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看着时,萧应清来了。
虽说苏窈与萧应清也一起用了几回膳,也算相熟了,可之前他们中间坐了慕茹安,像眼下这样,他进她的院子来寻她,倒是头一回。
苏窈拢了拢纱衣坐起。
“萧公子?”
萧应清走进院里,在她美人榻前安置的矮案前停下,清声道:“苏姑娘,这是茹安方才从街上买来的蜜酪,她适才忘了给你。”
“有劳。”苏窈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食案,“萧公子便放在案上吧。”
萧应清将蜜酪放下,视线在苏窈手上拿着的册子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
“苏姑娘切莫因此觉得茹安多管闲事。”他道:“你可知她为何这几月歇在乌州?”
苏窈清了清嗓音,“我从未这样想过。”
萧应清不知她们之间的情谊,却是一门心思为慕茹安思量,朝苏窈走近了一步,低头压低声音道:“茹安这几月不随商队来返,是因前一月返途中遇到山匪,背上受了伤,高热数日,才熬了过去。”
苏窈一震,抬头看着他,“她并未告诉过我。”
“茹安不告诉苏姑娘,是怕苏姑娘你担心,她将你视作亲生姊妹,也怕她的身份是隐患,最后留你一人,因此才会极力邀你相看郎君。”
苏窈看着萧应清说完便往后退了几步,朝她微微颔首,继而离开。
她尚因萧应清说的话愣神,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隔壁的园庄内有一处高楼,重檐飞角,大气宏伟,一眼望去,可将一众园林尽收眼底。
廊下,侍卫端上来的热茶,凉透了,也不见青年动一口。
翌日,苏窈早早便从胡府出来。
因要去瞧瞧雁荡山脚下新书院的位置,她特意起了大早,教完宁儿,到达雁荡山脚下时尚不到晌午。
雁荡山风景秀丽,马车停下后,白露便道:“小姐,这比咱们现在书院的位置还好呢,若新书院定在这儿,又安静空气又好,再合适不过了。”
苏窈没答话,下来在图纸所描述的地方站了好一会儿,又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一块地虽大,可池塘太多了,你瞧,那还有人在垂钓,想必这里也有许多水深鱼肥之地,若建在这儿,贪玩的小孩兴许就下去游水了,静是静,可人烟稀少,若万一出事,也不好察觉。”
白露听闻,小脸皱在一起,顺着苏窈看向的位置看去,果然看见一个戴着斗笠提着鱼篓的男子走在池畔。
“也是……小姐说的对,这里的溪流还有池塘是多了些。”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跟在莫羡嘉身后的侍卫便是一顿,瞧了苏窈好几眼,才道:“小将军,你瞧,那马车里下来两个姑娘,有一个姑娘和永嘉郡主长得倒有几分相似。”
他们拿的画像是苏窈及笄后的画像,如今的苏窈又长开了些,侍卫也不能确定,只有些眼熟。
莫羡嘉提着鱼篓,正准备找个好位置钓鱼呢,闻言,兴致缺缺朝侍卫说的地方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叫他手指一顿,鱼篓落在地上。
侍卫此刻也察觉到有些不对,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小将军,那姑娘如何与永嘉郡主长得这般像?难不成……”
话音未落,便见莫羡嘉疾步朝那二位姑娘走去。
苏窈与白露正说着话,她一边摇头,一边将手里的图纸卷好,放进了袖子里。
再抬头,却对上男子略显激动的眼神。
她一愣,莫名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瞧见他戴在头上的斗笠,苏窈顿时想起了那日茶楼里为她说话的那个男子。
苏窈犹豫着,“公子……”
“苏窈。”莫羡嘉打断她的话,一双眼紧紧盯着她,“你是苏窈?”
苏窈更奇怪了,也抬头打量眼前男子的五官,男子俊朗的五官在她脑海中,渐渐与一张尚留有稚气的男孩的脸重合。
她惊道:“你是……莫羡嘉。”
苏窈带着莫羡嘉回府时,正巧撞见慕茹安与萧应清在她院内玩投壶。
瞧见有客人,慕茹安扬眉,颇为好奇地摸着下巴:“这位是?”
说着,她语气一顿,讶异道:“这不是那日茶楼里,帮你……帮你喜欢的永嘉郡主说话的那个男人吗?”
这斗笠,还有这模样,简直与那日一模一样。
莫羡嘉倒没想到苏窈这儿这么热闹,因在路上便已经听苏窈说起那日三人在茶楼阴差阳错错过之事,故而此刻听了眼前人的话,他也只是略一点头,旋即江湖气的抱了抱拳,笑说。
“在下莫羡嘉,也不知这位姑娘和这位公子该如何称呼?”
慕茹安听到这名字,险些把手里的箭给弄折。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打量莫羡嘉,然后转头看向苏窈,像是在求证。
苏窈朝她点了点头。
慕茹安这才报出自己的名号。
“安如。”
萧应清也道:“萧应清。”
莫羡嘉本来注意力一直放在苏窈身上,可见了慕茹安,他忽然冒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等她说完自己的名字,他脸色越发不对劲。
可慕茹安早就将自己的生平背的滚瓜烂熟,从前她性子吵,也从不遮掩面貌,见过她的人不少,是以见到熟人也并不紧张,反而笑嘻嘻地问:“莫羡嘉,你也打算在阿窈这住?准备住几日?”
莫羡嘉正满腹狐疑,听闻骠骑大将军之女失足落水,自此下落不明,黄了与五皇子魏元的婚事。
世人乃至骠骑大将军都认为她已经亡故,哪知这与京城千里之遥的地方,竟有个如此脾性样貌都相似的女子。
苏窈站在慕茹安身侧,跟着重复一遍:“你说圣人允你休沐三月,那你预备在乌州待多久?”
莫羡嘉毫不犹豫:“三月。”
慕茹安露出看好戏的表情,在苏窈耳边说:“看来我那册子是白给你了。”
苏窈道:“他只是游玩一阵,你想多了。”
慕茹安笑两声,拍拍萧应清的肩膀,“走了走了,去我院子里玩去,留他们两人叙叙旧,一会儿晚膳见。”
苏窈无奈,等他们两人走了,才对莫羡嘉道:“安如与我一位京中好友很像,你莫认错了。”
莫羡嘉道:“她不是慕茹安?”
“不是。”
莫羡嘉笑了笑,果断道:“那她就不是。”
苏窈还没反应过来。
莫羡嘉便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眼里满是细碎的光。
“阿窈如今可曾婚配?”
她一愣。
不等苏窈细细思量这句话的意思,她便先感受到了有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并非莫羡嘉。
她抬头,看向隔壁的园庄傍水而建的楼阁。
高阁共有四层, 漆木回环,门楼敞亮,阳光斜过飞檐, 射在雕花朱窗前。
像是供人凭栏远眺的楼台。
她的园子里也有一座, 原来的主人用它来藏书。
苏窈适才的确感觉有人在瞧她,可抬头后却没见着人,心里不免有些疑惑。
莫羡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抬手挡了挡日头, “你瞧什么呢?”
“……没什么。”
苏窈转头看向莫羡嘉, 后知后觉想起他问她的问题, 有些莫名,温吞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莫羡嘉咽了下口水, 就着遮阳光的姿势, 低头道:“不能问么?还是你已经……”
“自然没有。”
莫羡嘉唇边一下便扬起笑,忐忑了一路的心放下, 道:“没有便好。”
若有,他岂非又来晚一步。
他说完这句,苏窈一时之间不知该回些什么。
气氛沉默下去,青衣青年还戴着一顶垂钓时挡日头的斗笠,五官清俊,瞧不出半点从战场上染就的煞气, 反而一派松散和气。
看着她的双眼,却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在其中涌动,悄无声息又使人清醒异常。
最终,还是苏窈避开了他的注视, 动了动手中的团扇,率先打破沉默。
“时辰不早了, 一会儿客栈运行李的马车也该到了,不然你先去挑间房?这里所有的客房都日日清扫,只要空着的都能住。”
莫羡嘉果断笑道:“行,咱们两人也算有过共患难的交情,我不把你当外人,你也别把我当客人,咱们小时候怎么相处的,如今就怎么处,如何?”
苏窈也弯了弯唇,“患难与共?你说的是以前你爹一说要揍你,你便往我府上跑的事吗?”
莫羡嘉捂唇轻咳了声,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的别扭。
“你知道就行,别说出来。好歹我如今也是个将军,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苏窈没忍住,看着他笑了出来。
莫羡嘉看见她笑,便也想笑,他一度以为再也见不着她了,年少时懵懂的心事,在边地每个冷寂的夜里疯长。
在听说她嫁人之后,他几日集中不了精神,挨了几十杖军棍,方才彻底弄清了对她的感情。
从来都不是怀念玩伴。
而是喜欢。
他喜欢她。
提到小时候,苏窈与他之间,因时光而产生的距离顿时亲近几分。
莫羡嘉满意地正了正斗笠,提着鱼篓子离开。
苏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转身时,却又不自觉望了一眼隔壁的高楼。
茹安那日说要去拜会新邻居,就没了后续,许是醉后便忘了。
现下她正巧有空,不如去瞧瞧。
这样想着,苏窈便让白露备了礼,吩咐厨房多做些菜,若隔壁主人家在,若还未用膳,倒可以邀他来她府上坐坐。
半刻钟后,几个侍卫提着礼,随苏窈来到了上书“无名”二字的牌匾下。
“小姐,这主人家好生奇怪,怎的都不起个名?”白露奇道:“能在小姐的府邸旁买下园庄的,怎的会是无名之辈呢?”
苏窈也觉纳闷,之前住在这的是位老翁,她也曾受邀去这园里做过客。
“原先这园林是有名字的,这‘无名’应是它的新主人挂上的。”
两人说话间,前去敲门的侍卫听到了里头的动静,自发后退几步,在苏窈身侧站成两排。
来开门的人同样是侍卫的装扮,形制模样竟还有些像京城惯用的式样,与苏窈带着的人有几分相似。
而乌州本地的大户人家,多请的是家丁护院,官员家中虽也有侍卫,却也是像胡县令家里的一般衣着简朴的。
可眼前开门的侍卫,衣袍用料,护腕刀鞘,各处都算精致奢侈了。
苏窈与白露互看了一眼,无形中达成了共识。
好在开门的侍卫颇为谦恭,问清他们的来由后,便客客气气请了苏窈一行人进来。
“苏姑娘请稍坐片刻,咱们主子还在处理些事。”
苏窈点头,不经意间瞧见奉茶的都是些侍卫,心中讶异,问了一句。
“你们主人家里没有姑娘住么,怎都是些男子在外服侍?”
侍卫回:“我们主子家中本也住着个姑娘,可后来姑娘走了,家里的婢女也就慢慢遣散了。如今我们府上只有些上了年纪的仆妇,专做杂活,平日里也不曾招待客人,我们这些男人虽干这些奉茶的话,却也有些手生,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苏姑娘见谅。”
照侍卫的话,这园子里竟是只住了一个人么?
“无事,”苏窈若有所思地放下茶,笑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侍卫恭敬颔首,退至一边,另派人传话去了。
而苏窈说完,眼神略一流转,便落在了那座能望见她院子的楼阁上。
她停顿片刻,将楼阁前,牌匾上的字念了出来。
“……凌云阁。”
正厅往里是一池活山水,取的是山间溪泉,因前几日雨水颇多,坠下的水流湍急。
清凉的空气,和着隔壁院落里传来的花香,一齐拂过魏京极的脸庞。
他站在假山一侧,身体一动不动,视线落在坐在厅中的女人身上。
梁远道:“殿下不去见见郡主么?”
沉默半晌。
魏京极不由得想到这几日目睹的一切。
她身边环绕的每一个男人,她含着笑被别的男人触碰,看向别人的每一个眼神,一点一滴,尽数在他脑海中浮现。
平静的眼眸闪过一丝压抑至极的暗色。
他神情未变。
手上却逐渐用力,石块在他手中破碎成尘。
栖在树上的鸟儿受了惊,忙送不迭地逃离,唯留几缕洁白的羽毛。
许久,魏京极眸底的深黯被缓缓抑制住。
苏窈就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
他快要忍不住强硬地插入她的生活。
“三年了。”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
他从未离她这样近过。
魏京极缓慢出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眸底晦暗不明。
“她若知是我,再次离开,下一回我要去哪里寻她?”
梁远唯有默然。
苏窈回到自己的府上时,还在想着隔壁园林的主人。
她忍不住把这事讲给慕茹安听,旋即,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
“我这算是吃了个闭门羹么?”
慕茹安听了,竟有些兴致勃勃:“也不算。他既让你进了门,应该对你无恶意,可将你奉为座上宾之后,又找借口不见你,处处矛盾,处处古怪,真是个怪人。”
“原先我都将隔壁来了新邻居这事儿忘了,你今日一说,倒让我真好奇起来,”她道:“连露个面都神神秘秘的,我倒要瞧瞧他在遮掩什么。”
说完,慕茹安跃跃欲试地嘴里丢了一颗花生,“你等着,等我见着他的面,就给你画张像出来。”
她正闲得发慌,想找些好玩的事做做。
苏窈道:“他不见人,你如何去见他?”
慕茹安哼笑两声:“这还不简单,当然是架个梯子,直接翻过去。”
“……”
“我就不信他在自己家里还蒙面。”
苏窈还当她在开玩笑,看向她的背部,弯腰托腮道:“你身后还有伤呢,悠着点。”
胡县令家的后院有一处菡萏池。
因胡宁儿的腿伤还没好全,不能久坐,苏窈教她弹一会儿便会带她去池边坐一坐。
此刻正是休息的时候,苏窈和胡宁儿坐在凉亭内的石桌旁,正好对着胡府书房背面。
宁儿手里捧着点心,抱怨道:“夫子,最近我娘亲管的我好严,白日里我笑大声点她都要说我几句。”
胡夫人瞧上去并非那般古板严厉之人,苏窈细嚼慢咽完了,问道:“可是你娘亲近些日遇到了些烦心事?”
宁儿鬼灵精怪地看了书房一眼,身子朝苏窈挨过去,稚声稚气道:“不是,是因着我们府上来了一位贵客。”
苏窈想到那日在胡府门口见到的马车里的男人,顿了一会儿道:“那贵客经常来你们府上么?”
“嗯嗯!娘亲说是京城里来办案的大官,要在咱们乌州留许久呢,宁儿去瞧了一眼,是个长得像神仙一样的大哥哥。”
胡宁儿说着,便拉着苏窈的衣袖,往书房指了指,“若我没猜错,他定就在书房那呢,夫子您瞧,就那个高高的影子……”
苏窈朝她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可还没看清什么呢,便听到宁儿“啊”的叫了一声。
一阵窸窸窣窣,宁儿手脚飞快地从石凳下爬下,朝另一个方向疾步走去。
“阿姊!”
苏窈忙将手里的糕点吃完,从侍女端着的水盆里匆匆净了手,跟着宁儿走去。
宁儿追过去的是个年轻姑娘,与苏窈差不多大的年纪,小家碧玉的长相,听闻胡县令有二女一子,宁儿是最小,那这便是他的长女胡静儿了。
果然,宁儿抓着那姑娘的衣衫,小脸凝着认真神色。
“长姐,娘亲说了不让我们白日去外院,你这是要去哪儿呢?一会要是被娘亲知道了,定要连我一块儿罚的。”
胡静儿瞧见苏窈也跟来了,脸上便是一红,支支吾吾地去扯宁儿拉着她裙角的手,“你快放手,我就是路过,有人来寻我,我去接接人还不行么?”
宁儿狡黠道:“路过哪?宁儿可没说阿姊你要去哪。”
胡静儿一下子燥的慌,胡乱说了几句,挣脱胡宁儿的手便掉头回去了。
宁儿跑来抱住苏窈的腿,细声细气道:“夫子您瞧,我就说那个神仙哥哥长得很好看吧?我这几日都拦住我阿姊好多回了,她每回都想偷偷去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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