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窈看摔出来的是莫羡嘉,一下愣住了,“莫羡嘉,怎么是你?”
莫羡嘉暗暗咬牙,既然魏京极玩阴的,他也不藏着掖着,脸上立刻恢复一派无辜,露出茫然神色。
“我也想问你如何会在这?我方才想进茶楼喝茶,忽然瞧见太子殿下站在那巷口偷看什么,就好奇过去,没想到被他推了出来。”
他边说便看向魏京极藏身的位置,假笑道:“太子殿下,阿窈已经发现你跟着她了,快出来吧。”
苏窈听说,也转身朝巷口走去,眉心已轻轻蹙起。
“魏京极?”
还没走到巷口,迎面便驶来一辆马车,马夫急急勒紧绳,在距苏窈二人三丈远的位置停下。
苏窈下意识看了一眼。
莫羡嘉听到动静也扫了眼,结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只见马夫掀开轿帘,魏京极一身祥云纹滚边玄衣,长靴不染尘埃,不急不缓,淡定自若地从马车内走出。
他微敛着眼,仿佛不经意间瞥见了苏窈。
与苏窈视线相撞的那一刻,青年在马车外站定,唇边略扯出了个弧度。
“好巧。”
莫羡嘉:“……”
巧个鬼!
哪来的马车!
他到底是怎么出现在马车里的?!
苏窈眼神疑惑,视线在莫羡嘉与魏京极身上来回转了转,仿佛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魏京极走到她身边,低头道:“你今日不去胡县令府上?”
经他一提醒,苏窈后知后觉抬头望了眼天色,白露撑起油纸伞,道:“小姐,我们该走了。”
苏窈应了一声,衣袖却被拉住。
她一停下,魏京极轻扯着她衣袖的长指便松开,“我也要去县令府,这里离那还有几里路,不如一起?”
苏窈有些犹豫。
白露道:“小姐,雨势渐大,这会儿虽是小雨,再过一会儿便不好走路了。”
莫羡嘉警觉地过去,提议道:“客栈应有些迎客的马车,阿窈,我替你买一辆。”
话音未落,梁远早利索地从苏窈的侍卫手里提着的,她方才逛铺子买的东西都拿过,往马车里塞。
等苏窈发现时,东西都已放好了。
“何必舍近求远?”魏京极看向莫羡嘉,轻描淡写地反问:“客栈里的马车粗制滥造,你想让她颠簸一路?”
莫羡嘉直接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眼看时辰越来越晚,苏窈顿了一会儿,还是上了魏京极的马车。
正好,她也有些话要与他说清。
上了马车,苏窈忽然想起什么,掀开车帘,叫了一声莫羡嘉。
莫羡嘉看苏窈要与魏京极走了,郁郁寡欢地走到茶楼檐下蹲着挡雨,闻声精神一凛,上前几步,问道:
“怎么了?”
苏窈看他半点不犹豫地冲进雨里,忙把手从马车里伸出。
魏京极坐在马车里,看她薄薄的衣袖滑动到手肘处,露出骨肉均匀,欺霜赛雪的柔肤。
雨水打湿了她纤白的胳膊,她也浑不在意,手忙脚乱地为马车旁站着的男人撑起伞。
“我的伞给你,过会儿雨就下大了,你赶紧回府,当心着凉。”
莫羡嘉被她白到剔透粉润的肌肤恍了下神,直到苏窈给他撑伞的手都举酸了,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接伞的时候心跳的声音比这雨还大。
“好。”
苏窈把手从车窗口伸回来,刚想找帕子。
站在街口的莫羡嘉,看着逐渐移动的马车,忽然往前追了两步,紧紧握着伞柄道:
“阿窈,我等你回来。”
雨水砸在地面的声音与车轱辘声混杂在一块,他的声音与人群的吵闹声一齐被淹没。
苏窈没有听清楚,专心擦拭胳膊上的水渍。
好一会儿,她将拢起的衣袖放下,抬眸时,不期然撞入魏京极眼中。
他眸底漆黑沉暗,眼皮闲散低垂,刚硬的脊背微弯。
方才见她上马车时的浅淡笑意早已消散殆尽,不知从何时起,无声无息地看了她许久。
“如今喜欢这样的?”
狭小的车厢内。
苏窈坦荡地回看过去,“他是我的朋友。”
魏京极不说话,脑海里反复忆起方才她为莫羡嘉撑伞的画面,仿佛一遍遍自虐。
等到胸口传来绞痛,方才平静地移开视线。
苏窈依旧看着他,嗓音清软。
“我今日是来相看郎君的。”
魏京极呼吸一窒,沿路的斜风细雨有一瞬间令他遍体生寒。
他缓慢转头,看着她的眼睛,眼中逐渐泛起血丝。
“我没有骗你。”苏窈道:“我们已经和离三年了,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不巧今日让你撞见了,索性同你说清。”
她道:“魏京极,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魏京极身体一点点僵硬,心口闷胀到发慌,喉间又干又涩,看着她的目光像是想挽回什么,却不得章法,连语气都透着微哑无措。
“可我……从未想过另娶他人。”
“但我想另嫁他人。”苏窈道:“我这辈子不会只有你一个男人。”
魏京极心脏猛缩,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从指间渗出鲜血,难以言明细密的痛楚一阵一阵,传遍全身。
“你继续待在这里,是想亲眼看着我嫁人吗?”她云淡风轻的道:“你如果事先查过我,那你应该知道,我府上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来一批男宠吧?”
魏京极手指颤了下。
苏窈的视线一直不躲不避地看着魏京极,因此,也没有错漏他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看来你是知道的。”
“不瞒你说,我每回都会挑一个顺眼的留在我的院子……”
魏京极忽然攥住她的手腕,眼尾被刺激的发红,嗓音也有些压抑的嘶哑。
“我不信。”
苏窈道:“你非要亲眼看见么?”
“我怀疑过你一次,便绝不会有第二次。”
苏窈一怔,连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忘了。
眼前不自觉闪过许多细碎的画面。
那段不慎愉快的过往,竟也历历在目。
魏京极克制地放开她的手,眼里的占有欲叫人心惊。
“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我不会相信。”
马车穿过淅淅沥沥的雨幕, 在县令府前停下。
门前守卫早已识得这辆马车,一望见轮廓便朝内通禀,待到停稳时, 胡氏夫妇已赶到了门口相迎。
青年弯腰从马车里走出, 剑眉星目,五官俊极。
侍从为他撑伞,魏京极抬手接过伞,眉骨微低, 另一只如玉修长的手掀起车帘, 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胡泽明侯在门口, 见状极为讶异,与其妻苏宝菊道:“也不知这里头坐的是谁, 竟让太子殿下这般对待。”
这时, 苏窈低头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刚欲说话的苏宝菊满目震惊,与胡泽明对了个眼神, 上前迎去。
苏窈心底正犯难,她都已将话说的那么明白,还添油加醋了不少内容,结果魏京极却不为所动,甚至连失态都只是一瞬,没过一会儿, 神色便已变成一惯的冷静自持。
如同无事发生。
因而,当胡氏夫妇请他们两人进去时,苏窈也只是略微分了分神,与他们打了招呼, 而后,她忽视掉身后的注视, 也没有与魏京极交流,便由白露撑着伞,率先往府中去。
魏京极掀起眼皮,朝她道:“我等你一起回去。”
苏窈没回头,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假装没听见。
这个举动若放在他们两人的相处中,倒也没什么。
可眼下这种情形,看得胡泽明与苏宝菊两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苏姑娘到底知不知道……与她共乘一辆马车的人是谁啊?
平日里不言苟笑,待人处事都淡漠狠决的太子殿下,对苏姑娘主动相邀,她竟连应都不应一声!
便是不知他的身份,这样一看便久居高位的俊美青年,任哪家姑娘看了不迷糊?
苏姑娘也不该对他是这样的态度罢?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一路按捺住好奇。
等魏京极到了书房内查看卷宗时,苏宝菊方才寻着机会,将胡泽明叫了出来,一脸惊悚道:“夫君,我知道这位苏姑娘是谁了!”
胡泽明道:“是谁?”
苏宝菊一口断定:“她便是永嘉郡主!”
那个与太子殿下和离之后,便开始游历四方的永嘉郡主!
胡泽明震惊过后,想到那日他们询问苏窈时,她透露出来的讯息,好一会儿才倒吸一口凉气。
“你说的对……姓苏,家在姜州,背景深不可测,还能得太子殿下如此例外,除了永嘉郡主,这世上怕也寻不到第二人了。”
念及苏窈竟以郡主之尊为他们的小女儿授课,两人都有些诚惶诚恐。
因此,再次步入书房,胡泽明在看见魏京极放下手中的案卷,交予梁远,颇为闲情逸致的说了一句,今日雨色上好时,他立刻便领会了其中深意。
“殿下不妨随小官去后头的凉亭里坐坐,那最宜观景。”
胡家并无专门用于传授家学的地方,苏窈教胡宁儿弹曲时,去的便是正对着书房的花厅。
因机会难得,苏宝菊便提议让胡静儿没事时也去一旁听着。
这不算什么大事,从前来书院旁听她授课的人也不少,她一惯都会默许。
这一回也一样。
这日,苏窈刚纠正好胡宁儿的指法,胡静儿突然问:“我听闻苏姑娘与人和离过,可是真的?”
胡宁儿护犊子一样:“阿姊,你这话问的好无规矩!”
胡静儿不理她,看着苏窈,追问道:“是吗?”
苏窈刚来乌州时,有不少纨绔子弟隔三差五便去书院门口堵她,虽有侍卫开路,却也不胜其烦。
加之那时,众人执着于猜测她的家世,并为之乐此不疲,有关她的流言蜚语本就真假参半。
于是她便差人暗中放出消息,说她是和离之身。
这个传言一出,跟风来瞧她的人少了大半,她也乐得清静。
胡静儿听说,倒也不足为奇。
苏窈点头,不甚在意的道:“真的。”
胡静儿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看苏窈的眼神也变了:“你和离了,日子怎还能过的这般好?我瞧你来我们府上,那钗环衣裙都不重样,这都是你前个夫家给你的聘礼吧?”
还都是一眼便能瞧出极为贵重的首饰。
苏窈纳闷道:“你怎会这样想?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难不成在你这儿,仅是些珠钗玉环,便能充作你的聘礼了?”
胡静儿脸色涨红,直接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那你也非完璧之身,那等贵人不是你能妄想的!”
苏窈终于听出了苗头,胡县令府上的贵人,可不就魏京极一个?
可她实在想不出,她是做了什么,才让胡静儿觉得她在妄想魏京极……
她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了出来。
胡静儿不甘示弱:“你与他坐同一辆马车,还让他替你撑伞,分明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要装作欲擒故纵?这就是嫁过人的好处,比其他女子更懂男人的心思吗?”
原来是瞧见了她和魏京极从同一辆马车下来。
苏窈发现魏京极就是胡府贵客的那一日,便撞见胡静儿想违背胡夫人的意思,往前院偷看,因此,在她说出这段话时,苏窈也不算意外。
胡宁儿皱着包子脸,表情有些凶,“阿姊,你怎么同我夫子说话呢?等会我便同娘亲告状,说你又跑出去见外男!”
苏窈见胡宁儿帮着自己,心道,她这些天倒是没有白教,虽说胡静儿是胡宁儿的长姐,她待胡宁儿的态度也没有因此改变。
胡静儿都撕破脸了,苏窈也不与她客气:“你可知,为何你爹娘不许你往前院去么?”
胡静儿面色不善地盯着她,“为何?”
苏窈淡道:“因为他们知道,那贵客绝对看不上你。不让你去前院,是怕你对他生出妄想,做出有辱家风之事。”
胡静儿气得站起,“你胡说!”
那一头,胡泽明和苏宝菊正陪着魏京极坐在凉亭里“赏景”。
亭内摆了一方棋局,胡泽明正要下一手,便听到对面花厅里传来大女儿的怒喝,惊得他棋子都没拿稳!
苏宝菊立刻告罪,冷汗直流,“殿下,小女不懂规矩,臣妇这就去好好教训她。”
魏京极表情平静,可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的手指显示着他有些不悦。
听到那到尖锐的女声,他偏眸,眼带探寻的望着苏窈良久,见她一直神色如常,方才悠悠收回视线,朝胡泽明轻瞥了眼。
青年不说话时,周身气质冷峻迫人,随意一个眼神都能叫人心头一颤。
胡泽明两人连声告罪,苏宝菊提心吊胆的退下,一转身,面色难看的厉害,立刻让人去把胡静儿带来。
胡泽明深吸一口气,继续与魏京极手谈,“殿下息怒,小女对……郡主如此冒犯,小官必定对她严加管教,将她带去郡主面前谢罪。”
魏京极睨他一眼,算是默认,微撑着头,落下一子。
胡泽明这口气还没松下,猛不丁听到一句。
“奴婢给大人上茶,也不知大人喜欢喝什么茶?”
他惊的立马回头,胡静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还从丫鬟那里端来了茶壶茶杯,此时迈着小步,袅袅娜娜地朝他们走来。
胡静儿心有不甘,她一早听说家里有贵人造访,本也不当回事,哪知让她爹如此敬重的贵人还如此年轻英俊,恍若天上神祇。
这样年纪轻轻又手握重权的男子,比媒人介绍的公子哥好上太多太多。
她几乎是立刻就动了心思。
便是做妾她也愿意!
苏窈嫁过人,还能得他青睐,那她可还未出阁,也未必就全无可能了!
如此想着,她才冒险来了。
坐在凉亭里的胡泽明,听着自家女儿冒充婢女,为刻意讨好而说的这些话,简直羞愧难当,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忍着怒气地装作没听出,下了一着烂棋。
胡静儿见青年不回她的话,便当他是默认了她来服侍,心中一喜,不知分寸地又走近了两步。
堪堪要走到魏京极身前时,他放下棋子,神色微冷,嗓音冻到人骨子里,带着森森寒意。
“滚。”
胡泽明这下真是老脸丢尽了,也知他的异样没瞒过眼前人,马上起身,“啪”的一声,狠狠给了胡静儿一耳光。
魏京极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余光瞥见苏窈起身欲走,也站起身往外走去。
胡静儿被那一耳光打的晕头转向,脸上火辣辣的疼,眼泪都被打出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胡泽明便怒气冲冲道:“你今日可给你爹我长脸!你可知你触怒的是怎样的大人物!”
胡静儿懵在原地,傻傻摇头。
“真是给我丢脸你!你爹我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折腾的!”胡泽明不能将他们的身份道出,只憋红了脸道:“你现在就去和苏姑娘道歉!”
苏窈刚走过垂花门,清新的草香掠过鼻尖,就有个人影冲过来朝她跪下。
“苏姑娘!”
苏窈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定睛一瞧,发现跪在她面前的是胡静儿。
只是刚才离开时胡静儿还一脸傲慢之色,如今却一边脸肿着,连眼睛也哭肿了,看着苏窈的眼神带着惧意。
“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日后我一定会谨言慎行,不会在您面前胡言乱语。”
身后,胡氏夫妇也跟着过来,表情十分不自在,眼神与之前见到苏窈相比,也有细微的变化。
“苏姑娘,小女一时糊涂冲撞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她这一回。”
看他们的反应,口中还一口一个“您”,因是看出了什么。
苏窈并没有将胡静儿的话放在心上,可胡静儿刚才阴阳怪气的话确实也让她有些膈应。
于是,她顿了一会儿,从胡静儿身边走过,也并未让她站起,对胡氏夫妇言简意赅道:“宁儿与静儿姑娘的性子,当真天差地别。”
胡静儿听得脸红脖子粗。
这看似毫无缘由的一句,苏宝菊却反应的很快,惭愧道:“苏姑娘说的是,日后我定会好好教导宁儿。”
不让她跟着静儿学,免得性子长歪。
“说完了?”
一道带着几分冷意的男声自垂花门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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