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姜婉宁收了谢礼,几家人面上浮现了几分轻松。
庞大爷最先感慨:“这一转眼竟是十来年过去了,想当年我只想着叫乖孙考个秀才,日后好去当个夫子,也算光耀门楣了,哪成想他还真跟姜夫子说的一般,中了举人,中了进士,这可是咱们老百姓做梦都不敢梦的啊!也亏得当初我没有因为姜夫子是女子就看轻了您,要不然这是要错过多大的机缘。”
姜婉宁笑了笑:“您那年知道了实情,还愿意信我,我自然也不能叫您失望了。”
“唉——”庞大爷抹了一把脸,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只能又道了几声谢,复推了推庞亮:“乖孙你可记好了,是谁悉心教养了你十年,姜夫子于你虽非亲生爹娘,对你的恩情却远胜爹娘了!往后你要是做了对不起姜夫子的事,咱们老庞家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你也别当咱们庞家人了!”
庞亮并无被教训的不悦,垂首恭敬道:“是,爷爷放心,我定将老师的恩情铭记于心。”
在庞家之后,林中旺的娘亲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且不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好歹态度是摆出来了。
而林中旺又在陆氏物流做工,倘若他哪日真做了对不起姜婉宁的事,届时不用林家做什么,只怕陆尚就先替夫人报了仇。
冯家二老跟陆家往来颇多,在姜婉宁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冯夫人也常来家中看望,难免会说几句体己话,自然也就包括了他们冯家对冯贺寄予的重望,以及对姜婉宁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谢。
这回他们两人也没有多言,冯夫人代冯家说:“往后只要是姜夫子用得到的,我们冯家但凡说一个不字,那就是忘恩负义不是人!”
姜婉宁哭笑不得,连说“言重言重”,又亲自给几家人倒了茶水。
她说:“为人师者,教书育人本就是本职的,再说咱们这几家,也算跟我时间最长的了,庞亮是我唯一的学生,我待他多好都是应当,冯少东家予我信任,我也当投桃报李,不负所望才是。”
“便是中旺,你们就当是我藏的一点私心,全是为了给夫君培养得力的管事。”
话虽如此,几家得益都是实打实的。
在这个时代,师恩是能比肩生养之恩存在的,正所谓尊师重道,无论他们是为官还是行商,只要不是那等薄情的,便要记姜婉宁一辈子。
考虑到庞家赶回塘镇还要好几个时辰,天色又晚,姜婉宁就留他们在府上吃了饭。
饭后则是给他们寻了客栈,在府城休息一晚,待到来日再回家。
恩科结束,加之陆尚高中,陆府的客人实是络绎不绝,还有那与陆尚并不相识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登上门,面对陆尚的疑惑,他们只管送上礼,嘴上说着:“以前不认识没关系,过了今日不就认识了……”
连着曲恒和几个县令都登门拜访,陆家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姜父姜母也无心想那什么赦罪书了,赶紧出来,姜父帮忙招呼客人,姜母则帮着姜婉宁多照看照看孩子,便是陆奶奶也上了年纪,素日人来人往,唯恐惊扰到生了心悸。
光是应付各方来客,陆尚和姜婉宁就应付了足足十日。
这还是因为陆尚放出话去,说好等月底在府上设宴,这才挡了一些来宾。
不等陆尚去塘镇巡查物流队的生意,姜家的赦罪书终于送上门来。
圣上亲训,姜家虽有过失知错,却也罪不至死,又念姜之源著书无数,沿用至今,圣上爱惜人才,欲重启用姜之源,擢升太子太傅,以示皇恩行当。
姜父携姜母谢恩领旨,却并没未答复是否要回京复职。
而在二老接过圣旨起身后,却见曲恒纵马赶来,当着无数百姓的面,屈膝跪在姜父身前,规规正正磕了三个头,大声道:“学生恭喜老师、师娘洗脱冤屈!”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松溪郡的郡守大人,也是那位姜大学士的学生。
“这陆家可是不得了啊!原本出了一个状元已足够扎眼了,合着那位开了私塾的女夫子也是出身不凡,人家可是京城里正儿八经的小姐呢!”
前后不过两日,府城便全是有关陆家和姜家的传闻,百姓们从陆府门口经过时,都忍不住驻足观望,欲看看这是何等神奇风光的人家。
后来听传旨的公公说,皇上除了给松溪郡送来赦罪书外,另有给西北大营送去圣旨,一是洗去姜家大公子身上的罪状,二来也是命将军数其功绩,上奏朝廷,好行封赏。
姜父在拿到赦罪书后,去书房与陆尚长谈一整夜。
出来后则是双目清明,才出房门就见了传旨的公公,应了皇上的复职和擢拔,两日后携夫人与公公一起,回京复职。
姜婉宁虽说了不会干涉姜父姜母的决定,却也意外姜父的做法。
她趁着陆尚陪小安安玩耍的时候问了一句,才知这与陆尚也有几分干系。
原来姜父无法拿定主意,对于皇帝的复用,他担心官场多争端,万一又有那步走错了,只怕对姜家又是一场面顶之灾,再来新帝初登基时,对姜家的一系列打压,也叫他心生忌惮。
可另一方面,姜家世代为官,他又不忍叫姜家的官途断送在他这里。
陆尚亲了亲女儿的小手,复答到:“我听爹的意思,还是想要回朝做官的,就是害怕将来再说错话做错事,心里存了两分胆怯罢了。”
“不过我是想着,我这几年仍是白丁,若涉及官员,恐还是占了下风,若爹真回朝做官,又是大学士和太子太傅双重身份加持,无论是对我行商,还是对你办私塾,也算一个庇护了。”
“我便与爹说,不妨回朝待上几年,等几年后我入了朝,爹再隐退也不迟。”
姜婉宁了然,凑过去摸了摸女儿的侧脸,没有继续多问什么。
两日后,姜父姜母离开,在朝廷官兵的护送下入京复职。
而陆尚则是去了塘镇,将他离开这几月的账本全部检查了一遍,又看了两件赔付事故,因是不可抗力因素,遂减免了对运送长工的处罚。
姜婉宁又要看顾私塾里的学生,又要帮忙操持着月底的宴请,反是少了许多放在女儿身上的精力。
也幸好陆奶奶还在家,有她和奶娘一起照顾着,才免了姜婉宁的后顾之忧。
又过两日,陆尚从塘镇赶回来,接手了家中的琐碎,顺便兼顾起看孩子的重任。
姜婉宁这才腾出功夫来,好生整顿了一番私塾,又见了几个曲恒介绍和自行过来应聘的夫子,最后录用了三位男夫子,一位教授诗赋,两位教授经义,剩下的策问和时政还由姜婉宁来教。
再就是女学那边,项敏负责总览大局,在私塾里时日长的学生们转去做夫子,给新来的女学生们教点东西,除了念书识字由姜婉宁讲授外,更多时间则由她们教导。
这样一来,姜婉宁便把私塾里的事脱手了大半。
月底陆家设宴,原定的三十张席全被坐满了,而门口还有源源不断的客人,姜婉宁只好临时去酒楼订了席面,又在家门口添了流水席,也算宴请过往百姓了。
就这样,八月悠悠晃过。
九月探亲假过半,许多授官的学子都要赶赴任地了。
与陆家关系一般的人不知道陆尚另有任务,还以为他也是返回了京中,这才叫家里的客人清减下来。
殊不知,陆尚始终窝在家里,心甘情愿做个家庭主夫,无论后宅安排还是孩子照顾,全由他一手操办。
九月中,詹顺安带着三十号人来了家中。
这三十号人都是松溪郡本地人,或是家里无牵无挂,或是愿意带着家眷搬家,也就是能去海上行商的。
陆尚亲自问了他们各家的情况,挑了两个出去,改分去了塘镇的物流队,剩下的则全部留下,给他们半月时间收拾,等月底就出发上京,等候跟着李辉的商船出海。
之后他又提了两人顶替了詹顺安的位置,詹顺安则被调去了京城,一面负责京中物流队发展,一面负责新分出去的海运事宜。
詹顺安家里就他和妻子两人,也方便直接搬去京城。
与其他长工不同的是,陆尚直接给他们置办了宅子,就在京城正中的位置,三间房带一个小院,直接写的詹顺安的名字,花费了六百多两。
他没有告诉对方新宅的花费,只将地契交给了詹顺安:“你为我办事,又是要离开家乡,我自然也不能辜负了你,这房契你拿好,到了京城就能直接住进去了。”
“你也别急着拒绝,京城的房子可不好找,你是住哪里都成,嫂子总不好跟着你风餐露宿吧?再说等过两年你和嫂子添了孩子,这宅子的位置就正好。”
詹顺安攥紧了房契,沉默良久,垂首道:“多谢老板。”
后来陆尚把这事说给了姜婉宁,姜婉宁也表示了赞同:“詹大哥在陆氏物流做了这么多年,功劳无数,当得起这座宅子。”
说起京城的宅子,陆尚又问:“眼下爹娘都回了京城,阿宁日后是想在府城住,还是回京城呢?”
姜婉宁沉吟片刻:“我听夫君的意思,海商是不是主要还是在京城一带活动?”
陆尚微微颔首:“是有这回事,但我不出海,在哪里都一样。”
姜婉宁说:“但消息传回京城,和传回松溪郡的时间总是有差的,不如再过一两年,我们便搬去京城吧,既能与爹娘住得近一点,也方便你日后办事。”
“再说就算这几年不搬,过上个四五年你办好了皇帝的差使,入朝还是要搬去京城的,还不如趁着安安年纪小,早早搬过去,也好叫她提早适应了。”
“好,那就听你的,等过一两年,咱们就搬去京城。”陆尚又问,“现在可要相看着宅子?”
“暂且不用吧?”姜婉宁想了想,“等爹娘他们稳定下来,不如叫娘帮我们留意着,这不还有时间呢。”
“成!”陆尚应下。
又过半月,詹顺安带着挑选出的新长工从松溪郡出发,除了这些长工外,他们的队伍里另有家眷,脚程上就要变慢许多。
好在他们也不算太赶时间,能在李辉的商船出发前赶到就可。
十月底,京城传回消息来,说是姜父已官复原职,又领了太子太傅一职,姜母也恢复了诰命,寻回了姜家曾经的宅子。
原来的姜府这些年一直都是空置的,他们只来得及收拾出来主院,剩下的院落还要请人慢慢收拾。
而随着姜父复官,又在朝堂生被皇帝委以修书的重任,彰显了姜家复起之势,他先前的那些学生也渐渐登门。
姜婉宁和陆尚一同将姜父姜母送来的书信看过,只是轻哂一声,对他们的做法并未过多置词。
放下书信后,二人又投入到各自的事情中。
一晃眼又到了一年冬日,年关将近,陆尚得知詹顺安带走的那批人已登上了商船,只尚不知船上情况,还要等商船回来后。
他在这几月里寻找好了造船的匠人,因着是朝廷出钱,也没有了银两短缺的困扰,商船的材料都能用最好的。
另外他也在各个地方开始招募船工,叫物流队将招募的书帖带去各地,再请衙门帮忙张贴,无论是否有使船的经验,若能应聘上,后续都会有专门的培训,工钱以海上行驶天数来算,每日二十二文。
到现在为止,应聘上的船工已足有八十人了。
就是陆尚要打的商船很大,共计两艘,每艘都需二百余人,还要继续招募下去。
与此同时,姜婉宁的私塾也招了新一批的学生。
但这批学生只有女子,更多是普通百姓家来的,说好三年后若是念得好,可以帮忙分配工作,或是去项敏的绣房里做工,或是去物流队里当账房。
说起物流队的账房就不得不再提一句,自打年中陆氏物流就开始招手女账房,这些女账房不需要随长工同住,她们有专门的处理账簿的屋子,里面全是女子,只要算好了当日的账目,就可以下工回家了。
最开始时,前来应聘的女子寥寥无几。
还是陆启做主,将女账房的工钱提了一成,才算招来了几人,等后头她们做得熟练了,他又多给了些赏钱,这才算把女账房的名声打出去。
如今女子也有在外做工的,但多半还是在绣房等地方,又多是上了年纪的妇人,真正说十几岁二十多岁的女子,基本还是留在家中。
这还是姜婉宁某日和陆尚讨论过的结果。
就说她的私塾里女学生无数,可她们所学,最后真能用到实处的还是太少太少,更多人等到了年纪就会回家说亲,所谓在私塾里求学的几年,也不过是她们人生长路上一段可有可无的经历。
陆尚说:“除非哪日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科考入朝,不然所谓女子入学,也只会是少数人家的选择。”
“我到有一个想法——”
“夫君请说。”姜婉宁语气微沉。
陆尚道:“我想的是,不如先招一批清苦人家的女孩儿,用给她们安排工作作为引子,就跟当年巷子里的学堂那般,有利可图,人们才会动心。”
“就说若有朝一日,女子挣到的钱比男人都多,她们还会被困于家中吗?尤其是到了寻常百姓家里,一年几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钱了。”
姜婉宁问:“那我又该如何找到能供给女子的工作?”
陆尚点了点她的手背:“阿宁是忘了我吗?”
姜婉宁还有一点不明白:“夫君说……可物流队里不都是男人?少数几个女眷,还是给他们洗衣做饭的老妇,哪有适合年轻女子的工作?”
陆尚笑道:“眼下没有,可不代表以后也没有,物流队里多是体力活,肯定是不适合女子来做的,但账房里的工作,可就不分男女了。”
如此,才有了陆氏物流提供女账房的先例。
过年前,陆尚和姜婉宁一齐去了塘镇,给塘镇的管事和长工们发了节礼,另有其他地方的节礼,与塘镇相同,只他们不去亲自送了。
还有塘镇的那几个女账房,她们的节礼与其他人并无异样,因着是女眷,还多添了一匹布,可谓是羡煞旁人。
待二人从塘镇返回,却听门房说,家里来了客人,自称是夫人的兄长。
姜婉宁当场就愣了,回神后猛地奔着院中跑去。
陆尚没有叫喊,只赶紧跟在她身边,直到到了堂厅,才见厅里坐了一男一女。
男子并未坐在堂厅的椅子上,他有自己的轮椅,两个木轮子可以自己调整,后面也有推扶的把手。
女子则是坐在了他旁边,远远看着,侧颜甚是冷清。
姜婉宁在厅门口紧急停下,发出的声响引得厅里的二人一同回头。
陆尚这才发现,等在里面的两人皆是好颜色,男子丰神俊朗,眉眼间的淡疤也不影响他的气质,细看还与姜婉宁有几分相似。
那个女子虽是冷冷清清的,但眉眼也属精细,另有一股英姿飒爽之感。
男子率先露了笑,轻道一声:“是婉婉回来了?”
姜婉宁瞬间落了泪,望着姜知聿背后的轮椅,哽咽道:“兄长……”
然下一刻,姜知聿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往前走了两步,双腿能看出明显的不便,但尚能行走。
姜知聿无奈道:“我的双腿其实已经无碍了,就是小白总怕我走路太多不好,硬是叫人给我打了这把轮椅,出进都要坐着。”
姜婉宁茫然问道:“小白……”
姜知聿抚掌,将他旁边的女子牵到身边,复介绍道:“忘了跟婉婉说了,这是小白,我与她去年刚成婚,你该称她一声嫂嫂。”
白姝微微颔首,跟着姜知聿唤了一声“婉婉”。
姜婉宁人还是懵的,但还是礼貌叫了一声“嫂嫂”。
而姜知聿将目光投向陆尚,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随后问道:“这便是爹娘说的陆尚了吧?”
陆尚上前一步,拱手道:“见过兄长,见过大嫂。”
听闻此言,姜知聿眼中才算流露一抹满意之色。
后来两人才晓得,原来姜知聿是三月前受了朝廷封赏,依照军功封了骠骑将军,带着妻子回京领封,又在回程时转来了松溪郡,要亲眼看一看妹妹和妹夫,以及他素未谋面的小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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