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颌轻点,便抬手托起宁珩行礼的手,云淡风轻道:“宁世子不必多礼。”
至于旁人,自用不着他来扶。季子焉垂了下眼,再抬眼时温雪杳果然已经被宁珩贴心的扶了起身。
几人在厅中坐下,丫环很快就奉上三盏茶。
“过几日待季小郡主和亲一事解决完,季小王爷与令妹是否就要启程回封地了?”宁珩抿了口茶问。
季子焉:“应当是。”
这一场狩猎,有人欢喜有人愁。
季婉婉,便是欢喜多过愁的那家。虽当时听闻温雪杳重伤季婉婉也吓了一跳,可谁又能料到狩猎回来她会听到更令她震惊的消息。
原本落在她头上的和亲一事作罢,如乐公主与姜国太子重归于好,不日便要与其重返姜国了。
这季婉婉不用被送去和亲,作为她兄长的季子焉自然也无亲可送,兄妹两人不日便要重回八王爷的封地。
此事无论对于有心上人的季婉婉而言,还是对不愿其远嫁和亲的父兄而言都是好事一桩。
然而明面上眼瞧着和亲一事算是尘埃落定,实际上却并不是这么回事。
若非前些日子温雪杳遭元烨牵连受伤,宁珩与温长青或也不会顺藤摸瓜查出元烨在和亲一事上竟也在暗中推波助澜了一番。
当初的和亲人选,便是他无意中与官家提起的。
眼下瞧着宁珩逐渐聊到此事,季子焉也警惕的将下人摒退。
比起季子焉仿佛早已知晓此事的轻描淡写,一旁的温雪杳反倒有些坐立不安。
她心中惊骇,原先她便记得上辈子并无送季婉婉和亲一事。那时她虽有疑心或许此事的变化与元烨有关,但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更想不到他如此做的动机是什么。
可经过最近发生的事,温雪杳心中隐隐有了别的猜测。
前世直至温雪杳死时,元烨都与二皇子为争夺那个位置打得火热,这一世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试图想要收服对方与他合谋。
虽然元烨最后还是被二皇子摆了一道,但并不妨碍温雪杳从元烨此举中窥见一些端倪。
若最后元烨落败,而是二皇子上位,那重生回来元烨无论如何也不会想与二皇子合谋。
既然他走出这一步棋,就说明一点,不论是元烨还是二皇子,或许都不是上一世最后的赢家。
温雪杳心中惊骇。
如今官家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二皇子、七皇子和一个尚且年幼的十三皇子外,再无其他子嗣。
若非温雪杳有上一世的记忆,换做是谁怕也想不到,最后这皇位竟与哪一位皇子都无缘。
她不知晓自己死后元烨与二皇子落得了如何下场,却知晓那位尚且年幼的十三皇子在出生时就随母胎伴有先天之毒。
十三皇子的生母齐妃在诞下他后没多久就薨逝了,十三皇子出生时因胎毒落下残疾,且体虚多病,被御医诊断活不过龆年,上一世也的确如此。
而元烨将和亲的人选引在季婉婉身上,无论最后成与不成 ,其实都是让官家的视线落在近些年来淡出众人视野的八王爷身上。
会是她想的这般么?
宁珩与季子焉说话都未避讳温雪杳,是以她本想留下多听两句,谁知被突然找来的季婉婉打断,她不得不受邀随她离开了厅堂。
温雪杳这一路走得一步三回头,旁人不知晓她心中的打算,还以为她是太粘宁珩了些。
季婉婉忍不住拿她打趣,“雪杳妹妹,瞧你这模样,我是不是不该叫你出来?”
温雪杳想说是,但是注意到季婉婉挤眉弄眼的神色,就知她误会了。
她才刚轻轻叹了口气,没来得及解释,就听一旁的季婉婉捧腹大笑。
瞧那模样,便是无论温雪杳再如何解释,想必她都不会信了。
她心中一哽,不知是不是最近与某人近墨者黑,当即便开口道:“对了,婉婉姐姐,我怎么听说我表哥也动身来上京城了?”
江南的消息比不得上京城中及时,前一日姜太子与如乐公主的消息刚出,第二日就传得人尽皆知。
恐怕此时从江南赶往上京城路上那人还以为季婉婉是要奉旨去和亲的。
季婉婉没想到几日不见眼前的小妮子倒是学坏了,若换了平日她一定毫不客气将人好好修理一番,此时碍于温雪杳身上有伤,便只要怒不怒地瞪她一眼。
明知故问道:“你那么些个表哥,我怎知你说的是哪个?”
温雪杳是真学坏了,“自然是你此时心里想的那个。”
季婉婉先是一怔,继而整张脸都红透。
不过没多久,那张小脸就又落寞地垂下来,淡道:“你别胡说了,他入京也不知是为的什么,我经此一遭倒是想通了,我父兄皆舍不得我,我便回去多陪他们两年,想必就算是我不出嫁,他们也不舍得赶我走不是?”
这话倒是,八王爷先前就很宠这个独女,如今季婉婉又经历了一遭“和亲风波”,以八王爷惜女的性子,回去指不定就要将人捧上天去。
更别说季子焉与季婉婉是一母同胞的亲昵,比之旁人更是不同。
温雪杳瞧季婉婉的表亲,猜她并不是真的放下路玉。
不由得,她就想起自己和宁珩。有一段日子,她也觉得自己与他的未来是无望了,前路黑暗看不到一点儿光。
可要说转机,似乎也就是那么一瞬,一件事、一句话,她整个人就豁然通透地想开了。
她有心想劝季婉婉,却又心知季婉婉与路玉的情况与他们夫妻二人不大相同。
话到嘴边兜兜转转,最后合成一句:“婉婉姐姐,若他真是寻你来的,你便给她个机会吧。”
季婉婉有些意外的斜睨了温雪杳一眼,心道这丫头真是近日来自己开了窍,竟也操心起她的事。
分明那时狩猎见她,还整日郁郁寡欢的模样,如今受此一劫,反将人身上那一缕愁思抽出来了?
“稀罕。”季婉婉不由叹了声,“不过你这话可有偏颇帮你表哥的嫌疑,我得思量思量。”
温雪杳也不拆穿她面上的喜色,清清浅浅笑着。
这边两人又绕着园子溜了两圈,那边季子焉派了的丫环就来寻人了,说是宁世子要走,来找他夫人一道回府。
季婉婉憋着笑,细声细气学着方才那丫环的话道:“宁夫人,那走吧?”
有季婉婉身旁的丫环看着,温雪杳到底脸皮薄,没有再多反驳她,垂着脑袋挽着对方的手臂偷偷在其腰下捏了一把。
丫环领路,“宁世子与小王爷都在门外候着呢。”
两人点头,一齐往院外走。
温雪杳一出去,便看到那两道并排站在一起,长身玉立的两道人影。
皆穿着淡色的衣衫,但温雪杳一眼就从背影认出了哪一个才是宁珩。
宁珩身量高些,也没有季子焉站的那般挺直,侧脸垂眸,显然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思绪飘到了何处去,就是面上还装模作样,瞧着像是在与一旁的季子焉说话。
但温雪杳了解他,那模样说是漫不经心或是有几分敷衍都不为过。
这人是有些不耐烦了。
温雪杳忍笑。
快步走过去。
许是余光发现了温雪杳,宁珩连敷衍的应声都没有了,直接快步朝温雪杳走来。
“等久了?”
“没。”宁珩摇头,说着抚了抚温雪杳额前的发,她夏日里本就害热,现在半上午的日头也开始毒起来,走出府的这一段路,就令人热出了一头细密的汗珠。
其实方才该说的在厅堂里就说完了,在门口等她时,他与季子焉真是没什么话可说。
一旁的季子焉见到来人,轻笑了声,视线与温雪杳相对时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宁珩牵过温雪杳的手,将人拉到身侧,朝着季子焉与季婉婉微微颔首,“那今日便告辞了。”
说完,他捏了捏温雪杳的手心,“打声招呼,我们便走了。”
这话不用宁珩提醒温雪杳自然也是知晓的。
他此时出声提醒,意味明显。
温雪杳弯了下唇,“季小王爷、婉婉姐姐,那今日我们便告辞了,改日再叙。”
季婉婉不动声色瞧了宁珩一眼,又回眸扫了下自己兄长的表情,心里“啧”了声,面上还算收敛着点了点头,“改日再叙。”
季子焉摆了摆手,目送两人登上马车,才轻轻道了句,“再见。”
等宁珩与温雪杳先后上了马车,帘子落下,某人嘴边的笑意忽地一坠。
马蹄声响,车轱辘碾过青年不轻不重的清冷声线,“阿杳,怎么办,就算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我如今瞧着他,还是忍不住吃味。”
温雪杳一时有些茫然:“怎么了?”
宁珩瘪嘴,捏了捏袖口,心里发堵,干脆握着温雪杳的腰肢将人抱在自己腿上。
两人面对面,他才幽幽道:“阿杳,但凡他糟糕些,我心里都不会这么难受,偏他的确是个顶好的人。”
“就算是我,也无法挑出他的错处来。”
温雪杳听出他说的是季子焉。
虽然以前她是真的很难跟上宁珩的思绪,但如今倒是稍稍有些了解。
她伸出指尖缓缓按住青年下垂的嘴角,用力往上推了推,“我倒是也有许多不足之处,可夫君不也从未嫌我?”
宁珩听出她的意思,喉结一滚,“夫人是在哄我宽心?”
温雪杳的视线往别处飘,红着脸,“你若觉得是,便当作是吧。”
温雪杳时常会觉得, 宁珩这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比她还爱计较且更幼稚。
宁珩自然也知道这样不太好,可他就是有些控制不了自己。
不过就如温雪杳所说, 对方再好,如今与她拜堂成亲的人也不是季子焉,而是他宁珩。
想到这里, 他才微微舒坦了些。
宁珩仰头,按着温雪杳的背让她更靠近自己,然后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低了低头,准确无误地将吻落在她的额头。
蜻蜓点水似的一吻, 快到温雪杳都没来得及故作矜持闭上眼, 就已经结束了。
****
转眼便到了七月,上京城中一年里最热的两个月之一。
好在温雪杳肩上缠得纱布早就拆了, 如今伤口也只剩下前后肩胛两道肉粉色的疤, 后面的要严重些,还挂着一丁点儿没有完全褪掉的痂。
虽外伤已无明显大碍, 可因着大夫诊断出她气血空虚, 是以宁珩依旧没允许她往冰窖里钻。
就连三伏天最受上京城小姐夫人喜爱的蜜冰沙与与绿豆冷元子,宁珩都不允许她多碰。
可她吃不上,每日叫她去湖心亭乘凉的宁宝珠却是一碗不落的吃。
最初几日她还尚且在意温雪杳的心情忍了忍,可随着最近逐渐暑热难熬,宁宝珠也委实无法与温雪杳共苦了。
这日温雪杳实在受不了,便只好自己个想办法。
府上的冰她是无权过问, 但其他瓜果时蔬宁珩却是一点都不拘着她。
宁府后院有一处碧湖,夏日湖边绿树成荫, 湖里铺满高矮不一的荷叶与荷花。
温雪杳让小暑从厨房抱了一颗甜瓜,提前放到了那条湖分流出来的一条小溪流里。
溪水浅, 瓜放进刚好又在一片树荫下,左右还有被水流冲刷圆润的鹅卵石卡着,也不会被冲走。
就这么在水中放了多半天,等到半下午太阳稍落下时,温雪杳手持团扇、步步生风,和身后挎着一个小竹篮的小暑两人寻到了小溪边。
小暑抱了瓜,放进篮子里。
温雪杳心满意足一笑,带着小暑一同钻进湖心亭里。
伴随着落日余晖与清风和鸣,脆瓜“刺啦”一声,从中裂开两半。
温雪杳捧了一半,朝小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走近,然后将手中的甜瓜递给她,“你也吃。”
小暑有些犹豫,毕竟如今在宁府比不得从前温雪杳未出嫁的日子。
是以她第一时间并没有接,而是四下看了一眼。
“快些。”温雪杳催她,“有你这四处张望的功夫,捧着便吃了。”
小数闻言也不再推辞,接过那一半,主仆两人就着日落时的从湖面荡起的、裹挟着清凉水汽的风,各抱着一半甜瓜便小口吃了起来。
这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江南的时候,当真是有几分无忧无虑的畅快。
不过比起温雪杳偷来的几分舒心,小暑就没那么轻松了。
想起宁珩几次三番的叮嘱,她这每一口凉瓜吃得都胆颤心惊的。
不过就算世子再吓人,她还是更怜惜自己从小陪伴到大的温雪杳多些。对方几次央求,小暑又如何遭得住,只能同温雪杳一道躲出来在这湖心亭里,背着世子阳奉阴违了。
小暑先吃完,便出了湖心亭蹲在湖边的草地上,鞠了一捧水来净手。
等指尖甜瓜汁水的黏腻冲刷干净,她才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浸了水,拧成半干的样子,带回湖心亭。
温雪杳正好吃完另一半瓜,笑眯眯接过小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对面小丫头做贼似的不住朝四周张望,见她擦拭完手,这才松出一口气。
却没想到下一瞬,温雪杳一句话又将她的心吓得提了起来,“这凉瓜冰冰凉凉吃得正是舒爽,今日试过了甜瓜,明日我们可以再换个花样,冰几枝荔枝进去。”
小暑原先以为温雪杳就是偶尔尝这么一口解解馋,未曾想竟一发不可收拾。
她心道大意,又忍不住想起从前的日子,哪一年盛夏温雪杳不是恨不能日夜在冰窖里宿着,怎得她还轻易上了她“解解馋”的当。
“夫人,我们明日还来啊?”小暑唉声叹气,“万一被世子发现了呢。”
“你怕什么,在他发现之前,我就将‘罪证’都吞咽入腹了,怎会被她抓住把柄?”温雪杳眨了眨眼。
小暑瘪嘴,心道你也知那是‘罪证’。
不过她心中虽然泛起嘀咕,但还是应承下来。
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夫人,你身子当真是无恙了吧?”
温雪杳点了点头,“我早就找府医来给我瞧过了,是世子他还有些不放心,非让我再养养。”
两人谈及温雪杳的身子,小暑忽而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夫人,你的小日子是不是还没来?”
自狩猎回来,一直到如今,温雪杳的小日子都没来过。
一开始大夫说是她的身子气血亏虚又受了惊吓,让她也不必着急,调养两月就是。
可如今都入七月了,她的小日子依旧还没来。
温雪杳也是经小暑这一提醒才想起来,她先前对此事一直不上心,甚至还因为盛夏炎热不用多捂一层月事带而偷偷庆幸过,可如今瞧着小暑面上的焦虑之色,她也不免有些泛起愁。
虽然她很烦每月的小日子,可若真不来,那才更是麻烦。
即使心中有些焦急,但温雪杳面上还算镇定,她看小暑一眼,缓声道:“你也莫要多心,再等几日看看,不行就再找府医把把脉。”
先前小暑忽略了这事儿,此刻想起来,倒是有些后悔方才帮温雪杳贪那口凉了。
“此事要紧,夫人切不可再马虎了。”小暑面上有些自责,“也怪我,夫人忘记也就罢了,怎我也是个不长心眼儿的!我真是马马虎虎,竟方才还纵容夫人吃了那凉瓜!”
温雪杳听着心里一跳,就见小暑眼眶红红的,眼角已经蓄了泪花。
她忙败下阵来,退让保证道:“好了好了,我这几日绝不再碰寒凉之物,这可行?”
主仆两人在湖心亭一顿好商好量,估摸着宁珩回府的时辰,这才往小院折返。
抬脚刚进院门,就刚好撞见宁珩同院中的丫环打听温雪杳的行踪。
这下刚好看到她回来,也就不必问了。
宁珩面上带了笑,伸手等着牵上人的手后,才一同进门。
他撩开帘子,侧身让温雪杳先进去,“方才去哪了?”
温雪杳眨了下眼,神色自然,“去湖心亭垂了垂风。”
宁珩垂眸盯她一眼。温雪杳做贼心虚,分明对方不可能看出什么,还是心里一慌吓得心跳都乱了两拍。
宁珩轻笑:“我不过随口一问,阿杳你慌什么?”
温雪杳鸦黑卷翘的羽睫一颤,“我慌了么,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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