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目光隔着人群相汇,周围的喧嚣声渐止,仿佛周遭只有彼此。
风停了,声静了。
余禾率先移开目光,周围的世界在这一瞬鲜活起来。余禾的耳边传来许干事再一次殷勤的讨好,“余同志,我们刚好到了供销社门口,要不就进去瞅一瞅?”
余禾的目光还落在杨怀成脸上,听见许干事这么说,她偏开目光,突然笑了一声,如百花盛开,美不胜收,她故意回答的大声了一些,黄莺般娇柔的声音透出一股火药味,“好啊!”
说完, 余禾跟何莲莲就陪着许干事进了供销社。
徒留看见这一切的杨怀成跟几个知青,在外面一片寂静。
吴燕晴没成想进一趟城都能遇见这么好的事, 杨怀成看见余禾的真面目,两个人肯定不能长久。
想到这里,她眼里放出胜利的光芒,主动走上前,“想不到余禾是这样的人。”
说着,她还故作惋惜的摇头。
一贯和她关系好的女知青也收到眼神暗示, 趁机说:“脸长得好点,就让男人为她掏钱,真是……不知羞。”
“咱们能和她比吗, 出生在农村,估计只能靠这张脸来勾搭男人,改变命运。她们村里面的姑娘,一个个都想着嫁进城里享福。”
这些知青,不管家庭条件怎么样, 基本上都是大城市出来的, 面对一个劲想进城的乡下人,言行举止里总有一股优越感。
说到底,余禾也好,姚望伟也好, 这些人都是乡下人。
杨怀成一直没说话, 知道符合吴燕晴的女知青说出侮辱人的话之后, 杨怀成目光深邃犀利,不像往常一般缄默, “工农兄弟是祖国建设的脊梁,你们在看不起谁?”
面对杨怀成的质问, 包含吴燕晴在内的知青,全都哑了声。他们可以瞧不起乡下人,可以私底下抱怨,但是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真的有些不懂分寸了,往大了说,那叫思想有问题。
所以一个个都偃旗息鼓,不仅不敢继续说,甚至心情都忐忑起来。
不会有人往外说吧,不会有批判派的人听见吧。
这些都在脑海深处提醒知青们,一时的失言,可能会造成怎样的结果。有不少人下乡就有其中的原因。
大家安静下来,即便是后面,也没什么人说话,更别提诋毁余禾。
和知青队伍里的沉默相似,杨怀成的神情并不愉悦。
他同样面无表情,即便他没有发火,也没有生气,可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余禾拉着何莲莲进去以后,许干事可能是自己脑补了什么,整个人喜气洋洋,很大方的让余禾选,想要什么买什么,还暗示自己今天带的钱跟票足足的。
余禾没理会他,进来之后假装在看柜台,实际上估量着杨怀成他们应该已经走了之后,就随手指向柜台里的麦芽糖,要秤两毛钱。
两毛钱的麦芽糖不多,就三四块这样,都不希得用油纸包起来。
服务员没好气地把麦芽糖砸碎一些,还是包了起来,扔向余禾。
余禾没计较,因为这年头国营店里地服务员大部分都是这个德行,反正是铁饭碗,对待客人上难免疏忽。
许干事还想买旁边柜台地雪花膏送给余禾,但是被余禾拒绝了,她态度梳理地微笑道:“不用了,我家里有。”
然后她就拉着何莲莲跟许干事说再见,甚至不愿意让他送自己到车站。
全程做背景板的何莲莲洞察了余禾的心情,两个人在破烂的候车室等车的时候,何莲莲凑到余禾耳边,“看来姑姑要失望了。”
“嗯?”余禾疑惑。
何莲莲一脸我已经猜到的表情,“你没看上许干事吧,他其实蛮不错的,但是和你在供销社门口遇见的那个比起来,确实差得多。”
余禾很确认自己没有跟何莲莲说过杨怀成,至于何春花更不可能主动和娘家人说这些,她捂都来不及。
何莲莲性格爽朗,和她父亲很像,一看余禾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藏着掖着卖关子,“之前你们住在招待所的时候,我见过他。
刚刚他见到你,那个眼神,你态度还那么反常,关系肯定不一般。
年轻男女不一般的关系,只能是处对象了。
我说你那么担心干什么,他挺拿得出手啊,真带到姑姑面前,姑姑指定高兴。”
何莲莲为人爱笑、大方,想事情也直来直往,余禾没有瞒下去,她秀眉微蹙,“他确实好,但是我们俩不适合在一起。
他最后会回北平,他家人也不好相处。我活着总不是为了到别人家里被别人立规矩的吧。”
何莲莲想的没有余禾那么多,当余禾说完以后,她也跟着沉默,代入思考一下,确实棘手。她挽着余禾的手,沉吟了一下说,“可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啊,媳妇熬成婆,谁家婆婆不会给新媳妇立规矩?忍忍就好了。”
余禾笑了笑,把话题转移,没再说这件事。
她重活一辈子,是冲着逍遥自在去的,不是为了千年的媳妇熬成婆。
余禾要坐的车很快到了,她告别何莲莲,把何春花交代她一定要给何莲莲带回家的罐头从军绿色的斜挎包里拿出来,趁着上车前塞给何莲莲。
她坐上车,把票给售票员检查,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余禾是个很现实的人,但是王者窗外因为轮胎而翻滚的土路黄沙,还有大片的农田旷野,也会忍不住惆怅。
恐怕这次她和杨怀成真的要分手了。
她没瞒着杨怀成,吴燕晴她们也在,不知道背后会说的多难听。杨怀成看着温润,其实骨子里高傲得很,这次他对她再包容忍让,也不会轻飘飘过去。
事情朝着余禾期待的方向发展,但是她却不怎么高兴。
好不容易到了家里,余禾应付玩何春花,表明自己不会喜欢许干事之后,就一口气进了房间,用被子把头蒙住。
这些事情可真烦啊。
她长叹了口气。
随后又坐起来,不行,她要搞事业!
都穿书一场,怎么能扭扭捏捏呢。
余禾仿佛充满了干劲,主动把之前偶然间遇到的那位顾教授寄来的书打开看了起来。她又和植物交流的经验,理解书里的内容,比普通人要更得趣,看得津津有味。
她决定了,等到恢复高考,她要报农学类的专业!
找到了目标之后,余禾精气神和之前都不一样了。每天靠金手指轻松的干完活以后,她不再找地方偷懒,而是研究起老教授送她的书,还有杨怀成之前布置的那些功课。
她不得不承认,恢复现代记忆的她,只是储备量跟以前比起来,差别有点大……
没办法,高考完以后,她的知识大部分都还给了老师。
时间一天天的流逝,毫无意外,等到了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
大动荡结束了。
喜悦的气息传播到乡下,这些年的批判,虽然人人符合,但实在折腾,明眼人都知道是乱来,那些教书育人的老师有什么错呢,就要被剃头,批判成臭老九。
对普通人来说,这个消息意味着以后不用战战兢兢,生怕哪天被举报了,全家人遭殃。
对知青来说,也是件不小的事情,有些人就是受家里牵连才不得不下乡避难的,譬如杨怀成。
现在这场动荡结束,是不是也意味着杨怀成有机会回城?
他家里的关系可不一般,绝对有让他回城的能量。
如果和他结婚,希望也是一样的大。
他本来就显眼,现在更是变得抢手了。
尤其是对回城心切的知青而言,不仅是吴燕晴,其他人看他的目光都不大一样。
余禾对变动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她早就知道这一切。
偶尔撞见杨怀成的时候,她甚至能心平气和的恭喜他。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奇怪,杨怀成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提分手,但说和好也不尽然。
余禾尽量避着他,他仿佛心知肚明,会借着由头趁余禾不在家的时候送东西,几乎不和余禾打照面,像是听从她的心意,不主动打扰。
所以现在嘛,既没有分手,也不像普通恋人。
第二天,余禾照常去上工。
但是出了点变故,好像是大队附近有野猪,趁着半夜踩踏了菜地,姚大队长一合计,这样下去不幸,干脆决定大家伙一起打野猪。
大队长带上了大队部挂着的土枪,大队里有些老人能够通过野猪的粪便找到野猪。
所以今天的田地上基本没人。
刚好山上方竹笋长得多,剩下的人干脆安排去挖竹笋。
余禾也不用打猪草,而是跟着大队的妇女一起上山挖笋。一起的人很多,除了余禾,还有何春花、余秀兰……
所以余禾没有太担心,就算余秀兰有什么坏主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恐怕她也不敢。和家人可不是吃素的,敢光明正大的害人,意味着得承担后果。
余秀兰是活过一次的人,即便想害她,也不会牺牲自己的将来。
这一点余禾很清楚。
但山上挖笋和余禾想的不太一样,大家会越挖越分开,余禾沉浸做一件事的时候,会很专心,等她察觉到的时候,周围已经没人了。
不过,她们挑的就不是深山,周围的人应该能很快找到她。
哪怕迷失了也不要紧,对于别人来说,在山里走失很可怕,但对余禾来说不是的。她可以跟植物沟通,论方向感,没有动物能和植物比较。
所以余禾继续挖笋,她背上的背篓已经装了一半。
这些是可以记工分的,如果挖的多,还能带回去自己家里吃,余禾上辈子就是南方人,最爱吃笋,她好久没吃过新鲜炒出来的笋了。
为了这个,她挖得很认真。
就这样,余禾越挖越远,等她回神的时候,旁边的野草在好像在说什么,余禾认真一听,“两只脚的人类,两只脚的人类!”
她没太在意,只是忍不住笑,山上的花花草草见过的人少,所以对人类的称呼十分有趣。
余禾弯弯眼睛准备继续挖,突然背后传来推力,毫无防备之下,她直接跌下山坡。
细眼长脸,恶意轻笑, 分明是余秀兰。
她这段时间看似不起眼,可在不知不觉间,其实美了许多,应该刻意保养过。
加上今天这个机会,恐怕她也等了许久。
余禾的头磕上山坡的石子,她来不及多想, 就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丧失意识。
闭上眼睛时,脑海里全是余秀兰居高临下的笑容。
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头脑昏沉, 四周黑暗,她想爬起来,可是脚踝传来钻心的疼痛,估计是滚下山的时候被伤到了。
看天色,现在是深夜, 何春花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
也许现在已经有人在找她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先坚持住,撑到被人找到为止。她不能自己害怕恐惧,放弃希望。
余禾在心里鼓励自己。
她疼的几乎动不了, 只能努力的缓一缓。
虽然身上都是火辣辣的疼, 可是她的意识还在, 还能跟周围的花花草草交流。因为这里的一切太过陌生,她没有办法驱动太远的花草, 最远也只能和附近两三公里的花草树木沟通。
这样也没事的,如果碰巧有人到了这个范围内, 她至少可以想办法留下点提示。再怎么样也比之前希望要大得多。
余禾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睡。白天她已经睡了很久,再睡下去恐怕就真的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试图和周围的花草沟通,让自己精神。
到底是深山,虽然只能沟通附近两三公里的植物,但是植物们成活的时间长,尤其是一些老树,已经有了年纪,即便在深山老林,可依旧有点灵智。
余禾和它们沟通的时候,老树还能安慰余禾。
“幼小的孩子,不用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尽管毫无依据,但是老树的声音沉厚,听到余禾耳朵里,怎么也能多一些暖意,深夜的寒冷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
她甚至听老树讲起很久以前的故事,有可怜的人类经过这里,最终被强盗杀害。还有年轻的男女曾经试图穿过大山私奔……
老树长在深山,但是因为年纪太大,知道的故事还不少,余禾听着慢慢精神了一点。
她还是冷,不过冷到了极致就开始发僵,试图美那么冷了。
余禾一时扩散思维,她在想,自己要是真的死了,何春花恐怕得很难过了。
还有杨怀成……
在原书里,两个人分手了,他尚且终生不娶,尽管不排除他是个断情绝爱一心向上爬的年代文升级流男主的原因,但他确实做到了。
现在她和杨怀成的关系还处于不清不楚的状态,如果她真的死了,不知道杨怀成会是什么反应。也许,他还会走上和原书一样的道路,她的离开,促使了他专心致志走事业。
也好,至少这一回她跟姚望伟一家人美观秀,跟余家也闹掰了,他总不至于还像原书里一样,补偿他们。
想到原书里他们靠着自己吃到的红利,她还没冻死,都要被膈应死了。
能跟原书里不一样,余禾多少解气,仿佛间又精神了一点。她得撑住,要是能活着出去,她得报仇,绝对绝对不放过余秀兰。
她发誓!
愤怒真的可以给人带来力量,想到余秀兰,还有自己在原书里的结局,余禾又气又膈应,竟然提起了点力气,她慢慢坐了起来,倚靠在斜坡上。
仅仅是这几个动作,就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余禾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远处就传来一声狼嚎。
雄浑的嚎叫声让余禾心底生出恐惧,她的脸顿时煞白。差点忘记,这个时代植被破坏的没有后来厉害,山里有不少野兽,除了野猪,还有狼。
她现在连动都动不了,更别提跑了,恐怕只能葬身狼腹。
余禾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没有那么可怕,可被狼吃了这种死法,光是想想就疼。
偏偏余禾不管在害怕,她也没办法跑。
余禾只能一遍遍听着狼嚎,不知道是心生恐惧,还是真的,她总觉得狼嚎声越来越近。紧随而来的,是可能被狼活生生撕碎的恐惧。
她只能紧紧的抱住自己,捂住嘴,仿佛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夜晚的寒风越来越冷,她这回将自己抱得更紧了,因为冷,身体的温度仿佛也在下降。
余禾这回是真的心灰意冷,不抱希望了。
也不知道这次死了,是不是就是真的死。
她抬头望向天空,嘴唇干裂发白,星星闪烁,她的眼睛比星星更亮更耀眼。
在生死悠关的时候,她想起小学学过的一篇课文,故事中的反派也是这样绝望的被困住,不断的许愿,最后被渔夫救出来,却要杀了渔夫。
如果……有人能救她,她肯定会好好报答对方,将来她能挣很多很多的钱,可以都分给他一半。不管是谁,有人能找到她就好了。
凭着最后一点意志,余禾告诫自己不要睡,她强迫自己想被救的情形。
也许会是一群人来救她,也许是何春花,也有可能是……杨怀成。
余禾面色惨白,把最后一种可能排除。两个人刚吵完架,他能跟着大伙一起出来找她都算仁至义尽,怎么可能大晚上的单独找她。
余禾绝了这个念头。
当她沉默的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听见了远处植物传来的异动。
隐隐约约,她似乎听到植物传来的消息。慢慢的,在寂静的森林里,余禾听见了其他声音,是在喊她的名字。
她恢复些力气精神,可人还是昏昏沉沉。余禾察觉自己大概是发烧了。
她喊着,“我在这里!”
但是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因为昏迷了很久,导致她声音喑哑,也不知道来的人能不能听得见。
幸运的是,对方好像真的听见了她的呼喊,声音越来越近。
走到她附近的时候,余禾拽住身边的石子,用力往下一扔,弄出动静。
她察觉到有人跳了下来,清朗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余禾,我找到你了。”
余禾现在已经分不清冷热,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握住对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濡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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