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菀:“可是知县已经在派人巡防固堤了,若是有情况,官府会通知的吧?”
杨夫人不屑地冷哼一声:“河堤上都是乱的,贿赂差役的,浑水摸鱼的,就没人好好做事。实话告诉你,知县早就把值钱的家当悄悄搬走了,随时准备跑的,你当是以前的陆知县呢,瘟疫都敢留下来。我们家老爷让我带孩子和细软先回娘家,就说带孩子见见外婆,回头知县跑了,他马上就走,一个人便利一些。”
说完她劝道:“这事我谁也没说,是心疼你才告诉你,你回去就悄悄和身边说了提前躲躲,反正你也不是没地儿躲。”
从杨府出来,施菀忧虑满怀。
她也担心洪涝,一心寄希望于官府,谁知官府竟打算偷偷跑。杨县丞虽庸碌,但陆璘做知县时他还做了许多事,如今碰到个要跑的知县,也准备着跑了。
那安陆的百姓呢?她的确可以逃,等洪水过去依然是大夫,但像三婶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最值钱的安当就是住着的房和田里的庄稼,他们没地方逃,逃了又吃什么?
回到药铺,施菀先与彭掌柜说这事,让彭掌柜派人去问丰家的意思,施菀自己则冒雨去了一趟施家村,和三婶一家说这事。
马兰香前年买了新房,今年接了儿媳,一切都是满怀希望,听说这事,顿时嚎啕大哭。
三叔则在一旁道:“不会那么严重的,前几年就分洪淹了几个镇,也不是我们这儿,后来官府不是也赈粮了吗?”
施菀没说话,她知道三叔这只是在自我安慰,因为分洪的事她知道,后续她也知道,陈家村就是在分洪之后没拿到赈灾粮款,不得已卖地成为佃农,再卖身成为□□。
往往灾年,便是官商勾结的好时候。
可纵使知道又能怎么办呢?她现在还没有能力带着三叔一家逃到外乡,养他们一家。
最后她也只是送到了这消息,又无计可施地回去了。
彭掌柜的信送得很快,第三天丰家就来了消息,让他们先将贵重药材存放好,每日收拾钱财账本,后面若雨势不减,情势不对,就暂且先搬到江陵府去。
就在收到信的第二天,又一场暴雨下了下来。
这一次暴雨比以往还大,城中有消息,说是秭归、汉阳等处已有多处决口,安陆段河堤也岌岌可危,城中富户都开始收拾东西往外乡逃。如云归山这种高地,早已有人避了上去。
杏林馆实在熬不下去了,于六月二十在倾盆暴雨中关了门,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第二日先去江陵府,施菀与彭掌柜一家一道走。
谁知天才黑,杏林馆的门被拍得震天响,施菀心中第一个想法就是“决堤了,水淹过来了!”
她立刻去开门,却见外面正是彭掌柜。彭掌柜蓑衣也没穿,朝她道:“你快些拿东西,现在就随我走,我刚看见知县乘马车往县城外去了,一定是河堤守不住,这狗官连夜跑了!”
施菀不及思考,转身就拿了包裹,急匆匆带了些东西出来。
给杏林馆上锁时她手颤抖着,都忍不住哭了出来。连日大雨,就算运走了贵重药材,其它那么多药材呢?还有里面的药柜,里面的桌椅器具……这杏林馆可是才新修的……
彭掌柜也在脸上擦了把,不知是擦雨水还是泪水,朝施菀道:“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施菀按下了锁,与彭掌柜一起步入雨中。
她披了蓑衣,但在这样大的暴风雨中也是徒劳,雨水随风打过来,直往身上洒,鞋也是出门就被浇湿了,踩到路上如蹚河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街头传来,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只队伍如黑云般在雨中朝这边袭来,约摸有十来人左右,那样的阵势明显是官府的官兵。
那队人渐渐靠近,为首是两个骑马的,后面跟着七八个跑步的,让施菀和彭掌柜震惊的是,其中两名官差押着一个人,正是他们安陆县的知县!
那骑马的两人到他们面前,停了马,问道:“什么人?”
彭掌柜回道:“回官爷,我只是这杏林馆的大夫,这是我女儿,给人治病回去晚了。”
那骑马的人死死盯着施菀怀中的包裹,随后道:“我们乃江陵府指挥史司武官,朝廷所派安抚使已到江陵府,统管河道事宜,安抚使有令,若有为官者弃堤而逃,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斩首!”
施菀连忙问:“这么说河堤会有人管了?若是决堤,官府会提前通告吗?”
骑马的人回道:“这要我等检查过河堤再说。”说完,带着人走了。
彭掌柜问:“安抚使是什么官?”
施菀毕竟在京城待过,回道:“若是京城大官临时到下面州府处理大事,就会任命安抚使。”随后猜测道:“既然是京城来的官,朝廷一定是知道要汛情紧急,所以派了人来。”
彭掌柜喃喃道:“刚才他们说,若做官的弃堤而逃,一律斩首?这么说……是不是官府会想办法挡住这洪水?”
彭掌柜一家老小都在安陆,还有个年愈八十,走不了路的老母,他比施菀更不想逃。
两人在雨中站了片刻,眼见之前的队伍越走越远,往县衙而去。
施菀道:“我听人说路上并不好走,有的地方垮山,有的地方有地痞集结为匪,抢人钱财,要不然我们等明天的音信?”
彭掌柜正有此意,点头道:“好。”
两人分开,彭掌柜回去了,她又开了杏林馆的锁,重新进屋去。
关门那一刻,不由得笑了笑,看来,她和三叔也有同样的执拗,不愿离开。
只是不知道从京城来的安抚使是谁,能否将这险情救下来。
这一夜的雨一直下到凌晨,施菀好不容易睡着还做了个梦,梦见决堤了,安陆县城变成一片汪洋,她不知从那里找了只竹筏,撑着想要回施家村看看父母和爷爷的坟,一回头,却见陆璘站在竹伐上。
第二天,她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药铺没被淹,雨还停了。
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她一整夜都在害怕自己睡着了就直接死在大水中或是房屋倒塌中。
药铺的药材都收了起来,伙计也都各回各家了,她接不了诊,便索性锁了门,去往县衙前。
昨夜知县逃了,又被江陵府的兵给抓了回来,此后一定有新的消息,也许会有新的布告。
果然县衙前的布告栏上已围满了人,她挤到前面去看,见上面新贴了好几张新的布告。
第一张告知全县城,朝廷派工部侍郎陆璘为安抚使,统管荆湖北路河道防汛、以及秋后治水修堤事宜。
第二张,汛情险要,衙门暂缓狱讼、课税等等事务,三班衙役都上河堤防汛固堤。
第三张,全县上至知县,下至胥吏衙役,若无上级命令,不许逃离县城,自布告发布之日起,凡逃离者,官员处斩,胥吏衙役停职。另有安陆知县昨夜预备趁夜逃离,被江陵府指挥史司的人抓回,暂且收监,县城事务由县丞杨钊代理。
第五张,全县按户征调民夫,与官府共同护堤,官民同心,共同抗灾。
有人道:“看见了吗,陆璘,这不是以前的陆知县吗?是他回来了,咱们这儿不会被淹了!”
“是他,他来了,怎么没看见他?”
那人回道:“人家管整个荆湖北路呢,现在一定在江陵府,哪里有空来这里来?”
“他不来啊,那还是要决堤……”
施菀从人群里离开,心里说不出的安心,似乎阴沉沉、湿漉漉的天地里终于透出一丝阳光,照到了她心里。
第三天,江陵府又派了大量兵士来,一来就上了安陆段的几处河堤,与民夫一起护堤。
第四天,听闻已在沔水下游的汉阳掘堤泄洪,安陆的汛情压力小了许多。
第五天,天晴了。
七日后,已至七月,雨又下了起来。
因为有人护堤,施菀和彭掌柜都决定留下来,于是杏林馆重开了,管它下雨还是天晴,施菀仍是坐诊看自己的病人。
七夕乞巧节,这一日仍是大雨,百姓无心过节,也没有商家筹备大的节目,街上气氛也淡淡的。
但一早便听说安抚使终于到安陆了。
可是只是这样的传言,并没有人真看见安抚使的人马。
直到下午,大雨变成了细雨,纷纷而下,杏林馆内等着看病的一人道:“你们快看,那不是陆青天吗?”
里面人都跑出去看,施菀面前正要说病情的病人也出去了,她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也走出药铺大门去。
其他人都往街东头走,想离得更近一些,她没往前走,就站在了药铺下的路边,静静看着那边人马。
他骑着马,带着八名随从,其中就有石全,一点点朝这边移来。
街边人朝他喊:“陆知县,陆青天——”
可他神色严峻,没有驻足,也没有去理,只是急着策马往前奔袭。
直到靠近杏林馆,他才偏头看向这边,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竟有些想缩回去,假装自己从未出来过,却又没能挪动脚步,仍是看着他。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来,伸手到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来扔向她。
那东西正好落入她怀中,她下意识就伸手去接住,低头一看,是一只香囊。
路旁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而陆璘的马早已远去。
施菀:……
旁边有人知道她和陆璘的关系,都露出促狭的笑容来。
施菀满脸尴尬与窘迫,揣着那香囊进药铺去了。
直到临近傍晚,药铺没人,她才将那香囊拿出来,打开,里面有香料,还有一瓶粉色琉璃瓶装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她将塞子抽开,轻轻去闻,一股浓烈的花香扑入鼻中。
她明白了,这是蔷薇露。
蔷薇露是大食国贡品,稀少而贵重,一般京城的富贵人家才能拿到一点,据说这东西哪怕滴几点在身上,都会留存一整天的香味。
她只是个大夫,每日就给人看看病,又不参加什么夫人小姐的宴会,不知道他送自己这个做什么。
施菀又将蔷薇露塞进了香囊中。
陆璘就这么在安陆出现了一次,又没他的消息了。
过几天,天晴了,安陆街头有人卖起了莲蓬。
安陆与施家村相隔的那个湖如今也满是荷叶莲蓬,只是因为涨水,湖水都没过了原来的渡口和小路,要坐船还要挽起裤腿蹚一段路。
施菀一旬休息一天,这一日她没去药铺,就待在雨衫巷的家中。
等到下午,外面有人敲门,她去开门,见是五儿。
五儿急道:“施大夫,过去给我们家大人看看病吧,他很不好。”
施菀一愣:“他回来了?”
五儿回道:“才回来,说是本来要回江陵府,结果在路上病了,就先在安陆养两天病。”
施菀拿了医箱随五儿去陆璘那宅子。
那天跟在他身后的八名随从此时都守在院子里,见她进来,石全急步过来道:“施大夫,公子在里面。”
施菀进屋去,陆璘躺在床上,脸上一脸疲态,又带着不正常的红,显然劳累,还发着烧。
在她靠近床边时,他睁了眼,看着她。
施菀问:“哪里不舒服?”
旁边石全回道:“今日中午突然就倒下了,后来缓过来就开始发烧,到现在没退过。”
施菀看了看他脉象,直截了当道:“是风寒,吃两三剂药能好转,但要休息,不能过于劳累,太累了病情会加重。”
石全叹声道:“汛情紧急,处处溃口,处处受灾,公子从京城出发至今,整整一个多月,就没好好休息过。”
施菀自然是能想到的,心里隐隐担心,却没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沉默一会儿,问:“有纸笔吗?我写个药方。”
“有。”石全要去拿,陆璘道:“可有药丸?我带药丸在身上,吃药丸就好,明日一早赶去江陵,没时间煎药。”
石全惊道:“施大夫都说了要多休息,至少在这里休息两天吧?”
陆璘摇头:“江陵还有事等着,躺今晚一夜就好了。”
施菀说道:“能制药丸,但要在药铺制,我等一下过去,让他们连夜替你制好,明日你让人去拿。但今晚和明早,你还是可以喝一剂药,好得快一些。”
“嗯。”陆璘回。
施菀替他写下药方,交给石全。
床上的陆璘道:“你先去抓药吧。”
石全回过神来,连忙应着,又看一眼施菀,出门时贴心地把房门给带上了。
施菀见他竟关上了门,拿了医箱道:“那我也先走了。”
陆璘叫住她:“这么着急?我明日就走,就不能陪我说两句话,让我看看你么?”
施菀转过头来,还是忍不住交待:“若明天没退烧,你最好不要动身,风寒是小事,但严重起来也会要人性命。”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他说。
施菀没回话。
他继续道:“那蔷薇露喜欢吗?走的时候时间紧急,不知道给你带点什么,就随意拿的这个,我见京城的女人都喜欢。”
“我不是京城的女人,我只是安陆的乡野大夫,用不了那个,下次我来将东西还给大人。”她回答。
陆璘笑了笑,颇带着几分委屈道:“眼见我生病,也不说点好听的。我在江陵府听说丰子奕要订亲了,怎么样,要不然你也嫁给我吧,缠了你那么久的首富公子娶别人了,人家会议论你的,你就嫁给我,面子里子都有了。”
施菀轻哼一声:“陆大人那样的门庭我可高攀不起,我这辈子都会行医坐诊,不是做官夫人的命,与大人不是一路人。”
陆璘怔了一下,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么说,如果和我成婚了你还是能行医坐诊,就可以了?”
施菀竟被他问住。
刚才的话就是脱口而出,她没有多想,而在他这里就是,这是她的顾虑,如果把这顾虑打消了,那就没问题了。
施菀连忙道:“我没这样说。”
“但你的话就是这个意思!”陆璘振奋道,“我要告诉你,我会在这里待好几年。待洪涝过后,还有赈灾事宜要处理,以及朝廷已经定下治水大策,等秋后枯水期便会开工,河道疏通、重修堤坝,许多的事,可能需要好几年工期,而我一直要待到这些事完成。当初一听这差使,我立刻就毛遂自荐了,又是走我父亲的后门,又是亲自求皇上,可算把这差使弄到了。
“你嫁给我,我在这儿陪你,衙署在江陵府,我骑快马,当日就能走一个来回。平时你身边需要男人的时候就有个我,你还在杏林馆行医,但有个做官的丈夫,你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再不济,你若发现嫁给我后过得不好,待我回京时你不跟去就行了,如此算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施菀无言以对,半晌才驳斥道:“婚姻大事,岂是你说的这样儿戏!”
陆璘很快道:“婚姻大事那是相对于旁人,我们一个旷夫,一个怨女,和离一次与和离两次有什么分别?无本万利,倒不如试一试。”
说是试一试,他当然是想将她骗到手再说。
施菀被他说得没法招架了,索性道:“你尽是一派胡言,好好养病吧,我走了。”说着就拿了医箱夺路而逃。
看着她的身影,陆璘只觉得身体瞬间好了大半。
她是无措的、是慌乱的,那证明她的态度有所松动,可惜明日的确要出发回江陵府,要不然他一定要趁热打铁,赖上她。
施菀匆匆出了他院子,发现自己竟紧张得心悸不已。
他竟然要在这里待好几年……明明已经进政事堂了,怎么又回了这里?
如果他天天这么来找她,她实在是……
她惊觉自己的确害怕那样,因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每一次都坚定回绝。
无意识走得都快到家,才想起还要去药铺写药方制药丸,她便又转道去药铺。
才进药铺,一名新学徒便惊喜道:“师父来了!”说着上前朝她小声道:“师父,刘大叔来了,我不敢下针,您来吧。”
施菀纳闷:“他是肩膀疼吧,就那几个穴位,你不是练熟了?”
学徒抓抓头:“上次扎出血了,我怕……师父就帮我这一次吧,刘大叔还等着,待会儿他该发脾气了。”
施菀只好过去,让学徒在一旁看着,自己替刘老二扎了针,然后吩咐学徒去拿纸笔来,自己写好药方,令他们制成药丸。
一边写着,她一边说道:“扎出血并不可怕,再不敢扎针了才可怕,难道你以后就不碰针了?”
学徒低着头不说话。
“再说,你本就只是学徒,谁都知道你是新手,你自己也知道,扎错了也只是再一次证实自己是新手,也没有损失;换言之,像你这样的学徒才有资格扎出血来,像我这样的大夫那才是一步也不能错,若是扎出了血,医名就毁了。”施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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