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哥喜欢清静的地,茹安在这却少不了热闹,是以我才为他安置了另一处。”
其实还有另外的原因,但苏窈下意识模糊了去,接着问道:
“对了,我之前听梁远说,莫羡嘉此番是回去领罚的,你可知圣人会怎样罚他?”
魏京极还在看她,声音听起来心不在焉的。
“不知。”
“那我可能去看看他?自从那天在客栈和他见过一面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也不知他如今情况如何了。”苏窈道:“据说圣人已派人来押他回京,会不会……”
魏京极忽道:“不如聊些别的?”
苏窈顺着他的话问道:“聊什么?”
“聊聊我和你。”
苏窈刚刚平复好的心跳,又随着这句话跳的飞快,看着魏京极倾身过来,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们……聊我和你什么?”
魏京极看着她的眼睛,敛目道:“聊我们,能不能有未来。”
晌午过后,本是昏昏欲睡的天色,苏窈却难得没有睡意。
躁意与热浪一波波随风涌来。
这句话像掉入平静水面的冰,顷刻间便让苏窈从混沌之中清醒了一瞬。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魏京极的话,本欲脱口而出说“不知道”,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我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多久?”
少女连同日色,齐齐静默着。
魏京极放低了声音,商量道:“一个月,够不够?”
苏窈抬眸,下意识复述:“一个月?”
“一个月,足够我的伤痊愈。”
身负重伤,青年周身迫人的凛刃感淡去不少,罕见的显出几分清雅,他沉默一瞬,认真道:“如果一个月后,你还是不想,那么,我伤好了,便会奉旨回京。”
只是这一次离开,就与上一次不同了。
魏京极带伤回京,圣人定会为他选妃,绝不再给他来寻她的机会。
他不像是在玩笑。
他是在给她选择的机会。
若她拒绝了,他便会回京,兴许不久之后,便能听到他娶妃的消息。
苏窈有一瞬间的心乱,可思虑半晌后,还是在魏京极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他似乎早就料到,因而也没什么其他的反应,只是眼皮往下压了压,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碗。
一饮而尽。
苏窈没再留在他房间里,端着空碗出来。
茹安说,人在生死关头,很容易对救出她的人心生愧疚或是好感,她就曾对萧公子产生过依赖。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
有一个月的时间冷静冷静也好。
段凛来信后不过七日,连人带行李便到了乌州。
当年他被魏京极扔回段府后,便被关在府中,不得已告假三月,连苏窈离京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三年间,他不是没有想过,来乌州寻苏窈,可总不能如愿。
只能看着她在信纸上的寥寥数语聊以慰藉。
本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不曾想突逢匪乱,太子遇刺,圣人得知消息的当夜,他便奉旨入宫,接了南下的圣旨。
几日过去,段凛依旧将那夜记得清清楚楚。
养心殿里,年迈的帝王高坐蟠龙宝座,苍青色血管遍布手背,五指虚扣在传国玉玺上,艰桑的声音提及他的婚事。
并明示道,若他点头,即刻便可为他与阿窈赐婚。
段凛当即猜到,太子遇刺一事,恐与阿窈有关,可也没有半分犹豫,了断拒了圣人的示意。
圣人脸上显而易见不悦,许久方才按捺下。
段凛本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可最终圣人并未勉强,只是令他好生考虑,随时可求赐婚圣旨。
他拒绝的爽快,并非这三年间,对阿窈的情意有所淡却,而是,他绝不可擅作主张为阿窈应。
故而彼时闻圣人后一句,段凛并未再次婉拒。
他心中抱有一丝渺茫希望,若他与阿窈还能心意相通,再去请婚不迟,能省去不少麻烦,族内也不会横加制止。
若再度无缘夫妻,他也会任君处罚。
苏窈得了回信,便差人时刻准备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亲自站在正院里等。
时值晌午,薄云似绸,她额上出了层浅汗,香腮微红,所幸未站多久,门外就传来马蹄声。
府内侍卫丫鬟闻风而动,有条不絮前去相迎。
众人拥簇之间,大门敞开,段凛一身绯红官袍从中迈出,镶玉长翅帽下,露出一张如玉精琢的脸庞来,卓尔不凡。
他走了两步,便在门口停下,看向俏生生站着的年轻姑娘,眼眸微亮。
苏窈梳着堕仙髻,别着金累丝凤形玛瑙步摇,眼波将流,靡颜腻理,站在长廊古树下,美成了眼前景,心中画。
段凛不禁想到,在苏窈离京之后,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或是寥寥数面的文人墨客中,流传最广的那句: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他正为再次相逢而柔肠百结时,苏窈已走到了他面前,笑吟吟道:“二表哥,好久不见。”
段凛软声笑回:“好久不见。”
“二表哥可是一路奔忙不曾休息?怎的还穿着官袍?”
“从太守府出来,尚未来得及换衣。”
苏窈道:“原来如此。”
段凛打趣道:“阿窈莫不是嫌我?”
“怎会?二表哥不远万里下江南,我只有高兴的道理,又怎会生嫌?”她佯装生气道:“听闻二表哥仕途亨通,早就是圣人眼前的红人,一颗七窍玲珑心,最能舌灿莲花,阿窈看来,倒也与从前无异。”
听她提到从前,段凛心中甚慰,当下紧张与略显微妙的疏离之感顿时如烟消散,微笑道:“外人是外人,我岂敢在阿窈面前卖弄?”
苏窈忍不住笑了笑,旋即安排下人带段凛下去更衣沐浴,将他带去观雨台用膳。
她本就一直想寻机会报答当日段凛冒着巨大的风险送她出京的恩情,如今他来了她的府上,她吩咐的事无巨细,侍卫丫鬟们也极有眼色,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府上顿时热闹起来。
除了扶风院。
这些日里,在苏窈的照顾下,魏京极的伤势恢复的颇好,如今已能下地走动。
外院传来动静时,梁远正在研墨。
而青年一袭雪白亵.衣,虚虚绕了结,正提朱笔批阅公文,微微弯曲的长指如冷玉凝就。
“外面什么声音?”
梁远出门唤了小厮一问究竟,弄清缘由后,赶来的白露却叫住了他,解释一番方才离去。
他进门,拢袖咳嗽一声,小心瞥了眼魏京极,道:“回殿下,段大人到了。”
魏京极笔尖一顿,停笔朝他看了眼,等梁远低下头时,他才收回视线,轻描淡写道:“他来了不先面见我?”
殿下绝非拘礼之人,梁远很容易便听出言外之意。
这段时日,郡主日日对殿下嘘寒问暖,殷勤备至,若是前几日这个时辰,郡主早就来瞧殿下,陪殿下用午膳了。
可今日都晌午了,郡主连面都没露过,高高兴兴接人二表哥去了,殿下心里能痛快吗?
脑海里千头万绪,梁远嘴上却没停多久,悻悻道:“郡主说了,殿下您需要静养,加之段大人舟车劳顿,需得休整一番,等他用了午膳再来向您请安。”
“哦?这在为我着想,还是在心疼他?”
梁远脑门直冒汗,哆嗦道:“或许,二者皆有之?”
魏京极未抬眸,只不轻不重的撂下笔,抬手关上窗,将琐碎的动静隔绝于外,接着脱靴上榻。
梁远还犹豫着没走,看着背对着他的青年道:
“殿下,不如微臣去请郡主……”
“今日不准去寻她。”魏京极眼皮微阖,开口打断他的话,“看她什么时候来寻我。”
段凛洗浴毕, 便随白露前往观雨台。
观雨台素作赏景用膳之用,早得了消息的慕茹安等人已聚在此处。遥遥望去,红粉佳人, 翩然公子于敞亭内或站或立, 仿佛在这开满苍翠水芙蓉的宝湖之上凌空而行,说说笑笑,颇为赏心悦目。
看来这些年,阿窈过的属实不错。
慕茹安铺子里的绣娘新作了一批衣裳样式, 伙计正送了图纸来, 苏窈和师明镜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挑选, 若合适,便会将选中的图纸送去绣坊赶制。
几人虽都眼光颇高, 可这批绣娘也是慕茹安百里挑一而来, 比起王侯府里家传的绣娘也不差,故而选上小半刻钟, 苏窈手旁也叠了不下十张。
正选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苏窈循声望去,却是慕茹安丢下图纸先起身打起招呼:“这位就是段公子吧?久仰久仰!”
段凛的视线从苏窈身上移开,看清慕茹安的长相时,笑容略一停顿, 可很快又弯出弧度:“久仰不敢当,试问姑娘如何称呼?”
慕茹安笑眯眯道:“安如,或是安掌柜,君且随意。”
这里只有师明镜不知慕茹安的真实身份, 毕竟她与其余几人皆相识不过数十日,而苏窈和萧应清都与慕茹安关系匪浅。
慕茹安虽做了些东窗事发的准备, 可少些麻烦更好,因此便不曾与师明镜言明,师明镜也一直唤她安如。
段凛一是见过她,二是曾冒着狠狠得罪魏京极的风险送苏窈出京过,因而在慕茹安这,已经算是自己人,故而才主动打招呼,先暗示一番,且看他能不能心领神会。
慕茹安说完,师明镜也放下手上图纸,好奇的走到亭子前,彩绦编织而成的细辫在风中划过痕迹,笑着道:“小段大人,听闻家父便是新任国子监祭酒段大人?”
师明镜于段凛而言是生面孔,他似乎有些不解她突然提到父亲,疑惑回:“正是。”
苏窈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称呼段凛,颇觉有趣,便接话道:“二表哥,这位是师太傅的千金,师明镜。”
段凛想到那位德隆望尊,两朝太傅,不由得心生敬畏。
“原是师太傅的千金,我父亲常向我提起师太傅,每每提及,总自惭形秽,直言自己才疏学浅,不胜其位,只可惜家父与师太傅从没能见上一面,今日有缘得见师太傅的后人,也请师姑娘代鄙人与家父向师太傅问好。”
他这样客气问好,师明镜也正经了些,点头应了,也说了些问候之语,两人一来一回,她越发觉得眼前人说话温文有礼,透着骨子里的风雅清隽,倒是极难得的俊秀人物。
苏窈看时候不早了,便招呼道:“别光站着了,都进来坐吧,还有什么想问想说的,二表哥也不会明日就走,有的是时间。”
慕茹安第一个进来,坐在苏窈身边,侍女们依次上茶开宴,顺着她的话头问:“段公子不知要住多久啊?此番来这可是休沐?”
段凛道:“此番乃是奉旨南下,若情况顺利,兴许要不了多久便要回京,要说个准确的日子,倒是有些难。”
苏窈早已在信中知晓,因此也不意外,侍女衣鬓如云献菜之际,她看着几人谈论,却忽然想到了魏京极。
这几日她都是在他房里用膳,今日段凛到府,她于情于理都需将他向众人介绍引见一番,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省去许多尴尬,便只派人去传了话。
忙忙碌碌安置下来,期间她也想到过魏京极,可思及她不在他房里守着时,他身边总有梁远照顾着,便没有特意过去瞧。
现在到了午膳的时辰,他那应当也传了膳吧?
“阿窈,你想什么呢?”慕茹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快夹菜,一会儿都凉了。”
苏窈点了点头,笑道:“没什么。”
午膳用完,扶风院里都没动静,苏窈琢磨着抽个时间去瞧瞧,可也没有把远道而来的段凛丢在观雨台不管的道理。
便是寻常的来客,也不能主弃客不顾,加之慕茹安与师明镜意兴甚好,让人拿了蛐蛐来斗,又是投壶又是垂钓,玩的不亦乐乎,她就也没扫兴。
时至暮间,几人在观雨台用了晚膳,唤人点灯又闹了几个时辰,这才三三两两离开。
段凛和苏窈站在月门口,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才开口:“今日月色不错,阿窈可有时间与我一道赏月?”
苏窈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反应过来时,理由也是脱口而出:“魏京极的伤还没好全,我得去看看他。”
段凛眼中略有诧异,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深意,“说来我还未去向太子殿下请安,不如我随你一起?”
“不必了二表哥。”
苏窈答的很快,不知为何,虽说她如今与二表哥的关系清清白白,也无旁的什么想法。
她却下意识不想让魏京极与他撞见,尤其是她也在场时。
面对段凛的目光,苏窈解释道:“我今日已同梁大人说了,让二表哥你休整好了再去见魏京极,他的伤需要静养,再说这么晚了,他兴许已经睡下了。”
段凛道:“那你……”
这么晚了,便好一个人去瞧他吗。
苏窈下意识的话无形中透着几分亲密,她对魏京极毫不避嫌,便是夜深了,只要担心,也会去寻他,今日她几次三番分神,约莫也是因为太子。
可她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哪里不妥。
苏窈的确没想那么多,她照顾魏京极也不避讳多晚,这府上都是她的人,住进来的好友也都不会嚼舌根,她来乌州时便废了许多规矩,图个清闲自在,因此习以为常是一,浑不在意是二。
段凛没把话说完,也没点明白苏窈,嗯了一声,与她同行一段路后作别。
苏窈与段凛分路而行后来到扶风院,慕茹安房里的灯是亮着的,里头传来她与丫鬟的说话声。
而魏京极房里没有点灯。
白露追上苏窈,贴在她耳边道:“小姐,厨房那里说,今日送去殿下房里的饭菜,都原封不动送出来了。”
苏窈感到意外,“为何,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此前也是一样的厨娘为殿下做菜,怎会一下便不合胃口?依奴婢看,定是因为其他原因。”白露试探着看向苏窈,期盼她能从她的表情看出些什么。
孰料苏窈颇以为意的点头,细眉微拢道:“你说的对,我去问问他,看看是怎么回事。”
白露露出无奈的神色,认命道:“是,小姐,那奴婢在这候着。”
苏窈本已走了两步,余光瞥见慕茹安房里的光,视线一转,又望见了她要前往的魏京极的房间。
黑黢黢如同夜光隐匿之地,没有半点烛火,她在夜色下莫名生出几分心虚来。
“不必在这侯着,回房去罢。”苏窈佯装自然道:“一会儿给人瞧见了不大好。”
白露握了握手上的灯柄,道:“小姐,那这灯?”
苏窈压低声音道:“无妨,有侍卫巡逻,这月光和廊下的灯还算亮堂,跌不了的。”
白露点头离开。
苏窈走到魏京极房门口,先敲了敲门。
等了一会子,里头没动静。
她边想刚才应该让白露去小厨房端些点心来,边试探推开门。
夜色虽深,寻常魏京极也不会这么早睡下,大抵是刚躺下不久,她这会将他叫起来吃些东西也不算晚。
这样想着,苏窈整个身体已进了门,正巧这时慕茹安房里传来几道声音。
“都出来出来,这算什么晚的,刚才可是你说你能一口气踢半刻钟不歇的,莫不是怕了!”
“小姐哪里的话,奴婢怎敢诓您!”
“不敢?那你现在踢,来来来,你们都来做个见证,要是你这毽子半刻钟不落地,那我就送你一枚金毽子。”
侍女喜不自胜,忙谢道:“多谢小姐!奴婢这就踢给您瞧!”
一众丫鬟都投来羡慕的眼神,慕茹安找到了新乐子,也兴奋的很,拿着毽子走在前头,带着众忍聚在院子里。
这院子便是魏京极与慕茹安共用的院子,正对着苏窈打开的房门。
慕茹安出门时便觉得对面的房门似乎动了动,可月色朦胧间,她也分不大清是不是错觉,便没有继续瞧,不甚在意的把毽子踢给那与她说话的侍女,笑道:“麻溜的!”
侍女顺着她的力道用腿接着开始踢,笑道:“那小姐可瞧仔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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