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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高门(苏幕幕)


最后施菀、枇杷,以及另两个随从坐一起,陆璘在她背后隔壁桌的凳子上坐下,徐平湖与王卿若也坐这一桌。
王卿若主动问起道:“子微与……”
她不知怎么称呼施菀,目光却是看着她。
陆璘回道:“她是大夫,我母亲病重,我去云梦泽请她去给母亲医治。你们从京城过来,不知可有我母亲的消息?”
王卿若说道:“的确听闻伯母在病中,我有心去探望,但母亲说因陆夫人要休息,陆家谢绝亲友探望,所以我只得放弃了,临走也没见到伯母一面,也不知到底怎样了。”
陆璘知道母亲仍然病重,但好在只是病重,没有更大的噩耗传来,又不由心安了一些。
王卿若有许多疑问,比如施菀怎么会成了大夫,陆璘与她怎么是这样奇怪的关系,以及陆夫人到底是什么病,不能找京城的名医,却要专程去外地找施菀……但显然此时不好问出口。
徐平湖倒是当陆璘是大舅哥一样,十分亲昵客气。
后来几人说起驿馆墙上那幅画,驿卒说是当今大才子乌霜居士所画的《暮村图》,徐平湖便笑道:“这哪是什么才子,这画的鸟像鹰似的,牛也不对,还比不过我们家年画,年画上的年年有余、喜鹊登梅,比这可像多了。”
他说这话后,一片寂静,许久王卿若才道:“这是写意画,不求形似而求生韵,没有笔法,也不以像不像来评判,乌霜居士是此中大家。他要画的,大概是张舜民的诗,‘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
说完,她看向陆璘:“子微也擅写意画,当年乌霜居士的老师还想收他为徒,被我父亲拒绝了,说他要专心科举走仕途,学不了那么多。”
陆璘笑道:“如今确实钻营仕途经济去了,早不会画了。”
听他们这样说,徐平湖却也不觉尴尬,只说道:“还是夫人和子微兄懂得多,能品诗,还能品画,我就只能看个年画,像不像、喜不喜庆。”
“你就少说几句,平时让你多读些书,你也不愿意。”王卿若说。
徐平湖笑道:“我都有了恩荫,还读那些做什么,再说让我读我也读不来啊,你当都似你似的,我一读书就犯困。”
王卿若再未说话了。
随后陆璘回头问施菀:“我这里的鸡蛋羹还有许多,要给你舀些过去么?”
施菀愣了一下,回道:“多谢陆大人,不用。”
陆璘便看向石全:“你们两个饭量大,夹菜注意些。”
石全连忙道:“公子,我们……我们可没敢夹菜。”
笑话,他们和施大夫一桌都觉得好像和当家夫人同桌吃饭,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哪里敢大口夹菜!
陆璘看他们桌上的菜果然还剩着许多,便没再说什么了。
王卿若看看他,又看看施菀,若有所思。

用完饭,各自上楼去。
施菀和枇杷同住一间房,陆璘与石全在隔壁的房间,另有随从和车夫刘老二去了一楼的房间。
天已黑,赶了一天的路就算是坐马车也是筋疲力尽,骨头要散架一样,施菀与枇杷两人都累了,将就着随便擦洗一番就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施菀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又是有人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的声音,又是哭泣声,又是痛苦的呻吟声,还有人在门外说话。
她动了动,枇杷也醒了,问她:“师父,你也醒了吗?”
施菀问:“那位大人的母亲和夫人是不是住在我们隔壁?会不会是他夫人出了什么事?”
枇杷回道:“我好像听见那人在找驿卒问稳婆。”
施菀起身披上衣服,和枇杷一起开门去外面看。
外面有人掌了灯,却是灯光微弱,隔壁房里的呻吟声更大了,走廊上是驿卒的声音:“这儿哪里有稳婆,十里地之后的城里才有呢!”
“这可怎么办,三个时辰了,还没见到胎儿的头。”
就在这时,有人道:“施大夫也醒了?”
施菀和枇杷这才发现石全也出来了,只是他一身黑衣,又站在那儿一声不响,竟是一点气息都没有,让她们一直没发觉,果真是练武的人。
枇杷惊道:“吓我一跳。”
施菀一边拿头巾将长发绑起来,一边往掌灯的驿卒那里走去,朝周知远道:“周大人,可是你夫人要生了?我是大夫,我去看看。”
“大夫?你是大夫?”周知远大为震撼,几乎喜极而泣,连忙带她往屋内走:“是我娘子要生了,我娘在看着,原以为很快的事,可到现在都没动静,我娘说不太对劲。”
陆璘此时也从房中出来了,吩咐石全:“把我们房里的灯拿过来,再让驿卒多拿几盏灯来。”
石全连忙去办,这时枇杷也回过神来,去房里拿医箱,然后也把灯盏拿了出来。
两盏灯加进房中,屋内终于亮堂了一些,床上的产妇已经是大汗淋漓,连□□也没了力气,床边的老妇人也渗出了满头的汗,看着产妇急得要哭,除了喊“你再使力”,却是手足无措。
施菀让枇杷替自己挽了袖子,洗过手,到床边看了看产妇,脸上凝重道:“屁股在下,是臂位。”
此话一出,旁边老妇人不由惨白了脸,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哭道:“列祖列宗,我们周家就这么绝后了……”
但凡胎儿屁股朝下或是脚朝下,几乎就是产妇与胎儿至少死一个,更多的是一尸两命,一个也活不成。
施菀看她一眼,说道:“老人家不要哭,再去备热水来,弄碗浓糖水或是蜂蜜水,拿帕子来给夫人擦汗。”
老妇人听她这样吩咐,又见她冷静镇定,不由失神,怔怔看向她。
施菀这时到产妇旁边,拿被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温声道:“夫人,我是大夫,常给人安胎接生,你先歇一歇,攒些力气,我让你用力再用力。”
她说话温和却不迟疑也不急切,好像只是应对平常的小风寒,不由就让产妇安下心来,点了点头。
老妇人此时也反应过来,爬起身马上去找驿卒了。待她走到门口,陆璘站在那里朝她道:“老人家去打热水,我去弄糖水。”说完又吩咐一旁的石全:“你在这里等候吩咐,我去找卿若他们。”
石全这时也想到了,驿卒这里怕是没有糖水,更不会有蜂蜜水,他们身上也没有,但王卿若他们有妇人有孩子,应该是带了的,所以找他们最快。
没一会儿,热水来了,帕子来了,陆璘亲自端了碗浓浓的蜂蜜糖水交给周知远,让他拿进去。
到这时,几乎整个驿馆的人都醒了,只是有的人出来看看又进去了,有的人问驿卒外面在吵什么,骚乱了一会儿又归于平静,只有产妇房里还有动静。
周知远将蜂蜜糖水端到床边,施菀和产妇说道:“歇一歇,先喝些糖水。”
产妇便停了用力,去喝糖水。
整日赶路,到了傍晚却又没胃口,她只随意吃了几口饭就躺下了,生产到现在,又疼又虚弱,这一碗蜂蜜糖水如同甘霖一样,她立刻喝了大半碗。
待喝完,施菀便道:“好,再用力,不要叫喊大喘气,那样会白费了体力。”
产妇便再次用力,施菀又吩咐枇杷:“往下按。”
枇杷便去按产妇腹部,将胎儿往外挤。
陆璘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微微攥住了自己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一个胎儿的降临。去年时,他内心里的确是盼望施菀怀孕的,这样她就不能当那夜不存在,就很可能会答应嫁给他,就算不,他们之间也有了斩不断的血脉牵连。
而今晚,他却意识到,生儿育女这件事,对男人来说全是愉悦与快慰,不管是在床上的过程,还是儿女降生后的天伦之乐,所以他们可以心无顾忌地期盼,恨不能孩子越多越好。
但对女人却不是,十月怀胎,还有如此时般的辛苦与生命垂危,男人盼孩子,更像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如果当初她真的怀孕了,是否也要面临这样的生死一刻?如果他没能赶去安陆,她又是一个人,那该怎么办?
到此时他竟有些庆幸,好在那时她没有怀孕。
这时王卿若也过来了,虽是松松挽着发髻,但也插上了珠钗,穿戴整齐,一手提灯,款款往这边走来。
见到走廊上站着的陆璘,她问:“子微怎么还守在这里没去睡?”
陆璘道:“一时也睡不着。”
王卿若往周夫人生产的房门处看了一眼,问:“施娘子没有再嫁人么?怎么做了大夫,还会接生?”
大夫尚且只是中九流,而接生的稳婆则比大夫更不入流。
陆璘看向她,从她的华贵而美丽的脸庞里,看到了疑惑,意外,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与品评。
可是明明,此时只有施菀有望能将难产的周夫人救回来,他们这些人只能在外面干等。
若今夜没有施菀在驿馆,这周夫人该怎么办?年至四十的周知远与他母亲该怎么办?
陆璘有心同王卿若解释,再一想,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最后他道:“是她的选择,她想做大夫。”
王卿若叹息一声:“施娘子也是可怜人。”
里面传来老妇人欣喜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是男孩……”
陆璘与王卿若皆是松一口气,随即却又听到枇杷的声音:“师父,孩子没气息!”
里面再次传来老妇人的哭声。
房间内,产妇已经力竭至近乎昏迷,刚出生的婴儿却浑身青紫,静静躺着,全无声息。
施菀和枇杷道:“不要剪脐带,给周夫人吸入麻药,再给她伤口止血。”
“好。”
她一边拍打毫无动静的婴儿,一边又吩咐老妇人:“老人家不要哭,去我医箱里拿一根竹管来。”
之前在绝望中,便是她这样平静的吩咐让老妇人重寻希望,开始在旁边帮忙,后来果然孩子顺利出来了,此时她又是这样平静的态度,让老妇人觉得也许还有希望。于是她立刻止了哭声,连忙去医箱里找她说的那根竹管,很快找到,然后问:“找到了,怎,怎么办?”
施菀正一手放在婴儿腋下,以拇指一次次按压着婴儿心房位置,一边吩咐道:“您吸入一口气在口中,再以竹管将气渡入孩子口中。”
老妇人有些颤颤巍巍去试,她说道:“不要紧张,您孙儿脸圆,定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老妇人看着头脸一片青紫双目紧闭的婴儿,顿时泪如雨下,随后很快擦了泪,连忙按她说的去给孙儿渡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婴儿仍然毫无反应。
所有人都沉默着,施菀一边用尽所有办法救治婴儿,一边问:“枇杷好了吗?你再去拿一根竹管,试试能否吸出羊水来。”
枇杷刚给周夫人止了血,此时连忙去拿竹管,然后去婴儿口中吸羊水。
随后道:“能吸出来!”
如此吸了一会儿,施菀仍是按压心房,随后便听到一声婴儿的呛声。
所有人皆是一喜。
枇杷又接过老妇人的竹管,替婴儿渡气。
最后又过少顷,婴儿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施菀此时也长长舒了口气,看着婴儿,将他轻轻放下,歇了片刻才温声道:“好了。”
老妇人一时间又哭又笑,怜爱而又小心地抚摸着胎儿。
施菀看向稍远一些站着的周知远道:“周大人去备火盆与热水来,别让夫人和孩子受凉;老人家给孩子洗澡包好襁褓吧。”
“好,好……”周知远说着就立刻跑出去。
施菀则看向枇杷:“你给周夫人缝伤口,我在旁边看着。”
枇杷便赶紧去医箱里拿来桑白皮线和大针,穿好针,给周夫人的伤口缝合。施菀一边轻轻喘息着,一边看着她。
枇杷缝着伤口,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师父真厉害,都不着急,我要急死了,怕孩子救不过来。”
施菀笑道:“我也急死了,好在这孩子命大。”
房门外的走廊上,王卿若道:“难怪你要找施娘子去救伯母,她倒真的厉害,我在苏南的一位表嫂便是胎位不正,前年难产去了,大人与孩子都没保下来。”
陆璘缓声道:“身为女子,都不易。”
这时屋顶上哗哗的雨声突然小了下来,他抬眼往上看一下,脸上更添几分凝重。
王卿若看出来,他是想到雨停了,也许明天能照常赶路,他能快一些赶到京城去。
亲眼目睹女子生产时的不易,总能让人想起自己的母亲来,更何况他母亲还是病重。
他急着等雨停了回京城,而她要等雨停了回苏南。
这么多年,她就回了京城一次,却只与他这样匆匆会了一面,若不是今夜的意外,连此时的片刻交谈也不会有。
她说:“伯母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陆璘点点头,问她:“下次什么时候再回京城?”
王卿若摇摇头:“不知道……兴许是几年,兴许……”
是一辈子。
陆璘又问:“在苏南还好么?”
王卿若回道:“算是还不错吧,婆婆是我舅母,为人老实,平湖也是很好的人,处处都依我,除了……”
她苦笑一下,喃喃道:“他是那种没有才华,也没有志向的人,靠着祖荫,过一天是一天,我同他除了家中儿女琐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陆璘没回话,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初不那么意气用事,不那般清高任性,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
话说到这里,身后房门一响,又有人出来了,却是施菀。
她拿着盏灯往这边来,只随意瞥一眼这边站着的两人,便像没看见一样,往自己房中去了,陆璘在她后面道:“施大夫——”
施菀没理睬,他则很快跟进了房中。
王卿若怔怔看着他进房的身影,有些错愕,又有些哀痛,看了良久,转过头来不由涌出了两行清泪。
她拿手去抹了把眼泪,就在这时,徐平湖却来了,看她道:“原本说出来看看,却半天不回去,这怎么还哭起来了?”
说着将手上的披风给她披上:“大半夜的,还下雨,小心冻着,这都要深秋了。”
王卿若看向丈夫,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透着迷茫而天真的光芒,不见半点锐利和智慧,却在夜间烛火下也清晰地映着自己。
那时候,是他不顾一切娶了她。
而今,明明手上积蓄无多,但为了让她回京能风光一些,他还是耗了大量的钱财给她做排场,怕她被娘家的人瞧不起。
陆璘是那般惊才绝艳,人之龙凤,如天上的日光,或许这日光曾照到她身上,但终究是擦肩而过了,多年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丈夫。
她又苦笑一下,说道:“就是见别人生孩子,想起了母亲,下次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她了。”
徐平湖回道:“那有什么,明年或后年,我再陪你来就是。”
王卿若点点头,“我们回房去吧。”说着,主动挽过他胳膊,与他一起走向走廊另一头。
房间内,施菀将砚台拿出来,倒水磨了些墨,给周知远写产妇后面月子期间的起居料理。
周知远看着不像是体贴的人,周老夫人也更记挂孙子,如今天气转凉,他们还要赶路,施菀怕周夫人得不到休息和照顾,恶疾缠身,所以想将后面注意事项都写下来,给周知远提个醒。
陆璘在旁边站着,给她掌灯,然后问:“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们只是碰巧都来看情况怎么样了,站在一起说了几句话。”

施菀一边写着字,一边回道:“陆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只是大夫,不管雇主的事。”
“但我想求娶你,总不能让你觉得我三心二意。”他说。
施菀仍是埋头写自己的字。
陆璘问她:“忙了半夜,饿了没?要不要我让人去厨房给你弄些吃的来?”
施菀的“不”字几乎都要说出来,想了想,却又抬起头来,改口道:“如果可以的话,给旁边老人家和周夫人弄些吃的吧,周夫人要清淡一些。”
陆璘低头看着她:“可以,那你能说说,你心里怎么想吗?看我和卿……我和徐夫人在一起,有不高兴吗?”
施菀微微一愣,明明就是相熟之人,他竟然叫王卿若为徐夫人?
这意思,竟像以此为条件,如果她不说清楚,他就不去帮周家人弄些吃的。
她默然半天,回道:“没怎么想,只是觉得你们有些可惜,有缘无分。”
陆璘立刻道:“怎会可惜,当初如果和她成婚对我来说才叫可惜,那时我对情感之事一无所知,等到了安陆,仍然会爱上你,却再没有求娶你的机会,甚至连表露爱意都不行,只能将这心事埋藏心里,如此辜负了卿若,也辜负了我自己,兴许辜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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