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公主有些忐忑地直起身来,疑惑问道:“皇叔这么晚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刘衍审视的目光落在柔嘉公主娴静柔美的脸上,片刻后才道:“本王听人说慕灼华不见了,便追查至此。”
柔嘉公主一惊:“是何时不见的?她一个时辰前才从我这儿离开。”
刘衍不答反问道:“本王倒想问问,公主为何召见她?”
柔嘉公主长睫轻颤,垂下眼,苦笑道:“今日是薛将军的祭日……我便约了灼华一同去了将军府,收拾了将军的遗物焚烧拜祭。”
刘衍闻言,神色缓和了些许,但心中仍是对柔嘉公主存了几分怀疑。“既然如此,为何慕灼华没有让人回家知会一声?”
“彼时时辰尚早,灼华离开之时天色还未暗,便也没有回报家人了。”柔嘉公主说着,脸上一慌,“难道她此时还没回家,可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我本是要派马车送她回去的,她却推说不用。”
刘衍幽深的瞳孔中映着柔嘉公主看似情真意切的担忧和自责,他一时竟无法判断是真是伪。
“公主与薛将军,还真是情深意切。”刘衍缓缓说道。
柔嘉公主在刘衍的审视下低下了头,唇角笑意苦涩:“我不过是敬重他的为人,儿女婚事,素来是长辈做主,皇家的婚事,更是利益攸关,又谈何情爱?我以为皇叔明白的。”
刘衍无法完全相信柔嘉公主,但此时更要紧的是慕灼华的下落和安危,他瞥了柔嘉公主一眼,便大步离开了公主府。
柔嘉公主忧心忡忡地看着刘衍的背影,蔓儿走到她身旁,便听到柔嘉公主说道:“蔓儿,你赶紧派人出去寻找灼华,她可千万别出事了啊……”
夜幕笼罩了定京城,两条猎犬在巷陌之间狂奔,背后跟着数名紫衣剑客。
这两条猎犬是执剑从军部借来的,猎犬鼻子极灵,得知慕灼华是步行离开公主府后,执剑便找来这两条猎犬,让它们闻着慕灼华的衣物,沿途追寻慕灼华的气息。
众人追着两条猎犬往偏僻巷道里越走越远,后来到了马车无法通行之地,刘衍便弃车步行,执墨跟在他身侧保护他。
猎犬进了西城破败之地,此地住户驳杂,都是贫困之户,慕灼华不该在这个时候来这种地方的。刘衍眉头紧皱,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忽然,执墨出声道:“王爷,有血腥味!”
猎犬的叫声陡然尖锐起来,刘衍一惊,加快了脚步往前,却见两条猎犬站在窄巷之外,发出几声嗷呜,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口吐白沫,眼见是不行了。
刘衍低低喊了一声:“慕灼华!”
窄巷内一片幽暗,没有任何动静,但刘衍声音刚落,便听到了里面传来一声极低的呻吟。
“王爷,别过来……”
刘衍心头一跳,看到两头猎犬的死状,他只能站在窄巷外,不敢入内,一双眼直直看着前方。幽暗之中响起了缓慢的脚步声,呼吸声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刘衍微眯着眼,看到了前方一个娇小的轮廓颤抖着向他靠近,从黑暗之中走出,月光一点点漫上她的脸庞,照亮了她有些惨白的脸庞。
慕灼华走到了刘衍身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下一刻便向前倒去,落进刘衍怀中,那让人安心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她全部的意识,让所有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刘衍将慕灼华打横抱起,她此刻乖巧地窝在他怀里,让他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地,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刘衍将慕灼华抱回马车上,将她安置在软褥之上,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灰尘。他方才给她把过脉,确认她没有受伤,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只是受到了惊吓,又跑了不远的距离,又累又饿罢了。
此刻慕灼华蜷缩在他身侧,睡梦中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角,这副全身心依赖的模样,让刘衍的唇畔不自觉浮上了些许笑意,但这笑意很快被另一重担忧掩盖住。
是谁想害她?
应该不是柔嘉公主,若是她,也未免太往自己身上招惹嫌疑了。
难道真的是陛下……
他这样大张旗鼓地找人,到底是在救她,还是害她?
慕灼华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不远处的桌上还摆着一碗热腾腾的粥,香气勾起她肚子里的馋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慕灼华立刻翻身起床,奔向那碗热粥,顾不上烫边吹边吃。
郭巨力一进来便看到慕灼华这狼吞虎咽的狼狈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提了口气上来,哽咽道:“小姐,你吓死我了!”
慕灼华含着粥道:“偶没细了,你别哭!”
郭巨力红着眼眶,抽抽噎噎上前:“我都听王爷说了,你去了公主府,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袭击,是不是这样?”
慕灼华听到王爷二字,眼皮跳了跳,唔了一声,问道:“王爷送我回来的吧。”
郭巨力点点头:“王爷把你抱上来的,我给你洗澡换了衣服,你睡得像死了一样,都不知道水烫。”
慕灼华叹了口气:“我现在腿肚子都是抖的,被人追着跑了一个时辰,我都把身上毒药都扔光了。”
慕灼华忧患意识极强,出门不带七八种毒药都没有安全感,也多亏了她这份小心,今日追杀她的那几个人因此着了道,让她趁机溜走。
郭巨力道:“王爷说,你若是醒了,就去隔壁见他回话。”
慕灼华眼神闪烁,慢条斯理地吃起粥来。郭巨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拧着眉道:“小姐,你这是在拖延时间吗?别说王爷救了你,你该去道声谢,就是为了你自己,也该想办法找到那个想害你的人啊!”
慕灼华欣慰地摸摸郭巨力的脑袋:“这小脑袋,终于养聪明了。”
慕灼华吃完休息了片刻,才抖着腿来见刘衍。
执墨放慕灼华进了屋,随手便将门关上。刘衍坐在桌后,右手支着腮,双眼闭着,长长的睫毛下映着一大片阴影,他似乎十分疲倦,竟连有人进屋都没能吵醒他。
慕灼华忐忑地站了片刻,犹豫着该不该上前,眼神左右犹疑,便看到了窗台上那个花盆。牡丹的花期早已过了,如今只有光秃秃的根茎在,主人也不嫌难看,就那样摆在窗边。
慕灼华不知为何心情陡然沉重了起来,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打扰刘衍好梦,转身便要离开。
“过来。”
身后忽然传来刘衍带着浓重倦意而沙哑低沉的声音。
慕灼华脚步一顿,尴尬地转过身看向刘衍。刘衍不知何时醒来的,右手手背支着下巴,一双幽深晦暗的双眸正紧紧盯着她。
慕灼华挤出一丝笑容,上前走了两步,躬身行礼,一弯到底,诚恳道:“下官谢王爷救命之恩。”
刘衍没理会她的虚情假意,径自问道:“袭击你的人长什么样,有认出来是谁的人吗?”
慕灼华一僵,随即答道:“回王爷,是三个男子,比下官高一个头,蒙着脸看不清长相,武功一般,但力气很大,五指粗壮,掌心有明显的绳索勒痕,因此下官猜测这三人应该是码头做事之人。”
“他们有伤到你吗?”刘衍问道。
“只是轻伤。他们跟踪下官之时,下官有所察觉,因此做了准备,撒了软禁散,其中两人中了招,一人躲过,下官一路逃一路洒下毒药埋伏,没有让他们得逞。”慕灼华老实答道。
刘衍道:“伤到了哪里?”
慕灼华扭捏地低下头:“只是轻伤……”
“伤到了哪里?”刘衍加重了语气,再次问道。
慕灼华绞着袖子,低声道:“后腰被撞了一下。”
说到后腰,她便不由自主想起那日在帐篷内,被刘衍压在身上,她说她后腰疼,他便伸手按住了那里,轻揉慢捻……
刘衍看着慕灼华莫名红起来的脸庞,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屈辱,心中顿时沉重而躁怒起来。
慕灼华还在那低声喃喃:“让巨力给我揉揉药酒就行了……”
“过来!”刘衍的声音里含着三分怒气,让慕灼华猛地颤了一下,膝弯一软,整个人“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刘衍反而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莫名地看着跪在面前的慕灼华,沉默了一下,才道:“你何至于行此大礼……”
慕灼华眼眶湿润,羞愤不已:“下官被人追着跑了许久……本就腿软,王爷还凶人……”
刘衍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慕灼华跟前屈膝半蹲,与她平视。
“本王凶了么?”刘衍轻声问道。
慕灼华看着近在咫尺的刘衍,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往后缩了缩脖子,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王爷生气了。”
刘衍又想叹气了,但这一回却是忍住了,在她面前,自己的情绪总是过于外露。
“本王只是担心……”刘衍欲言又止,忽地伸出手去,将慕灼华打横抱了起来。
慕灼华一惊,下意识地抱住了刘衍的脖子维持平衡,脑袋撞在他肩窝处,一股伽罗香的气息环绕住了她,看着刘衍向软塌方向走去,她呼吸一窒,颤声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刘衍将慕灼华轻轻放在软榻上,瞥了她一眼,道:“难道你想继续跪着?”
慕灼华坐在软榻上,怯怯地抬头看刘衍:“多谢王爷……”
刘衍淡淡一笑,看着她像只猫儿一样,一副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心。
“王爷……”慕灼华不经意间扫过刘衍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手上受伤了。”
刘衍右手掌心赫然留着几口创口,慕灼华一眼便看出了甲痕入肉导致,得是怎样的心情才能把自己的指甲扎进肉里啊……
“这伤口没有处理过,如今天热,怕是会发痒溃烂。”慕灼华极快地瞟了刘衍一眼,低声道,“让下官给王爷上药吧。”
刘衍沉默了片刻,才道:“好。”
第三十八章
刘衍房中常备着药箱,慕灼华取出药酒和药粉,左手握住了刘衍修长的五指,让他摊开掌心,右手沾取了药酒轻轻擦洗伤口。
掌心的刺痛让刘衍下意识地微微屈起手指,慕灼华低喝一声:“别动呀!”
慕灼华将手抓得更紧,肌肤紧紧相贴着,细腻柔软,又带着一丝夏日的黏腻,却不让人反感,少女身上淡淡的馨香似乎因此变得浓郁起来,甚至盖过了药酒刺鼻的味道。
刘衍低着头凝视着慕灼华的脸庞,她低着头,看不清眼睛,只看到微微泛红的耳根和纤细白皙的颈项,一滴香汗自脸颊边落下,沿着天鹅颈优美的曲线,落进那片引人遐想的领口之内。
刘衍呼吸一重,强迫自己移开了眼,却按捺不住越发紊乱的心跳。
慕灼华仔细地处理了刘衍掌心的伤口,包上一层薄薄的纱布,才道:“王爷这两天伤口不要碰水。”
“嗯。”
刘衍的声音莫名的暗哑,听得慕灼华耳后一热。
刘衍撤回了手,转移话题问道:“今日公主找你去,都说了些什么?”
慕灼华攥了攥骤然空了的手,低头回道:“公主只是闲聊了些关于薛将军的事。”
慕灼华离开理蕃寺之后,本是打算径直去一品阁给小丫头买雪山包止馋的,没想到在门口遇见了蔓儿。
蔓儿笑着道:“今日是薛将军祭日,公主想去薛将军的府上收拾遗物,焚烧拜祭将军。公主想邀大人作陪,不知道大人有没有空。”
慕灼华想起来,今日便是薛笑棠的三年祭日了。薛笑棠因为恋着柔嘉公主,当初昭明帝赏赐宅邸时,便要了一处离公主府最近的宅子,慕灼华坐马车去公主府,再去薛笑棠的府上便只要不到一刻钟。
既然是公主相邀,她又怎会推辞,立刻便跟着蔓儿抬脚上了马车。
柔嘉公主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手上拿着一把铜钥匙,领着慕灼华和蔓儿进了将军府。
柔嘉公主边走边说道,“我已有三年未来过这里了……薛将军没有亲人,临走前把这座宅子都交给了我,他走后,我就遣散了下人,封闭了宅子。我对他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却感激他一片痴情,今日便是三年之期,我想整理他的遗物,带到他坟前烧给他,也算了却一段姻缘了。”
慕灼华听柔嘉公主这么说,不禁点头道:“公主已经为他做了够多了。”
这座宅子三年无人打扫,到处都已经积灰了,柔嘉公主倒也不嫌脏,带着慕灼华到了薛笑棠生前的住处。
“灼华,我虽贵为公主,却一个说话的好友也没有,只在心里把你当成妹妹一样,所以今天我才叫了你来陪我。”柔嘉公主温声道,“不会打扰到你吧?”
慕灼华笑笑道:“自然不会,公主不要与我见外。”
薛笑棠住的院子并不大,有三间房,一间卧室,一件书房,还有一间陈放着许多兵器,想来是他的兵器库,收藏的都是一些品质极佳的兵器。
柔嘉公主见慕灼华看着兵器,便说道:“他生前最喜爱的几件,都已经陪葬了,剩下这些只是凡品。”
蔓儿打开了三间房间的门窗,让屋内的污浊空气散去,柔嘉公主才进去里面收拾东西。慕灼华随着柔嘉公主进了书房,环视一周,只见书房内虽然积灰,却一切都摆放齐整,连架子上的书都是崭新的。
柔嘉公主说道:“他是个武夫,小时候没读过书,虽然识得几个字,却不喜欢看书。后来听说我爱读书,他便也跟着买了许多书来充风雅。”
慕灼华看到墙上挂着两幅画像,一幅画着一个美貌温婉的黄衣少女,看起来与柔嘉公主有七分相似,另一幅画的是个将军,虽然不是十分英俊,却也高大威武。柔嘉公主留意到慕灼华的目光,便解释道:“当时父皇给我二人指婚后,他便厚着脸皮,想要一幅我的画像,我见他求得诚恳,便给他了。这一幅,画的是他。”
慕灼华看着薛笑棠的画像,心中不禁生出一种不般配的感觉,但当着公主的面,却不好直说,便只是道:“公主与薛将军情投意合,将军对公主痴心一片,公主为将军守节三年,堪称天下楷模。只是斯人已逝,还请公主节哀。”
“情投意合,天下楷模……”柔嘉公主眉心一皱,失笑道,“灼华,你是聪明人,也信了天下人说的吗?”
慕灼华愕然:“难道……不是吗?”
柔嘉公主神色淡淡:“皇家子女,谈何感情,不过都是任人摆布罢了,尤其身为公主,命贱,便要送与番邦和亲,即便命好受宠,也不过是由着人安排,赏给忠臣良将罢了。这一身绫罗的代价,便是一世的自由。”
慕灼华哑然无语,没想到柔嘉公主竟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可公主为薛将军守节……”她讷讷道,“难道不是因为爱吗?”
“我敬他,怜他,若说爱……”柔嘉公主失笑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为他守节,是还他一片痴情,也是给自己三年自由,我为他守节,便不会有人逼着我嫁人,可如今三年期满,便找不出其他借口了。”
柔嘉公主说着走到了书桌前,打开了书桌上的盒子。
“灼华,你来看。”
慕灼华走上前去,见柔嘉公主拿起了里面的信,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这是当年,他写给我的信。指婚不久,他就去了战场,他时常给我写信,虽然笨拙,却很真挚。他向父皇求了许多次指婚,我是满心不愿意的,可是太后劝我,难得一心人,薛笑棠定然不会负我,父皇便也觉得,对女子来说,功名富贵,才华品貌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心。”柔嘉公主一封封信打开来,笑意淡淡地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后来看到这些信,我便想,或许他会对我很好很好的……可惜,他没能回来与我成亲。这些信我放回了这里,我与他终究是无缘,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或许也不会葬身沙场。”
慕灼华看着手中的信,薛笑棠写字确实毫无章法,便如初学写字的稚子,但不难看出他的真诚。他不知道和公主说什么,不会那些风花雪月,甜言蜜语,他的信絮絮叨叨的,从昨天的训练说到今天的伙食,扯了许多,才带着一丝羞涩说,公主,我想你了。
慕灼华暗自叹了口气,宽慰柔嘉公主道:“他是个将军,即便为您,也是要征战沙场的。”
“他本是个普通人,可以过着普通而安定的日子,为了娶我,才奋勇征战,立下军功,只为了向父皇求娶我。”柔嘉公主苦笑着摇头,“真是个傻子。”
柔嘉公主将信件放回原处,叹息道:“父皇太后庆幸我未与他成婚,我却宁愿自己已经与他成婚,为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守一辈子寡,好过再找一个不知好坏的陌生人煎熬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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