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祁语的神经已经有些坚持不住的意思。
她自小生活在和谐社会,刀剑相向向来只存在于小说和电视里。此番即将亲生经历,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但偏偏她的害怕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毕竟原身出生于将门世家,那没吃过猪肉也肯定见过猪跑吧。
想要抓萧玦衣服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沈祁语抿唇,后背缓缓紧贴墙壁。
衣袂仍旧是轻飘飘的,没有被人抓住的负重感。萧玦微微转头,瞥见沈祁语的动作时微微抿起唇。
她明明是害怕的,却不似以往那般抓住自己衣服了。
罢了,随便她。
萧玦心想。
人总是奇怪的,就算很不喜欢某样事物,可那事物若是在自己身边时间久了,纵使仍旧不喜欢但最终也会慢慢习惯。
一个因为害怕想寻求安全感但又因为刚刚吵架了而不敢伸手,一个因为不被抓衣袖而感到深深的落差与不习惯。
双方都煎熬,双方都不知如何开口。
纵使目的一样,但身份二字仍旧是两人之间如银河一般的隔阂。
但他其实是生气的。
站在帝王的角度去想,这无可厚非。
于是就这么僵持着。
直到黑暗里的某个人喊了一声杀。
霎时间杂乱无章地脚步声又从四面八方向二人涌过来。
萧玦缓缓抽出手上的剑,斯条慢理的动作堪称优雅。
他好像并没有把这次刺杀当回事,看那样子好像.....好像他就是故意将人引到小巷子然后准备开杀似的。
“闭眼蹲下,原地不动就行。”他轻声道,“等会会有很多死人。”
沈祁语顿了顿,乖乖照做。
倒不是说她多听萧玦的话,主要是目前这样的情况,她除了乖乖听话好像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保障她的生命安全。
她就信这人一次。
就一次。
萧玦这次没有与人废话,沈祁语只能听到兵刃交接和陌生人惨叫的声音。
偶尔面前会有因大力挥动兵器而带来的风声,但下一秒又会被另外一个兵器挡回去,像是次次都是有惊无险。
她尽量将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次刺杀来得虽然算得上突然,但绝不巧合。
他们改名换姓远离下江南的队伍,萧玦也极为谨慎地准备了替身,但这追杀的人仍旧是追到了龚州。
她不觉得萧玦准备的替身会暴露身份,毕竟那是萧玦亲自挑选而出的人。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萧玦的队伍里出现了内鬼。
知晓他们的行踪且将行踪泄露了出去。
至于这伙人想要追杀萧玦的目的大概也很简单。
因为新政危及到了目前原本的等级秩序,朝廷内部的人员可能将在不久后彻底被革新。后宫关闭,太子之位只可能落到皇后所生之子上,其他世家的梦想破灭,以至于自己也成了被刺杀的对象。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想架空萧玦,让这个朝代的所有政策都偏向于自己的利益。
一群不要命的东西胆子比她还肥。
周围人声渐弱,随着最后一声兵器入体的闷哼声结束,沈祁语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陛下,没有活口。”
唯译喘着气汇报,低头行礼时恰好与蹲在地上的沈祁语来了个眼对眼,“......”
沈祁语忽略他那不可言说的眼神,扶着墙缓缓站起来。
可能是因为对方人多,他们这一架打得有点久。
可还没等她往周围看一眼,人已经抓住捞进怀里,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了自己眼睛上。
萧玦轻声道,“这里不好看。”
横尸遍野。
血流成滩。
沈祁语本想说点什么,但鼻尖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本以为那是地上的尸体传过来的,可直到三人回到客栈,她与萧玦进了同一间屋子时,那味道仍旧存在,甚至,还很新鲜。
萧玦身上虽然沾了一些血,但这些血的味道绝不可能这么浓。
“陛下受伤了。”沈祁语道。
萧玦看她一眼,走到屏风后面脱去外袍,“你如何知道?”
沈祁语往那边靠近几步,“臣妾鼻子灵。”
萧玦笑一声,本想说什么,却又突然止住了话头。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的氛围。
他们前不久刚刚吵完架,他还在提防她干政的目的。
他不再出声,自顾自地脱衣服。
右手手臂上的伤口虽然不深,但到现在仍旧微微往外渗着血。萧玦皱眉,“你去把唯译叫过来。”
沈祁语愣了两秒,“臣妾就在这里,陛下找唯译做什么?”
萧玦看了看自己光溜的上半身,太阳穴青筋直跳,“朕没穿上衣。”
沈祁语回得很快,“臣妾并不在意。”
这么好哄人的时机,沈祁语脑子有问题才会放过。
但萧玦不领情,他冷笑两声,“你不在意?你不在意朕在意,朕就是不想让你帮忙怎么了?”
沈祁语一哽,“......”
真是给台阶不下啊这个狗男人。
“臣妾去找唯译。”她沉默两秒,“陛下先等着。”
唯译的房间离二人的房间并不算远,沈祁语礼貌性敲了敲房门,向后两步推开。
唯译开门,见是她,立马没什么好脸色,“做什么?”
沈祁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盯着盯着忽然冷笑一声。
唯译被她眼神里传来的压迫感惊得一愣。
本以为她只是个骄横无度的弱女子,怎得身上竟然有如此气场.....
当然有,上一段生命旅程里,她管那些心思尽用在旁门左道的学生的时候就用的这样的眼神,一管一个服气。
唯译再怎么着都只是个十六岁的青年,而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老师身上的压迫感对于读过书的人那都是天生带压制的。
“陛下受伤了。”她冷冷道,“我到你这里来拿点金疮药。”
她一脸严肃,字正腔圆里的语句里是对萧玦命令完全的背道而驰。
但唯译如何能知道,他抿唇,进屋将药拿出来递给沈祁语。
沈祁语垂眸结果,抬眸看向唯译时又是一声极具压迫感的冷笑。
唯译:“......”
好...好窒息。
“做得不错。”沈祁语朝他点点头,“去休息吧。”
十足的师长风范。莫名感觉回到训练处的唯译:“......哦。”
房门被关上的声音传来,萧玦抬头,舔了舔有些泛白的嘴唇。他以为来人是唯译,哑声道:“你直接进来。”
沈祁语一顿。
还有这种好事儿?
她无声弯起唇,朝着屏风后大步跨过去。
刚转过身,便与萧玦对视了个直接。
她没忍住,视线往下面瞥。
沈祁语:“.......”
萧玦:“........”
我的天。
“沈祁语!给朕滚出去!”
沈祁语被吼得一个踉跄,她迅速闭眼,金疮药都没来得及给萧玦,就这么慌里慌张跑了出去。
萧玦那个变态怎么把裤子给脱了!
沈祁语拿命对天发誓。
在现实世界中如此近距离看到这个....应该说在现实世界中看到这个, 无论是近距离还是远距离,她真的还是第一次。
他不是说他只是光着上半身吗?!!
男人的嘴,真的是信不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浓春气温开始不断升高的缘故, 这屋子好像有些异常的燥热。
手里的金疮药仿佛忽然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沈祁语迅速把这药放到桌子上,开窗通风的动作简直一气呵成。
......
这脑子里想的东西她就是控制不住啊喂!
到现在不用摸她都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有多红.....
也不是说多纯情少女,那至少....至少如此近距离正面暴击之前得给她点时间做做心理准备吧。
屏风后面好像突然没了声,沈祁语捂着脸做贼似的往那边看。
但那屏风挡得太死了,她看不到个什么。
.....
人现在反应过来了。
萧玦身材很不错,刚刚应该多看两眼。
“你去让小二弄点热水过来。”屏风后, 萧玦忽然冷声吩咐,“你过半个时辰再进来。”
最后几个字说得堪称咬牙切齿。
沈祁语吸吸鼻子, 磨蹭了好久才很不情愿地说了声哦。
不太好搞啊。
她都近不了萧玦的身, 如何摊牌如何哄人?
不把人哄好她又要如何进行接下来的计划。
最主要....她也没个什么哄男人的经验啊。
怀抱着如何哄人的难题,沈祁语颇有些心事重重地往楼下走。
魂不守舍地跟那个小二说了要求,沈祁语放空了一会,缓缓把头转向窗外。
微弱灯光笼罩下, 窗外嫩绿满地, 花草新鲜芬香。
算了, 把萧玦当女孩子哄吧。
地上的衣服也不知道到底是沾着谁的血, 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味。
小二很早之前便将热水送过来了, 他仔细将自己清理了一下,却因没人帮他拿衣服而在屏风后面站了许久。
萧玦闭着眼,强忍着不适将外袍披上, 匆匆出去在床边拿了套干净衣服。
沈祁语.....
他想到这三个字就牙痒痒。
伤口在金疮药的作用下现在已经不流血了, 但护腕暂且还不能戴上去。
墨色长发随意散下,一声劲装竟让他穿得有些仙气飘飘的感觉。
但萧玦本人丝毫不在乎自己是个什么形象。
似乎是因为心中一直有疑虑的事情终于在某一刻落了地, 他现在有种运筹帷幄的闲散之意。
........
如果不想到沈祁语的话。
她当真应该为自己有点脑子而庆幸,否则这个世界上如何还会有这个人。
发丝还在往下面滴着水,萧玦也不管,沉着眸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都快记不清自己的网是什么时候撒出去的了,若是非要追究的话,可能还得追溯到.....
看到沈祁语心得的第二天?
古往今来,帝王之行这方面,国家和则亲下江南,乱则御驾亲征。
看着像是没几个字,但无论是和还是乱,但凡出了京都,那便是随时都会换皇帝的事情。
所以几乎没哪个皇帝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萧玦也一样。
但很巧。
沈祁语给他创造了第三条路。
杀帝夺位,刚登基便改了国号,再大逆不道的事他都做了,更遑论下江南用替身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既然已经登基,皇帝都换了人,那将朝堂上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换了又怎么了?
哪有花钱养闲人的说法。
纵使朝堂内各家关系盘根错节,可在他手握御剑为后浪保驾护航的前提下,无人敢造次。
所以现在摆在朝堂上那些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换个更好驾驭的皇帝。
第二,努力学习以免到时候被更有学识的人从官场里挤出来。
想来想去都是第一条道路更好走一点。
皇帝改道的事情其实是他亲自泄露,毕竟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有个开口,就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运气不好被他第一个拿住了。
萧玦思考地认真,手上的茶什么时候凉了他也没有反应。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他转头仔细听了一会,知道来人之后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也不知道这女人在外面晃来晃去做什么。
沈祁语在外面心慌慌。
手里是一捧她根本认不出品种的野花,为了色彩搭配更好看她还特意去竹林里寻了两支新鲜嫩绿的竹枝做搭配。
总之,十分有心。
萧玦根本配不上的那种。
所以她在思考,她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若是萧玦还是不领情要如何。
直接把这捧花甩他脸上...
不行,这花怪好看的,而且还是她挑着个灯笼抹黑摘的。
直接上去揍人....
不行,她揍不过萧玦。
........
怎么样都不可行,毕竟这男的可是皇帝。
门外的脚步声晃得人耳朵烦,萧玦抿了抿唇,本想起身直接开门,可脑子竟不由自主地浮上之前他们于屏风后对视的画面...
她都低头了。
约莫是看到了。
....脸在发烫。
控制不住的那种。
罢了,反正都是夫妻了。
罢了,反正也是要哄的。
门内门外的二人同时想。
于是同时向门迈去。
但到底是萧玦的腿长一些,他比沈祁语更先一步拉开了门。
沈祁语捧着花一愣,“........陛...”
砰的一声,那门又在她面前关上了。
差点被门夹的沈祁语:“.....”
门后萧玦还保持着关门的姿势,若是仔细看过去,他原本泛红的脸庞似乎是更红了一点。
她如何能捧上这么一束花回来!
送给他的吗?
喉结动了一下。
脑子不由自主想起一个声音。
“怀陵啊,世上没有哪个女子是不爱花的,若是日后有个女子愿意将珍贵的花送给你,那便一定是心悦于你。”
母亲不会骗人。
所以沈祁语她是心悦于我吗?
可我今日还差点杀了她。
像是想到什么,他转头看了眼漆黑的夜色。
她甚至不惜摸黑给我摘花!
难道之前说得心悦我真的不是骗我?
心悦我与利用我好像不冲突.....
相比起门内内心活动如此丰富的萧玦,门外的沈祁语已经渐渐开始想杀人了。
她堂堂一个皇后,杀个皇帝应该不用坐牢吧。
她脸色黑得好像可以滴出墨来,撑住她不踹门的动力完全是那二十一世纪里培养起来的素质。
别气沈祁语。
气出病来无人替。
她抬起自己僵硬的嘴角,轻轻敲了敲门,“陛下还在生气吗?臣妾给陛下摘了些花。”
仍旧维持着关门姿势的萧玦:“........”
是真的。
母亲说得是真的。
可他这样的人如何会有人喜欢?
他缓步后退,冲进屏风后面用还未用完的干净水浇了好几把脸。
然后恢复平日表情,任下巴滴着水,装作若无其事般开了门。
开门的瞬间,沈祁语表演了一个川剧变脸。
她笑得一脸娇俏,轻声道:“陛下还在生气吗?”
萧玦状若无事般看了眼沈祁语手上的花,“.....进来吧。”
听见这话的沈祁语心下一喜,但抬头间却看见萧玦红得不正常的脸。
他皮肤很白,红了一点点都可以立刻看出来。
似乎是感受到沈祁语的视线,萧玦淡淡道:“朕刚刚拿热水洗了脸。”
沈祁语:“.......”
她不是还什么都没说么?
二人与桌前面对面落座。
桌上的茶具被挪到角落,大片空地都被这束看着很精致的花占领,萧玦为了忍住目光不往上面看,于是只把视线往窗外投 。
“你没什么话要对朕说吗?”萧玦手掌紧紧捏着衣摆,语气听着却随意,“你是不是心.....”
“臣妾却有话要对陛下说。”因为急于回到正轨,沈祁语没听见萧玦后面句话,直接回答,“臣妾从未将陛下当做棋子。”
她开门见山。
于是识海里一声炸响。
萧玦的理智被拉了回来。
扭捏羞涩情绪仿佛一瞬间就不复存在,那股属于帝王的气势缓缓从身上蔓延开。
“嗯。”萧玦抬眼,淡淡回应,“那当什么?”
眼前人只是随意抬个眼都能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沈祁语咬牙,“新政之事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一手操持,臣妾那篇心得也确实是有感而发,只是知道陛下采纳臣妾的建议之后欣喜若狂,就想着....能跟上进度。”
她愣了愣,又紧接着说:“臣妾从来没有对陛下的帝位有过非分之想,只觉得能荣得后位已是天大的幸事。”
她字字句句仿佛都发自肺腑,但萧玦听完却不语,就这么看着她。
沈祁语当真是聪明,坦白真假参半这种技巧,算是被她运用得明明白白。
心得有感而发是假的,想跟上进度是真的;得到后位是幸事约莫也是假的,但对帝位没有非分之想应该是真的。
她若是对帝位有兴趣,便不会只对她规划的新政感兴趣。
“嗯。”他仍旧不做多言语,“所以你把朕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