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皇上既已给了行商入朝可并行的恩典,又点了学生为殿试榜首,想必这二者并非不可同为吧?”
那一次,陆尚没有遵守所谓的礼法,抬头与皇帝对视良久。
那日琼林宴上听到的震怒声并没有错,那是昭和帝气他狂妄,险些动了怒,他有意刁难,便问陆尚凭什么觉得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商户地位。
想他九五之尊,在位数十年,也不过是推动了科举改制,又在恩科上将商事作为策问题目,便是官商合一的恩典,都是不能放到明面上说的。
面对皇上怒意,陆尚提出了商行国有制以及公私合营的说法。
国有制便是以朝廷作为唯一管控者,发展各类商事,无论盈亏全由国家承担,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公私合营则是以原有的商户作为主要经营者,朝廷提供一定的资金或人力支持,只在固定时间内进行账目核验和利润分成,间接也是拥有了商户行商的权利和监管职责。
姜婉宁听得心惊胆战,见他停下,不禁追问:“那后来呢?”
陆尚笑了笑:“后来自是没有事了。”
“皇上对我说的两种商行改革很感兴趣,只他无法大刀阔斧地将这些推行下去,最终决定以商行国有制为例,许我最长五年时间,若能做出一番成绩来,便许我二品大员之职,而在此之前,为了避免旁人以官商勾结作为攻讦,我虽为状元,却不领官衔,自然也就于律法无违了。”
当然做不好也有惩罚,只是为了避免姜婉宁担忧,陆尚没说就是了。
姜婉宁回过味来:“那夫君的意思是,在之后的三五年里,你都会去做那什么国有制商行,而不入朝了?”
“正是。”
姜婉宁对那商行国有制还是一知半解,也不知其中有无风险,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眉头局促地皱在一起。
陆尚抬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复说道:“我心中已有了几分成算,准备从这几年渐渐兴起的海商下手,这国有制商行有一点好,便是所有投入全由朝廷出,不管后面成不成,总归我是不用为银两担忧了,后面如何,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另外还有一事,便是姜家当年获罪的事。”
姜婉宁心头一跳:“皇上可是知道爹娘在府城了?”
陆尚笑她聪敏,又悉声安抚了几句:“别怕,是好事。”
“皇上有查清,姜家当年获罪,虽有站错队之嫌,但毕竟没有落到实处的过错,眼下已去数十年,爹娘和兄长在北地已受了苦楚,也算付出了代价。”
“皇上的意思是,他也钦佩爹的学识,若爹有意,可赦罪重新入朝,一是官复原职,二来可封太子太傅,还有尚在北地的兄长,也可免去罪籍,依照这几年的军功,论功行赏。”
姜家当年之事,确是罪不至死,如今又与陆尚结了亲,皇帝欲要重用陆尚,自然不能留着姜家隐患在,总归姜大学士学识出众,重启入朝也算给朝廷添一人才了。
姜婉宁瞪大了眼睛,只觉这份赦免来得太不真实。
而这时,陆尚又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上,不知是在撒娇还是什么,慢慢说道:“若来日爹做了太子太傅,阿宁可就是姜父唯一的小姐了,姜家小姐位尊,不会嫌弃我一个农家出身的商户吧?”
“瞎胡说!”姜婉宁不乐意听这话,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那原本有些沉重和飘忽的心思,也随之安定了下来。
她沉默良久,方才说:“那等晚些出去了,我便将这事给爹娘说清楚,至于是否愿意归朝,还要看他们二老的意思。”
“我懂我懂,皇上说时我也没一口应下,不过我算着日子,估摸着也是这几天,京城的赦罪书也该送到了。”
“说起来若是姜家重新起势,我作为姜家的姑爷,往后是不是也有大靠山了?”陆尚不知想到哪里,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就到街上做个仗势欺人的纨绔,谁要是惹了我,我就把姜家小姐搬出来,等着阿宁去给我撑腰!”
说到最后, 两人皆是失了言语,只管紧紧挨在一起,体会这久违的亲昵。
到最后还是奶娘抱了孩子过来, 小安安睡醒一直在哭,奶娘和陆奶奶都哄不住, 这才给姜婉宁送来。
陆尚亲自过去开了门,他抬头瞧着裹在襁褓中的小婴儿, 只消一眼,心中便蓦然升腾起一阵亲近。
他抬了抬手,有心抱一抱头一回见面的小女儿, 偏生因为没有经验, 又不敢真的接手, 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奶娘身边, 越看越是欢喜。
奶娘把孩子交给姜婉宁后, 便很有眼色地从房里退了出去。
陆尚这回便是黏在了姜婉宁身边, 看她熟练地把孩子揽在怀中, 盘腿轻轻晃着,不过轻声哄了几句,小安安的哭声就细了下来。
姜婉宁抬眼:“夫君可要抱一抱?”
陆尚瞪大了眼睛:“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姜婉宁莞尔, 小心把女儿放进陆尚怀里, 瞧他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更是觉得好笑。
她帮陆尚调整好了姿势,又碰了碰女儿的脸蛋,不过转身的功夫,就发现小姑娘睁开了乌溜溜的眼睛, 正好奇地在爹娘身上略过。
这个年纪的小婴儿还是看不清东西的,但陆尚还是惊喜吵嚷道:“阿宁你看!安安她看我了, 安安是不是在冲我笑!”
姜婉宁敷衍点头:“是是是,夫君可抱好她,我去换身衣裳。”
“哎——”陆尚心中一慌,“我怕抱不好她,要不然……”
“没事的。”姜婉宁笑道,“没关系的,安安很乖,不会乱动的,夫君你就在床边坐着就好,我很快就回来。”
“等我换好衣裳咱们就出去,爹娘和奶奶他们应是等了许久了,还有离得近的亲朋好友,估摸着也闻讯赶来了。”
她说完,再不给陆尚拒绝的机会,闪身去了后面换新衣。
陆尚还是浑身发僵,眼睛死死盯在女儿身上,不敢有分毫走神。
而正如姜婉宁所说,小安安很乖,之前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少有闹腾,出生后除了偶尔哭得厉害点,也不似其他孩子那般日夜熬人。
连奶娘都说小小姐是个疼人的,她照顾了这么多家,还是头一回碰见这般乖巧的,尤其是到了夜里,只要按时喂奶,轻易不会哭闹。
小安安被陆尚抱着,也没说碰上生人哭闹什么的,只在最初时好奇地咿咿呀呀了两声,紧跟着就自顾自砸么起小嘴来,不时动一动脑袋,娇嫩的小脸蛋正好蹭在陆尚胸口,更叫陆尚心头一阵暖帖。
慢慢的,陆尚双手也不似之前那般僵直了,一手环在襁褓后面,另一只手慢慢地抽了出来,小心碰在了小安安的手上。
大掌轻轻包裹着小手,陆尚的一颗心都要化开了。
不知何时,姜婉宁已换了一身素色襦裙,静静地站在旁边,看他们父女俩相处得正好,面上不觉绽开一抹微笑。
直到小安安不安地咿呀起来,姜婉宁才过去把孩子接了过来。
陆尚的眼睛还是黏在孩子身上,问一句:“安安可起了大名?”
“还没呢,这不等着你回来取。”姜婉宁说到,又把小安安头上的襁褓往下拉了拉,瞧着屋外没什么风,这才抱着孩子走出去。
不足三个月的小孩子不算重,但毕竟也有十多斤了,久抱双臂难免酸涩。
陆尚很快想到了这个问题,护在姜婉宁身侧,张口提道:“你若是抱她太累,那就叫奶娘和其他丫鬟们常在身边跟着,也好及时接手。”
“不过等过了最近这三五天,我把手下的事都清楚清楚,就一直跟在你旁边了,往后我帮着你,阿宁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姜婉宁虽不知这话能落实到几分,可毕竟听着喜欢,低声应了一句。
早在他们夫妻出门的时候,就有守在门口的丫鬟去报信儿了,待他们走到堂厅,家里三口人全等在了堂厅里。
在看见陆尚后,陆奶奶第一个迎了上来,握住他的手臂,原本想说一句“都累瘦了”的,可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无法昧良心,半天才吐出一句:“尚儿这几月倒是没怎么瘦……”
其余人失笑,姜母也接了一句:“没瘦才好,这说明陆尚在京城没受罪!”
都是一家人,也没那么多虚礼,在门口稍微寒暄了两句,就一齐进到堂厅里面去,陆奶奶和姜母凑在姜婉宁身边,也顺便帮她看两眼孩子。
而陆尚就被挤到了一旁去,只好跟姜父坐在一侧。
陆尚被点了状元的喜事已传回来两个月了,但这等意外之喜,便是隔得时间再久,提起来也是叫人激动的。
看大家实在好奇,陆尚只好再把这几月的见闻重新讲一遍。
待说到琼林宴上的转机时,姜母和陆奶奶的反应比姜婉宁都大,陆奶奶更是拍着胸脯,后怕道:“这当官还是好危险哦……”
姜父也是一脸凝重,琢磨起陆尚说的那两种商行改革来,心里痒痒,赶紧追问道:“你说的那什么商行国有制,能仔细说一说吗?”
陆尚笑道:“爹要是感兴趣,等转天我跟您详细讲,正好过些日子我就要琢磨开办了,您也能给我提提意见。”
“不过比起朝廷的商行,还有一件关于咱家的事,也不知您和娘听了会不会欢喜。”
他对姜婉宁示意,由姜婉宁说出朝廷的赦令来。
随着姜婉宁话落,堂厅内陷入长久的沉寂来。
过了不知多久,却听姜父哑声问:“你们说的……当真?”
陆尚道:“千真万确,早在我离京时,京城里就有关于姜家赦罪的传闻了,就是皇帝拟旨派送需要时间,我赶路又赶得急,这才没能一同带回来。”
“我估摸着再有十来天半个月,赦罪书就要送到了。”
曾几何时,姜父对新帝多有怨怼,尤其是一双儿女接连受了难,先是儿子受官兵刁难坏了双腿,又是女儿被迫卖给偏僻山村里的病秧子做冲喜妻。
这一桩桩一件件,若非尚有老妻在,姜父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
但后来随着时间流逝,他又开始懊恼自己当初不够谨慎,就是因为秦王给他送了几册名贵古籍,又参加了两回秦王设的宴,便被人归到了秦王阵列。
后来先帝驾崩,皇子争位,秦王在京中的那点根基,根本打不过身负战功的六皇子,秦王又铤而走险,使计险些害了当时的六皇子妃,也算与六皇子结下了梁子,伴随六皇子登基,也就是昭和帝即位,秦王一党自是成了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姜家亦在其列。
在北地时,姜父几次咒骂新帝手段强硬,早晚要遭反噬的,骂过新帝,他又怨恼自己行事不够妥帖。
就为了那几册破书,硬是坑害了一家人,也就是儿女都寻了归处,不然但凡有一人不好,他也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数十年过去,被他咒骂要遭反噬的昭和帝不光没有受到群臣反对,反是以强硬手段推行了一系列新政。
就说为许多朝臣所反对的科举改制,在姜父看来,却是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尤其是当自家人受了新制的好处,他对昭和帝的那些夙怨,也一点点地变淡了,此时再问姜家赦罪,他竟是心情复杂,许久说不出话来。
姜婉宁想说点什么缓和一番气氛的,转头却发现姜母已是泪流满面。
她不禁轻声问询:“母亲可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
姜母用帕子点了点面上的泪痕,可一眨眼,面上又是一片湿濡,她声音沙哑:“我是想到你大哥……知聿他在西北大营,只因罪籍久久无法升衔。”
“如今姜家故罪得以赦免,你大哥要是知道他也能论功行赏了,还不知会有多高兴……当年他便是想做大将军的呀!”
提起兄长,姜婉宁也不免沉默。
后来还是陆尚说道:“我知这事来得太突然,想必爹娘还没有反应过来,不如您二老回去后也再想想,看看是复官回京,还是致仕留在松溪郡。”
“无论您二位如何选择,我和阿宁都尊重你们的选择。”
“另外我也与阿宁说过了,后面几年我基本都会在松溪郡活动,在朝廷的海商做出一番成绩之前,多半是不会入朝的。”
“而海商没有那么多限制,无论是留在松溪郡,还是去京城,我都可以,阿宁去哪我就去哪,主要也是看你们的意思。”
陆尚刚说完,陆奶奶突然举手:“我、我是安安去哪儿我就去哪,我都听你们的。”
陆尚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把陆奶奶的话琢磨了两遍,顿是惊讶:“奶奶您之前不都是我去哪儿您就去哪儿的吗?这有了安安,我在哪儿就不重要了呗?”
陆奶奶讪讪:“话也不能这么说,反正曾孙在哪,你肯定也在的。”
陆尚一脸苦相:“奶奶别说了,我都明白了,往后在这个家里,我就没什么地位了,安安才是最受宠的。”
众人哄笑,先前的沉闷气氛也被打散许多。
几人坐在一起又说了会儿话,外头的天色也就暗了下来。
陆尚奔波一个多月,路上少有吃好的时候,难得吃上一顿热饭,吃得比平日都要多一倍,尤其是姜婉宁亲手炒的那道嫩芹,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里。
夜里安安是在主卧睡的,前半夜由姜婉宁喂奶,后半夜会有奶妈提前准备好羊奶,到了时间来敲门。
往日陆尚没有回来,安安就睡在床铺里侧。
今天他才回来半日,府上的下人就准备好了给孩子的小床,围栏筑得高高的,又用棉布给围好,完全不用担心夜里孩子掉下来。
小床就摆在姜婉宁的床头,一伸手就能碰到。
陆尚虽想把女儿放在他和姜婉宁中间,但又想抱着姜婉宁,只好忍痛割弃了女儿,等解了跟妻子的相思,再想什么跟女儿亲近吧。
后面两日,家里拜访的客人渐渐增多。
其中多是与陆尚有往来的生意伙伴,这回是听说了他高中状元,欲提早与他加深情谊的。
除了来找陆尚道喜的,再就是私塾的几户人家,他们过了殿试,或是直接授了官,或是已经递了替补的折子,但不管是哪种,好歹是中了进士,也算跃身士族了。
冯家和庞家是同一天过来的,两家人前后只差了不到半个时辰,可巧赶上姜婉宁从私塾回来。
冯贺可是真真切切领了调令的,只待过了这几月的探亲假,就要立刻赶赴任地,等五年后过了吏部的考核,若是做得好了,还能继续往上升。
冯家虽不打算与他同赴任地,但往后冯家二老走出去,也能说自己是县令的爹娘了,也算彻底改换了门庭,从此离了商籍。
这回不管姜婉宁怎么说怎么拒绝,他们都一定要献上重礼,除去那些摆在明面上的金银,更重要的还有各处的房契地契,以及几条交于陆氏物流的商线,若是以金银计算,这些加起来足有数十万两,堪称小半个冯家了。
庞亮家里则是土生土长的农户,便是这两年庞亮连过院试乡试,庞家人的生活也没有太多改变,庞大爷还是架着他那辆牛车,往返于塘镇与底下的各县,兴致来了喝两口小酒,再跟乡亲们夸赞一番姜夫子的厉害之处,吹嘘一番他那争气的好孙孙。
至于庞亮的爹娘,因着庞亮近几年不怎么回家,也是失了对他的管教。
但哪怕没有爹娘的管教,也不妨碍庞亮一路高中,如今的性子也不似之前那般胆怯懦弱,虽总被私塾里的同窗打趣小古板,可他也渐渐敢自己做决定,并未决定负责了。
这回庞家来给姜婉宁道谢,庞亮的表哥林中旺也在。
林中旺如今是彻底在陆氏物流站稳了脚跟,只待再熬上三五年资历,就能彻底升上去大管事,往后就是跟陆启同样的地位了。
便是现在,他每月的工钱也不是一个小数,林家生活大有改善,这不一听庞家要来谢师,他们也赶紧跟了上来,提着两手的谢礼,这都是为了感谢姜婉宁当日教导的。
堂厅里尚有陆尚的客人在,姜婉宁便把这三家人全请去了后院。
她深知便是拒绝了他们的谢礼,最终也没法真的全部退回去,索性也不推辞了,只叫人先把东西拿去后面,等晚些时候她合计好了,再想想如何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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