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跨过门槛的速度都变得缓慢,视线微垂,他仔细盯了那左右晃动的长穗两眼,嘴角掠起一抹弧度,复又抬步缓缓往前走。
守在门口的宁十一瞧了眼,世子脸上的表情与进去时波动不大。
“宝珠现在何处?”
宁十一听着耳边击玉般清脆的嗓音,回神道:“小姐现应在花园里。”
话落,他方反应过来,世子这一问哪是问宝珠小姐,分明是在问与宝珠小姐同行的温三小姐。
宁十一没忍住笑,“世子可是要去花园寻温三小姐?”
宁珩笑着睨了对方一眼,缓缓顿住,手指勾着腰间的长穗。流苏般的穗子簌簌从指尖流淌落下,将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温小姐特意送礼,理应感谢一番。”
宁十一瘪嘴。
若不是您说,小的还真不知道温三小姐竟是送了一块玉佩给您。
瞧这模样,登即便佩上了,足见欢喜。
宁十一看破不说破,附和点头:“温三小姐当真好眼光,这玉瞧着成色就极好。”
宁珩点头:“不过再好的金玉也比不上她亲手绣的那副山水绣图。”
宁十一:“......”
****
两人不多时便出现在花园外。
宁珩提步往对面的花坛前走,走出两步,听到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顿住,抬眼。
似笑非笑地看向落他身后半步的宁十一:“你先在此地藏着,莫要教她们发现的你的身影。”
宁十一愣了下,心道他家世子又打得什么算盘。
斑驳光影下,青年如玉的面容透出羊脂般细腻温润的色泽,唇色浅淡,挑着意味深长的弧度。
玉人般的面容精雕细琢,比高山流水多一丝温润,又多山间清泉一丝清雅。
只那双眸子,如烟柳花雾,让人看不透在想什么。
见宁十一面露疑色,宁珩补充道:“你且在暗处看着,见机行事,寻个由头让宝珠回去照看客人。”
下一秒,宁十一顿悟,接连点头。
这哪是让宝珠小姐回去照看客人,这分明......宁十一正心中腹诽,宁珩就像是料到他心中所想般,幽幽一眼看过来。
宁十一瞬间将头埋下,不敢再胡思乱想。
万花丛中过,公子身影翩然独立。
花间温柔,映在那双总让人觉得疏离的眼中,竟多了几分绵柔。
正在赏花的温雪杳一抬头,便对上那双看向她的眼。
此时心情疏散,倒是较寻常少了几分拘谨。
在宁宝珠出声打过招呼后,温雪杳也随之欠身行了一礼。
眼眸微垂,正巧撞上那晃动出光影的玉佩。
平静的心像是被那玉石击打得一荡,睫毛颤颤,好半晌才抬眼再次看向来人。
既佩戴上了,想必应当是喜欢的。
温雪杳静静弯了眼。
“午时天热,怎得不带温小姐去凉亭避避暑?那里临湖,同样也能观花,岂不更好?”宁珩淡声道。
宁宝珠视线与兄长碰上,“倒是没有兄长思虑周全了,是宝珠的错。”
话落,她转头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温雪杳,“雪杳妹妹可要去凉亭一坐?正好这园子里的景你也当看乏了,也就当去那里休息喝杯茶。”
客随主便,温雪杳自然没有道理拒绝,于是浅笑着应下:“听宁姐姐安排就是。”
“你倒真是个乖巧的,被人骗了怕也不知。”宁宝珠挑眉,边笑边用余光看向身后的兄长。
温雪杳没注意到宁家兄妹两人交错涌动的目光,只专心听着宁宝珠的话,认真答道:“如今在宁姐姐家,我自然多松懈几分,若是在外头,也会小心的。”
那意思就是,她也不会被轻易遭人骗了去。
“是么?”宁宝珠闻言呵呵一笑,心道这宁国公府倒真不一定比外头更安生。
三人绕出花园,走上石子小路。
周遭静谧,偶有蝉鸣。
直到临近湖边,宁宝珠才回首笑着看向她家兄长,明知故问道:“兄长可是要同我们一起去湖心亭中一坐?”
宁珩点了点头,道出缘由,“有些口干,也好去亭中稍坐片刻,喝杯凉茶再走。”
宁宝珠闻言掩唇轻笑了下。
温雪杳不明所以,更不知宁宝珠这声笑又是源何而起,只乖巧等着两人闲话完,才再次往湖心亭走。
然而没走出几步,却见远处焦急寻来一道人影。
温雪杳瞧着那人身影眼熟,遂又仔细看了两眼,但因着那人是逆光快步走来,她先前一路顶着艳阳过来,有些眼花,终是没辨出那人究竟是谁。
只依稀看其高大身形,断出是个男子,便也没再多看。
那人似乎同宁宝珠说了什么,后者朝宁珩睇了一眼,才看向温雪杳。
“雪杳妹妹,你先同我兄长去湖心亭稍坐,我去顾下今日的来客,片刻便回来。”
温雪杳不觉有异,温声应:“好。”
懵懂乖巧的模样,丝毫未察觉到如此拙劣的计谋,早已不是第一次使在她身上。
宁宝珠离开,心情有些复杂。
先前温雪杳回京,她骤然听闻她与那下人的荒唐事,本是有些恼怒的。
可如今她似是与那马奴断了,又掉入兄长这片深渊中,她倒真不知该抱以怎样的心情。
她走出几步,忍不住回首往湖心亭眺望一眼。
粼粼水波中央,亭角庇下的一片阴凉笼罩在青年玉人般的面容之上。笑容温倦,似微风拂面,如若忽视他眼底的幽深,倒是真像一尊谪仙般的人物。
可宁宝珠这么多年瞧得真切,他对那少女的算计早不仅一朝一夕。
话又说话来,能年纪轻轻坐上皇城司指挥使之位,又怎可能是那般简单人物?
无非是那张脸,太具迷惑性罢了。
第15章 七夕
温雪杳原本打算约宁珩几日后一同游湖,无奈皇城司事务繁忙,这一忙便忙到了七月,最后定下的日子竟是七月初七。
这日子特殊,乃是乞巧节。
她本不想同对方在这日里单独出来,尤其是她要与之商讨的还是退婚事宜。
可宁珩似乎真的很忙,她提了几个日子,对方竟都抽不出身。
就算她心中有些怪异,但也只能应下,因为若是再耽误下去,两人婚期便近了。
至于说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温雪杳起初是不在意的。
但最近那流言俨然有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说温雪杳不仅与温家下人暗通曲款,更是脚踩两条船,一朝东窗事发,却死气白咧赖着与宁国公府的婚事不肯撒手,直要将宁珩一齐拖下水才罢休。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样的流言很快便被另一桩事压了下去。
据说那日长宁郡主在宁国公府外遇刺,官家震怒,不仅罚了郡主身旁的护卫保护不当,连宁珩也挨了斥责。
可谁曾想,第二日官家亲自带着宫里的御医以及宁珩一同去秦王府看望受了惊的长宁郡主时,却正巧撞见她与府中的门客厮混。
满室荒唐,官家大怒离开。
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便将这样的秘事抖露了出来,如今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事一出,哪还有人顾得上温家三小姐身上那点捕风捉影的小事。
小暑讲述这事儿时,温雪杳倒是一脸平静。
原因无他,只因这桩事,她刚巧在梦中见到过,所以并不多意外。
她虽不会幸灾乐祸,却也偷了清闲,难得耳根子安静了半月。
眼瞧着七月转眼将至,比乞巧节相约更重要的,倒是还有一事,那便是乞巧过后不久的中秋之宴。
官家在宫里设宴,群臣欢庆,还特允了朝臣可携家眷一同参宴,共赏佳节之月。
温相有了打算,想着在那日趁官家酒过三巡,正是恣意酣畅之时,同他提出两家退婚之事。
父女俩分工明确,温雪杳心中轻松,即使事还未成,却已经觉得拨开愁云,看到了清月。
这日,温雪杳闲来无事,坐在长榻上拾掇着最近的拜帖,三三两两几封,仍是父亲下属家中子女送来的。她看了几眼便兴致阑珊,指尖轻轻将那薄薄的帖子拨弄开,然后便被一封书信吸引了视线。
竹纹纸上写着温三小姐亲启的字样,笔势流畅挥洒,勾挑如牵丝绵延,并不潦草,却也不会过于刚正刻板。
她的视线先是移到信尾,看清落笔是“宁珩”二字,才复又重头仔细观之。
一封信默读完,捏着纸卷边缘的手微颤。
心中涌上一股熨帖和暖。竟是没想过,宁珩会来这样一封信。
寥寥几字,全是宽慰她莫要在意前些日子的流言。
虽言辞中只字未提那流言究竟为何,但她心中通晓,明镜一般。也正是因为他如此表述,反而更让人心暖。
温雪杳举着信,反复端看几回,确定对方果真无半分责怪之意,也绝非别有深意,而只是简单的关心。她心中妥帖之余,倒是倍感羞愧。
此事因她而起,本应是她同人道歉,如今倒成了对方反过来宽慰她。
因这一段插曲,原本酝酿好的、轻松愉快的退婚措辞,现在看来倒是显得不够庄重,温雪杳不禁开始重新斟酌。
于是,等到了七夕那日,温雪杳分外郑重地梳妆。
她平日素着脸不加妆点,灵动有余却欠了几分沉稳,不适宜今日这样的谈话,或会显得她轻薄不够庄重。
所以便特意梳了大方典雅的云髻,簪了珍珠钗环,择了靛青色的交领褙子配绣荷叶纹马面裙,硬生生将俏丽温软的面容打扮出宁静端庄的气质才满意。
两人相约之地,是一处泛舟游湖的码头。
路上,温雪杳又将打好的腹稿朝着身旁的小暑念叨一遍,确定言辞准确,才缓缓舒气。
“小姐,你如此看重此事,即使所言或有些冒犯,想必宁世子也是能理解的。”小暑瞧她紧张,忍不住宽慰,“或那宁世子本也觉得退去婚约也是无所谓的,甚至都不会觉得你冒犯,反而十分乐意呢。”
温雪杳小幅度点了点头,心想但愿一切顺利,莫要因她的嘴笨而旁生事端。
宁世子那样好的人,做事处处妥帖,她也不愿因此事而闹得两人难堪。
“小姐且宽心,您如此珍而重之地对待此事,宁世子应当会谅解的。”
温雪杳瞧着远处站在湖边的人,由远及近,待逐渐将那人的面容看得清晰,先前一路忐忑的心反倒逐渐平缓下来。
那双眸子总是那般温和宽厚,似无边的云彩包裹着纵容,让人觉得无论对着他说出怎样的要求,对方都不会觉得过分。
而对面的宁珩,八风不动的温润面容下,是藏在宽袍中紧紧攥住的手。
手心早已洇出一层薄汗,团在掌心,如攒起的一团烈火,顺着跳动的、滚烫的血液,一路燃烧至心脏。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因胸腔缺氧,而头脑发晕。
朝他走近的少女明显精心装点过,在远处阑珊的河灯映照下,一步一步,耀眼地朝他走来,那一步步就好似踏在他心上,连脉搏都随之鼓动。
宁珩觉得,这无疑是一种信号。
是他此前,从不敢妄想的。
宁珩绷着端方如玉的姿态,优雅地将人迎上船。
“宁世子,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自是一切安好。”宁珩浅笑应道。
明明只是分外常见的含蓄之言,他却因今夜别样的氛围,品出三分旖旎来。
一番闲话后,温雪杳微微正了神色,“实不相瞒,宁世子,今日雪杳约你出来,是有事相商。”
月色扑洒银辉,落在少女侧颜上,柔和而圣洁。
宁珩瞧着那双晶亮的、颤抖的、紧张的双眸的,不觉也将手攥得更紧。
“温小姐不必拘束,但说无妨。”
“我与宁世子的婚约......”
宁珩心中生出期待,眼神暗含鼓舞。
“可否就此作罢?”
话落,宁珩面上表情瞬间僵住,再看她今日隆重的打扮,心底顿凉。
“婚约,可否就此作罢?”
晦暗不明的阴影中,宁珩脸色顿僵,双眸发虚,攥紧的手背青筋凸起。
脸上的平和险些破碎。
好在他及时控制情绪,强压下心中的汹涌。
同样是心潮狂舞,却与片息前大相径庭。
皇城司指挥使所见过的世面,显然不包含眼前这一种。
饶是能对着暗牢里,百余种施之动辄血溅当场、白骨森森的场面连眼不眨一下的青年,此时对着一个温软浅笑的少女,却也慌了神。
宁珩找回自己的声音,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笑,“温小姐为何突然提起退婚,可是宁某有何处做得不妥当?”
短短须臾间,他心中已翻转万千,黑眸一片幽深。
他仔细回忆近日来与温雪杳相处的每一个画面,寥寥几幅画面,在他脑海中掰开了揉碎了,又拼接起来,反复上演。
然医者不自医,他到底也是庸人,如何能断出自己的错?
他只能静静地、平和地注视她。
只有他自己知晓,等待回答的片刻,他就像是被人缚在烈火上炙烤等待宣判的赌徒,满心狼狈。
温雪杳听到宁珩的话,并未让他久等,连忙摇头否认,给出回应,“宁世子并无不妥之举。”
宁珩此人,行事无不妥帖精细,让人难以挑出半分错。
她之所以提出退婚,自然与他毫无干系。
宁珩睨她一眼,不生声色地舒展手心,“瞧温小姐的反应,应不是安慰在下说了假话,那便果真是没有了。”
或许是温雪杳每次面对宁珩时都能感受到温和的包容,所以她在他面前格外放松,久久积压在心头的愁绪,似乎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宣泄口。
“实不相瞒,宁世子。雪杳觉得,这世间浮萍中,情之一字,少有坚若磐石、海枯石烂。多似黄粱一梦、过眼云烟。”温雪杳坦然道:“我心不在此,恐耽误旁人,届时再不欢而散,岂不更不体面?”
宁珩盯她半晌,问:“温小姐这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宁某?”
温雪杳闻言不由蹙眉。
宁珩软了声调,“我的确需要一位夫人,依温小姐所言,你便是我的唯一人选。”
温雪杳的心因他这句话而短暂的凝固一瞬。
她倒是不会误会宁珩说她乃是她心中的唯一人选是对她有任何男女之情,几乎是下一秒便想明白,宁珩之所以会觉得她合适,应是想到若无情爱牵绊,那这场婚嫁反而简单。
温雪杳张了张唇,没等开口,宁珩温声劝她,“温小姐不必着急拒绝我,左右你我二人已有婚约,即使退婚也不是如此仓促就能定下的事。”
“我理解你不相信情之一字,我唯一能允你的,是若温小姐他日入我宁府,便是宁某此生唯一的夫人,也是宁府唯一、且最尊贵的宁夫人。”
拒绝的话哽在喉咙。
不得不承认,宁珩的坦白通透,让温雪杳心中产生了细微的动摇。
她是可以在退婚后一世青灯古佛相伴,归隐山林,避世不问凡尘。
可父亲和兄长依旧要在朝为官,有女有妹如此,就算那些朝臣明面或不敢议论,但背地里也免不了要戳温家的脊梁骨。
她不敢再坠入情爱,无非是害怕大梦一场空。
若在最初,两人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只做那相敬如宾、世人眼中的佳偶,倒也不妨为一种选择。
温雪杳垂眸,纤长的羽睫轻颤,“宁世子,你且容我再想想......”
宁珩温声应:“不急。”
他出声提醒道:“你我二人婚约乃官家金口御赐,若要退婚,也绝非你我二人就能草草决定的。”
温雪杳闻言点了点头,“此事我知晓,此前我已告知父亲,若同你商讨好退婚,绝不让宁世子你为难,一切只需由父亲出面同官家说就是。”
话落,对面青年沉默须臾。
“未曾想,温小姐既已思虑得如此周全,就是不知,若是今日将此事商榷好,令尊是打算何时与官家提?”
温雪杳小心窥了宁珩一眼,瞧他面容平稳,从容和煦,就知他只是好奇随意问而已,并无半分责怪之意。
于是她便也随意答道:“父亲原是打算在中秋宴那日,待官家酒过三巡,兴致酣畅时,同他提此事。”
“的确是选了个好时辰。”宁珩淡声。
温雪杳面色稍窘,小声道:“不过今日听宁世子一言,我回去后会再仔细斟酌的。”
天色早在不知不觉中变暗,游船靠岸,微波推开繁星似坠落在湖面上的花灯。
宁珩下船,站在岸边,缓缓伸出手。
朦胧月光照亮青年掌心清透的纹路,温雪杳只犹豫了一瞬,就大大方方地将手搭上去。
青年的手掌宽厚有力,如她想象中一般干燥爽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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