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他乡,也就我们能互相照顾,要是我病了,也得你照顾我。”上官显说。
施菀又咳了两声。上官显连忙道:“你快躺下,等一会儿吃一点。”
“嗯……”
仆妇端了药碗要出来,陆璘别过脸,拿了艾条去前面一间房前点了。
等到仆妇出来,带上门,他的艾也点好了,再回头看看那门一眼,目光微微一黯,不再停留,低头下楼去了。
她似乎好转了,那就好。
上官显亲自在这里照顾她,自然是比他强过百倍。
到了楼下,陆璘又往楼上看一眼,这才出门去。
心里确定自己在这儿毫无意义,但他还是留到了傍晚,在土地庙里裹了片草席勉强眯了会儿,到李由送来消息,得知她果然完全退烧了,才与长喜一同骑马回去。
这一趟,明明见到的是好消息,却又高兴不起来。
患难见真情,她和上官显会出现真情吗?如果她确定与上官显情投意合,决定结成良缘,他又该如何?
若他还要去纠缠,是不是太过分了呢?真是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该放手了?
这些思绪,让他心烦意乱。
当日下午,陆璘与长喜一同连夜赶回安陆,半夜才到家中。
到第三天,李由又送来了信,信中称施菀的病确定好转了,人已经完全退烧,能从床上起身了。
再过两天,信上便说施菀已经完全恢复,马上就要开始忙疫病的事。
然而也是这一天,陆璘却开始发烧。
送信的杂役将这消息带回了云梦,李由思虑一会儿,当即立断去与云梦官府道别,要即刻回安陆。云梦官府得知陆璘竟也病倒了,自然是立刻放行。
施菀病情刚好,还没从客栈搬回驿馆,李由便在出发前特地去了趟客栈,一来与施菀和上官显道别,二来告知她陆璘生病的事。
听见消息,施菀吃了一惊,问他:“陆大人是染上了瘟疫还是普通风寒?那边有消息么?”
李由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所以急着回去看看,只是正巧我送信回去,原本信使都是去县衙将信交给大人,这一次却听闻大人病了,高烧不退,信使着急,就赶紧回来将消息告知我。”
“安陆疫病不是已经要结束了么,怎么陆大人还会染上?”施菀问。
一旁上官显说:“既没有确定是瘟疫,兴许只是普通风寒。”
陆璘临走前告诫过李由,不要透露他来过云梦的事。
但李由替主子着想,觉得多少有些吃亏,辛苦来一趟却不说,和锦衣夜行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有意回道:“或许,大人是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吧,施大夫知道我家大人,一腔赤诚,不在言辞上,只在心里。”
这话一出,施菀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但上官显却多看了李由一眼。
他明白李由这个人,做事圆滑,滴水不露,绝不会说什么指代不明、含糊不清的话,除非这就是他的本意。
所以,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李由却也不多说,很快道:“二位大夫在此也多多保重,我先动身回安陆了。”
“李师爷等一等——”施菀叫住他,“之前你让人送来了十剂药,我没用上,你把药拿回去吧,别在我这里放浪费了。”
如今这药比千年人参还贵重,几剂药便是一条命,有钱也买不到,除非是父母亲人,要不然绝不会以药相赠,所以当李由送药给她时她大吃了一惊,如今自己已经好了,当然不能把药也收了。
李由却轻轻一笑,回道:“那药既然给了施大夫,施大夫就留着吧,去卖了也好,拿去送人情也好,反正也是从杏林馆拿的。”
说完,他作了一揖,转身便走了。
施菀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他也没回头,倒让施菀觉得奇怪不已。
县衙之前的确给杏林馆下过命令,必须留一部分药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当初他们一行从安陆到云梦,也是带了药的,但不多,也不是存在李由手上,他这十剂药也着实大方了些,却不知究竟是怎么来的。
上官显也猜不透李由的意思,但直觉上他就明白,这事也许和陆知县有关。
到如今他也琢磨过来了,陆知县大概是对施大夫旧情难忘,想要与她破镜重圆,但显然,施大夫并没有这个意思。
她极少提起陆知县,哪怕偶然因公事不得不提起,也是寻常神色,看不出别样的情绪。
陆知县,这又是何苦呢?之前既不珍惜,现在又何必纠缠?以施大夫的心性,大概是绝不会重蹈覆辙的,至于那个安陆的富家少爷,他虽没见过,却也知道那人不过是对施大夫好,但并不能让施大夫欣赏、爱慕。
上官显觉得,相对来说,自己才是最适合施大夫的人。
李由赶回了安陆,才知道陆璘并不是瘟疫,而是普通风寒。
松了一口气,得了几句训,但也得了令,不用再过去了。那边施菀已经痊愈,疫病防治各项举措也走上正轨,他既然已经回来,便不用折腾着两头跑,再说如果一切顺利,将到年关,他们也会很快回来。
待陆璘养好病,才回县衙没两天,却接到了一副请帖,是城中几个药铺大夫和东家联名上书,邀请他参与安陆县医药行会会长的选举坐谈会。
看到这请帖,陆璘冷哼一声。
当初瘟疫时一个个事不关己,如今瘟疫过了,又开始要选会长了,还真是脸皮厚。
他将请帖扔到一旁没去管,只拿出一张纸来,然后将书案上文书卷册都放到了别处,小心将纸裁好铺开,压上镇纸,再在砚台里倒了水,拿墨锭开始研墨。
一旁杨钊看他这架势,立刻过来道:“陆大人这是要写字还是作画?”
如陆璘这般高才,不管是写字还是作画都是大师风范,哪怕只是日常公文上的小字,陆璘都能写得赏心悦目,要是专程来写字作画,那可真要瞻仰一番。
听他发问,陆璘回道:“写字,劳烦杨大人帮忙把后面书架上的那只楠木斗笔拿来一下。”
杨钊立刻去书架上拿了笔来,等陆璘磨好了墨,便是双手呈上,恭敬地将笔交到他手中,然后一瞬不瞬盯着看起来。
陆璘蘸了墨,一手提笔,一手提了袖子,在纸上落笔。
一时间,笔走龙蛇,写下一个大大的“杏”字,飘若浮云,矫如惊龙。
随后便是“林馆”二字,待三个字都写完,又在左下方落款“陆子微”,然后拿出私章,重重盖下。
杨钊这会儿看明白了,这是题给杏林馆的字。
整个安陆县,可没有哪个药铺或是其他商家有知县的题字,杏林馆这是独一份。
但这场瘟疫,没有杏林馆的施大夫,没有施大夫与上官大夫带领其余几名大夫一同研治出药方,只怕满城都要死绝。
这题字,杏林馆受得起。
“找一队人,热闹一些,将这字送去杏林馆。”陆璘吩咐。
于是,第二日,一行衙差从县衙出发,敲锣打鼓放鞭炮,捧着题字,一路送到了杏林馆。
施菀还在云梦,题字由彭掌柜接到,当即就眉开眼笑,打点了衙差,待衙差离开,马不停蹄就去找装裱师傅,将字制成牌匾。
又过十来天,到腊月中旬,家家户户筹备过年,云梦县瘟疫也得到缓解,从安陆前往云梦的一行人回来了。
也就在这一天,县衙派人列队欢迎,同时又给施菀和上官显各送去一幅字,上书“功同良相”四个大字,仍是陆璘亲笔所书。
与这四个字一起的,还有一幅盖了县衙公印的碑文,上面详细记录,光庆四年,安陆大疫,杏林馆大夫施菀任总医官,与济宁名医上官显一起,带领城中大夫亲自诊断病情,协助官府作出防疫举措,研制药方等,最终开出药方“退瘟散”,阻止疫病蔓延,救下安陆千万百姓。
安陆县衙及知县陆璘感念杏林馆与施菀医术与仁心,于是特赐“杏林馆”、“功同良相”手书,以表彰杏林馆及施大夫医者仁心。
于是从这一日起,杏林馆成了安陆唯一一家有官府盖章的药铺,施菀与上官显也成了清除疫病的头等功臣。
馨济堂后堂,方掌柜与周继对坐。
方掌柜接过仆人呈上的茶,却无心饮用,只凝重地看向周继,问道:“陆知县这意思,是不是正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这医药行大会,是不是还得继续延迟下去?”
周继笑了一声,摇头道:“不能再延迟了,过几日就开吧,叫上施大夫。”
方掌柜疑惑道:“为何要过几日就开?咱们送到陆知县手中的帖子没有回音,他倒一次二次给杏林馆题字,这分明是存心要抬举杏林馆,而打压我们……”
方掌柜说着叹声:“周大夫倒是天命,正好那时候病了,我却不同,我是一念之差啊……”
周继回道:“事已至此,都没什么好说的,后悔也是枉然。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开行会大会,然后推举施大夫为新任会长。”
方掌柜吃了一惊,愣愣看着他,半晌才道:“这……不至于吧?虽说施大夫的确在疫病上领了头功,但那也多少沾了那上官显的光,再说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疫病,其他病症上,你我也不差,她论起资历,比我们徒弟还浅,还是个女人,怎么能做会长?”
周继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喝了两口茶,然后道:“方掌柜错了,到底没看清形势啊。不过施大夫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所以我才看得清楚一些,陆知县不是要捧杏林馆、踩我们,他就是要捧施大夫,至于踩不踩我们,兴许他没这份心,因为我们还值不上他去踩。”
方掌柜想了想,问:“因为疫病?听说云梦知县被降职了,而陆大人却受了朝廷嘉奖,所以陆大人感激施大夫,想捧她?”
“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你也听说过施大夫与陆知县是什么关系吧?”周继问。
方掌柜当然听说过,施大夫是陆知县和离的妻子。
但他并不当回事,因为他觉得如果陆知县对施大夫有旧情,就会将人娶回去,反正以他的身份做什么都轻而易举,既然没有,那便是不想,没什么好说的。反而他还奇怪一对夫妻怎么做到既无恩情也无怨恨,像陌生人一样公事公办。
而周继如今这么说,意思便是陆知县不只因为疫病的事感念杏林馆与施大夫,更因为私情要捧她。
所以若只是公心,他们自然可以无视疫病的事,照样让会长一职落在周继和他两人身上,反正官府一般是懒得管这些事;但如果还有私心,那官府就可能偏偏要来管,在疫病上失职的大夫不能做会长,该做会长的,是救下安陆百姓的施菀。
这时周继道:“方掌柜,和官府作对,对我们没好处,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现在推举施大夫为会长才是上计。再说,凭良心讲,我这条命还是施大夫救的,黄泉路上走一遭,我也没了那份争会长的心了,你要争你去争,反正我会推举施大夫就是了……之前疫药房那些大夫八成也会推举的,方掌柜可考虑清楚。”
周继都这样说了,方掌柜当然没办法再坚持,他也没那么执拗一定要与官府为敌,只是想起来实在心有不甘,他这一把年纪的人,认一个女人当会长,像什么话!
不管怎样,才回安陆的施菀果真接到了医药行会的邀请,五日后,她被推举为新一任行会会长。
第一个推举她的,是周继,随后便是之前疫药房其他几名大夫,到中段,方掌柜也表态,推举她为会长。
她先是意外,而后才想明白这其中想必是有那两幅题字的功劳。
陆璘的题字,代表着安陆官府,官府一连给了两幅题字她,又专门写了碑文,如今“杏林馆”的金字牌匾已经挂上药铺门前了,“功同良相”和碑文都在牌匾师傅那里放着,不日也会制成金字大招牌挂起来。碑文则会刻成石碑立在杏林馆门前,哪怕十年二十年后,这荣誉都会烙在杏林馆和她身上,让这二者成为杏林春暖的佳话。
这便是安陆官府的态度,周大夫和方掌柜,他们是顺水推舟。
扪心自问,她心里是感谢陆璘的。
没有他,她一辈子也不会当上医药行会的会长,医术再好,医德再受人称赞都不行,因为她是女人。
但陆璘寻到这疫病得治的时机,将这莫大的荣誉给了她,连官府都盖章认定的事,将来再不会有人拿她是女子这事来诋毁打压她。
她习惯了低调不出风头,那是为了保护自己,这并不代表她不喜欢身份与荣誉。
她站起身来,朝眼前的众多男大夫道:“众位长者抬举,诚不敢辞,我既为会长,必定精进医术,尽心尽责医治病人,也会谦谨恭让,与众位大夫一起维护好安陆县医药行,让医药行同心同德,欣欣向荣。”
回到杏林馆,馆中人知道施菀竟成了新一任会长,不由欣喜激动,枇杷提议要去外面吃一顿酒来庆祝,施菀便索性让医馆早些歇业,由她作东,到酒楼吃酒。
众人欢天喜地,学徒伙计,连同彭掌柜、罗大夫、上官显,一齐到了医馆附近的酒楼,包了个雅间,举杯相庆。
喝酒到一半,有人问起上官显的去留。
上官家是济宁医药世家,上官显立志成为一代名医,所以不甘于留在济宁学自家医术,而是在父亲的支持下游历各地,学百家之长又广施仁术,五年间,已有了些名气。
如今快要过年,施菀便劝他不要急着离开安陆,就在安陆过了年再说。
枇杷也接着道:“要不然上官大夫就先在咱们药铺坐诊吧,疫病刚过去,很多人还没好全呢,如今我们药铺得了官府的题字,病人越发多起来,还真忙不过来。”
严峻淡淡看了枇杷一眼,没出声。
施菀也说:“枇杷说的是,上官大夫不妨先在杏林馆坐诊,工钱都好商量。”
上官显笑了起来,问她:“工钱真的好商量吗?”
施菀笑道:“上官大夫声名在外,有大官大夫在,到药铺来的病人绝不会少,我们当然开得起工钱。”
上官显说道:“这事我好好想想……不过若真是留下,我不要工钱,只要与施大夫、罗大夫一同探究学习医术就行。”
罗大夫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上官大夫医术可在我之上。”
施菀也回道:“那我是再欣喜不过,我也有许多问题想向上官大夫讨教。但工钱是一定要给的,要不然倒是我们要不好意思。”
一旁彭掌柜默默听着,脸上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并不言语。
三日后,于县衙附近的僻静拐角处,彭掌柜拦下了陆璘的马车。
“陆大人,借一步说话。”彭掌柜道。
陆璘对彭掌柜这人并不熟悉,仅仅只是知道他是谁而已——他是杏林馆的掌柜。
但仅仅只是这一点,陆璘就毫不犹豫下了马车,问他:“彭掌柜所为何事?”
他有直觉,彭掌柜找他与施菀有关。
两人往角落里走几步,彭掌柜道:“上官大夫决定留在杏林馆坐诊,说是要与施大夫一同切磋医术,看样子,至少是一年半载的事。”
陆璘心中一紧,脸上却平静如常,只是问他:“彭掌柜告诉我这事是……”
彭掌柜低头道:“不瞒知县大人,是我家少东家交待的,他说,东家不让他回江陵,他是鞭长莫及,知县大人但凡有几分能耐,就不该让上官大夫留下,上官大夫的心思猪都能看出来。”
很明显,这后面的话就是丰子奕的原话。
大概是丰子奕走时交待彭掌柜替他看着施菀,所以上官显过来,与施菀走得近,彭掌柜便将消息告诉了丰子奕,之前是疫病当前,没有办法,如今疫病清除,丰子奕得知上官显竟要留下来,便着急了,他却远在江陵府,便只好将这赶走上官显的任务交给了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可合作的对象。
陆璘却并不回话,转身回马车去了。
关于这件事,他却是犹豫的。
万一施菀就是不喜欢他,而喜欢上官显呢?
那他以卑鄙手段弄走上官显,是不是生生拆散了她的良缘?
他是想让她选择自己,而不是让她失去选别人的权力。
可是,他也有他的执念,他就是觉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让她比现在开心……
就在当夜,石全从济宁府回来了。
石全不识字,所以将上官显的底细都默在了心里,回到安陆,便将这默下的信息一一说给他听。
上官家的确是几代仁医的世家,上官显也的确表里如一,在济宁广受称赞,也几乎就是下一任上官家的当家人,没有成亲,不好女色,品学兼优,德才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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