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客栈的门突然被踹开了。
飞溅的木屑在空中跳了段无奈的舞, 零散地落在地上,看得人心疼得狠。
却没人把这当回事儿, 只是投过去一个早已习惯的眼神, 然后又麻木地把注意力放到自己正在做事情上。
掌柜的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给身边的小厮投过去一个眼神,然后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又低头开始理帐。
偏生那小厮也什么疑问也没有, 皱着张脸便出去了。
有默契得很。
沈祁语盯着萧玦碗里的木屑看了一眼, 心里为那个踹门的伙计喊了一声阿门。
他们运气太正点了, 坐的桌子恰好就在门边, 正正好是受波及最大的那桌。
两人扭头朝着门边看过去。
来人轻轻摇着把玉骨扇, 白皙皮肤不见瑕疵,清澈眼神中好像夹杂着些愚蠢,一副不染世事的公子哥模样。且白衣翩翩不见丝毫灰尘, 步履仿若生花, 走两步后面跟飘着香似的。
骚包得很。
这位公子面色俊秀,脸上挂着的笑也极为和善。偏偏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卫身材魁梧面漏凶相, 周身气质跟朝廷捉拿的要犯十分相像,看着就不好惹。
“不好意思啊掌柜的,我这仆人粗野惯了,推门都是拿脚的。”
这人说话时和和气气,听语气看表情是真的在道歉,可这话里却有种阴阳怪气之感,一时间竟让人有些拿不准他到底什么意思。
沈祁语盯着萧玦,有点怕他忽然给人撅了。
毕竟唯译也不知道去干嘛了,真要打起架来,他一个人对这么多个估计也够呛。
但桌上溅了木屑的菜和粥肯定是不能吃了。
“门坏了就修,赔点银子就得了,公子没必要道歉。”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开口,“这门被踹坏的时候还少吗?”
沈祁语却突然品出点意思出来。
到底是青州啊。
说之鱼龙混杂都是轻的。
这里的银子都不叫银子。
真正做大生意的人根本不在乎那赔门的几个小钱。
一个门而已,踹了便是踹了。
不过这人际关系,却不能随随便便就糊过去了。
有钱是一方面,地位,又是一方面。
能来青州做生意的一般是两种人。
第一便是生意早已有起色,来这里是想把生意做到邻国去的;第二便是生意没什么起色,来青州想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突然暴富的。
但无论是怎么样,都肯定有了一定阅历。
这来人看着年轻俊逸,全身上下的打扮都极有讲究,不像是来做生意的。
倒像是来找乐子的。
那既不是生意人,那便只能是贵族子弟了。
果然,没人敢置喙什么,也就当个乐子看看就好了。
有些人没机会结交,最好也是不要招惹。
至少.....对真正的生意人来说是这样。
那茶杯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突然就掉地上了。
砰的一声,在原本安静的空间里尤为刺耳。
那白衣男子摇着扇子缓缓朝着二人的方向看了过来。
萧玦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眼眸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自然是不可能不出声的。
没人能骑到老虎头上还能安然无恙地逃掉。
有人附在那白衣男子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惹得他脸色微微变了变。
当然了,新政监察来了青州这事儿若是一晚上还没有传遍整个青州,这地方也没什么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扇子收起来的声音很大,又把所有人的好奇心往上提了好几个度。
“参见许监察,在下慕林,不知大人也在这里用早膳,身边仆人踹门打扰了大人兴致,还望大人海涵。”慕林腰弯得很实诚,“在下这就为大人换一桌新的上等佳肴。”
客栈里一阵忙碌。
其实按照大绪律法,官员出门,除非身着官服巡检,在身着便衣的时候百姓是无需行礼的。
二人连一句话都没说,仅凭着萧玦杯子“没拿稳”这个动作,便得到了道歉和讨好。
正常,又不正常。
按上贵族子弟和朝廷命官的名头,在青州这样的地方,就显得尤为畸形。
看似是在走正常的赔礼流程,可背地里,是不是狼狈为奸谁也不知道。
所以周围人没人敢置喙这不知怎么就坐到一起的三人。
沈祁语也纳闷,这人赔礼道歉虽正常,但为何给他们换了一桌子好吃的之后便如此自然地同他们坐在一起了。
“许大人,这杯酒在下敬您,为在下刚刚的冒犯道歉。”慕林举杯,眼神诚挚,“还望许大人包涵。”
萧玦看了眼慕林手上的酒,又看了眼满桌鲜艳的红色,脸上的表情堪称冷漠,丝毫没有“包涵”的意思。
沈祁语:“......”
古往今来第一个骑老虎头上还揪老虎耳朵的神人,祝你好运。
手里的酒举半天也得不到人回应,慕林心里开始有些犯怵。可他思来想去好几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有些不对,一时间手上的杯子有点不知上不知下的意思。
“既是敬本监察,慕公子只举杯不饮酒是个什么意思?”萧玦忽然笑了笑,眼里的算计如海,“莫非这酒,是给本监察喝的?”
慕林一愣。
看着像是有台阶下了,但是.....怎么感觉不对呢.....
直至第不知道多少杯酒下肚他这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本意是想着和这人一起喝的!为何到头来在喝的只有他一个嘞?!
而且他也没想喝这么多啊....
萧玦笑得精明,“慕公子一表人才,年纪轻轻竟已如此一表人才,这杯酒,本官敬你。”
虽举杯,却没有要喝的动作。
沈祁语憋着笑。
萧玦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完全就是为了灌对方酒而没话找话而已。
他笑着将在自己雷点上蹦来蹦去的人拍得人事不清。
还给人一种他很好说话的错觉。
慕林陪着笑,原本白皙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又被忽悠着灌了一杯,不太聪明的性子在酒精的发挥下完全暴露下来。
“许大人当真是在下在大绪见过最好的官!”他红着脸胡言乱语,“不仅好说话为人也和善呜呜呜呜呜....”
萧玦拿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看也不看他一眼,“这是为官最基本的,慕公子不必为此钦慕。”
沈祁语在旁边听得一脸无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萧玦自出宫之后,好像变得开朗许多,不像之前在皇宫那般不好接近。
至少,这种灌人酒给自己出气的事,他以前是万万不可能做的。
若是在皇宫里,敢跟他阴阳怪气玩花样的.....
算了,皇宫里没人敢这样。
“许大人实为值得结交之人。”慕林摇摇晃晃坐起身,眼神中透着愚蠢的坚定,“今夜在下一定要请许大人去逛怡红院!今夜那花魁亮相弹曲儿,定能惹得许大人开心.....”
沈祁语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抬眸时恰好与萧玦对视在一起。
她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又将视线投到慕林身上,“慕公子如此豪爽大气,不如也加上我的位置如何?”
慕林转头眯着眼睛朝着沈祁语看了看,暗叹这女子容貌昳丽的同时,他那不太聪明的脑子竟然开始缓缓转了起来.....
他刚刚....是不是...当着许大人妻子的面邀请许大人去逛青楼了?
砰的一声,是人喝多了倒在桌子上的声音。
沈祁语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率先起身上了楼。
她刚刚被拉起来的匆忙,只顾着吃点好的同时并未梳妆打扮一下自己,所以现在素得很。
镜子里的脸虽素却艳,但神色却是有些恹恹的。
她有点烦躁。
这女子要如何逛青楼,本还想着女扮男装一下,但她这脸好像不是很支持。
如此昳丽的眉眼,怎么扮也是扮不出男子的模样出来的。
门被推开了,萧玦缓缓走进来,“生气了?”
沈祁语隔着镜子看他一眼,“我生什么气,我没生气。”
萧玦笑了笑,转身关上了门,神色有些难以揣测,“你觉得,慕林这人,如何?”
“一个不太聪明的贵族子弟。”沈祁语将头发随意挽起,像是要开始梳妆打扮,“但是又有点...感觉不对。”
萧玦也不知道忽然哪来的耐心,坐在床上就这么看着沈祁语动作,“为何这么说?”
沈祁语拿着梳子,边梳边想,却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我不知道,大概是我的直觉。”
萧玦视线停在沈祁语拿着梳子的手上,忽然门不对题地来了一句,“要我帮你吗?”
沈祁语一怔,“什么?”
空气静了一瞬。
萧玦压下心里为沈祁语梳发的想法,跟个没事儿人一样道:“帮你感觉一下慕林这个人。”
这么一说,倒是把沈祁语的兴趣勾起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梳子,将身子转了个面,笑得勾人,“好啊。”
萧玦微微偏移视线,但又想起什么,又把视线放回沈祁语脸上,正色缓缓道。
“此人,从头演到尾,说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信不得。”
窗外有风吹过, 带动耳边的发丝,轻轻贴到了脸上。
沈祁语没心思管,只是轻轻眨了眨眼睛, 追问, “什么?”
萧玦按下自己蠢蠢欲动的手,看着窗外缓缓吐了一口浊气。
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突然就没心情了。
明明刚刚还在想到她面前展示一下的。
他现在只想跟沈祁语挽头发,亦如当年母亲帮自己挽的那般。
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沉默。
至少,放在沈祁语眼里就跟吊她胃口似的。
于是她耐着性子等了萧玦好一会,“........”
眼睁睁看着萧玦像是要放空了.....
“是因为他虎口处的茧吗?”沈祁语试探性问了一句, “我在他敬你酒的时候看到的。”
萧玦颇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随即眼里又带上点笑。
像是惊喜, 又像是觉得正常。
他这会倒是反应过来了, 眼前这人是沈祁语。是在皇宫里就敢步步为营接近自己策划新政的沈祁语。
她从来不是什么美丽废物,她其实聪明得很。
什么直觉,谦辞罢了。
“除此之外呢?”萧玦将手背到自己身后,“还有什么别的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吗?”
其实萧玦身上有种很神奇的魔力, 当他说话开始放缓声音的时候, 配上他的脸和气质, 很容易就可以将别人轻而易举地引到他的思路里。去跟着他的思路想, 跟着他的话去做。
沈祁语仔细回忆了一下。
倒不是说她没有刻意去观察, 但从专业性方向来说,她还是欠了点火候。
她不像萧玦那般阅人无数,唯一一点看人的手段还是在前世跟学生斗智斗勇学来的。
那么点皮毛, 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够用。
她摇头, 真诚中又带着点讨好,“想不出来, 阅人这点,你肯定是最擅长的,你跟我讲讲?”
配上那双闪亮清澈的眼睛,其实跟撒娇没什么区别。
哪怕她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却将萧玦弄得溃不成军。
“那身白衣是新买的,布料上独属于新衣的味道还没散去,大概是在为去怡红院做准备。”萧玦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抓了抓被子,“走路姿势很怪是因为他平日里不这么走路,想装翩翩公子却找不到技巧。”
萧玦道:“他下盘很稳,配上虎口的茧,说明他是习武之人。”
沈祁语顺着萧玦的话去回应,眼里逐渐开始放光。
久违了,这种学到知识和醍醐灌顶的感觉。
而很显然,萧玦被沈祁语这眼神很大程度地取悦到了,以至于接下来的话都带上了笑意。
“他酒量其实很好,不至于喝这么点就醉了。之所以能混过去,是因为他喝酒上脸,便很容易给人他酒量不好的错觉。”萧玦垂眸,“费劲心思演这么一出戏,只是想拉我去怡红院而已。”
沈祁语有些吃惊,她顺着萧玦的话去回想,根本没有看出来慕林其实是在装醉,“你如何能看出来?有什么诀窍吗?”
她诚心发问,却将萧玦弄得有些心痒痒。
“你能将脸颊边上的头发弄到后面去吗?”他问,“不觉得痒吗?”
沈祁语一愣,很随意地将头发挽到耳后去,“不痒啊,就这么一小撮,没什么感觉。”
是了,痒的不是沈祁语的脸,痒的是他萧玦的手和心。
“哦。”萧玦淡淡回应一句。
却将沈祁语的心哦地颤了一下。
差点忘了。
萧玦喜欢她。
她试着朝萧玦的眼睛看过去,却又在与萧玦视线交织的一瞬间逃一般地挪开视线。
看不得。
架不住。
一看跟入了浓夏似的,又灼又烫。
“所以你到底怎么看出来的。”沈祁语侧过身子,把视线放到镜子里自己的脸上,“你还没告诉我。”
话题转得生硬。
但萧玦也没说什么,只是有些门不对题地接着她的话,“你还记得以往我们在皇宫的时候吗?我说你演技很差。”
“......”沈祁语抿唇,“记得。”
被羞辱演技的日子她是一刻不忘。
萧玦却笑了笑,“但其实你演技并不算差,只是我......”
他沉默了会,道:“只是我经历的事情比较多,对这种事情比较敏感一些。”
沈祁语:“......”
打同情牌是吧。
奏效了。
“真的喝多了的人在灌酒的时候不会如此利落。”萧玦并未察觉到沈祁语的心情变化,神色渐渐沉下来,“只是想拉着我去那怡红院罢了。”
而终于,在怡红院这三个字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之后,沈祁语终于没忍住,“所以这怡红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仅你自己需要去,还有人想拉着你去。如此神秘,真的只是个青楼这么简单?”
萧玦笑了笑,起身理了理衣摆,“确实不简单,但是具体不简单在哪,还得我们今晚去看看。”
“慕林不是很想拉着我一起去吗?那我们便同他一起去。” 他道,“还可以省点钱。”沈祁语:“......”
看不出来他还有持家体质呢。
那么问题来了。
“那我呢?”沈祁语淡淡一笑,“我不是男子,我以什么样的理由去怡红院?”
又不是什么婢女,他们顶着夫妻的名头去怡红院,还不得被说成什么奇葩?
哪有妻子陪着夫君一起逛青楼的?
放到哪里都是很炸裂的说法吧。
萧玦将她来来回回看了个仔细,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沈祁语笑得危险,“你最好没那个意思。”
却把萧玦惹得实打实笑了出来,“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妻子去做那样的事情。”
他道:“今晚你去做生意,而我,负责给你当后盾。”
怡红院里有货。
至于是什么货,萧玦还不清楚。
秉承着以满足自己好奇心为第一原则的心理,沈祁语进了怡红院后第一件事,是带着唯译到处晃了一圈。
她此番并不是走正门进来的,而是同萧玦分开,同着唯译一起走了后门。
萧玦还是有点良心的,并未让她孤身一人去做那笔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生意。让唯译跟着她,约莫着这个生意只需要她微微露个脸而已。
可能不是个什么好生意。
但没关系,他们此番来青州立的人设也不是什么好官。
日落西沉,空气里好像有些躁动。
笑声和谩骂声都汇聚在同一个地方,吵闹得紧。
今晚的怡红院格外热闹。
古代的青楼并不像现代那样,只敢在夜晚悄摸摸地开张,而是光明正大,二十四小时不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