外还有几枚袖扣。
设计简单独特,做工细致而精湛,每一处细节都堪称完美。
梁潜垂眸,掩去了森寒的眼神,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枚领带夹,顺着明亮的光线看过去。
只见内侧以不可思议的卓绝手艺雕刻了一朵霜花。
第42章
池中小苑是去年秋天正式开业的,那会儿没赶上吃蟹的时节,只在餐单上订下了一道醉蟹倒是广受好评,主厨精湛的厨艺跟食材相辅相成,于是,池霜和表姐还有几位经理开过会决定今年要在食材上下功夫。
“生意好我是真的高兴,不过咱们也是真的忙。”
表姐扶着池霜回到沙发上,幽幽叹息道:“闲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忙起来了大事小事都找上门来。你瞧,这马上又是旅游的旺季,咱们餐厅人手不够,还是得重新再招几个人。除此之外,还要找靠谱的平台推广……”
池霜绷着脸,“不要铺垫了,又想让我做什么。”
表姐一秒变笑脸,挽着她的胳膊说尽好话,“我知道你不爱管招聘这种事,小事都交给我,下周不然你跟经理一起跑趟苏市签合同,你知道我还是放心不下外人,我不怕人拿回扣,就怕拿了钱也不好好给我办事,砸了咱们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