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摔出个轻度脑震荡,短暂地失明失聪,昏沉中只知道有人一直在温柔地照顾她。
当时她毕竟年纪小,以为自己要当一辈子小聋瞎,吓得掉了几滴眼泪,他就温柔地抚去她的泪水,环抱住她轻轻拍打她的背脊。
他对她说话,她听不见,但额头相贴的地方传来声音的震动,许西柠觉得应该是像大提琴一样低沉悦耳的声音。
等她在医院醒来睁开眼,一个英俊的男人正低头看她,他眉心微微蹙起,睫毛侬长,有着阳光一样的金色头发和猫眼石一样的绿眼睛。
许西柠当时内心狂喜,心说不愧我一生行善积德死后终于上了天堂。
许西柠躺在病床上小嘴叭叭:“Hello. Nice to meet you. 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温南森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担忧地低声说:“好像还是烧得有些糊涂。”
用的是流利的中文。
嗓音像大提琴一样低沉悦耳。
许西柠:哟呵,不愧是天堂,实现了语言的大一统。
喜欢上温南森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像是所有少女怀春时代都会幻想的情人,成熟绅士又风度翩翩,只是在文卷大学偶尔授课,却似乎拥有取之不尽的金钱。
他常年穿的风衣或是西装三件套单价从不低于六位数,但他并不引以为傲,带许西柠爬山时,许西柠累了坐在台阶上休息,他甚至会把风衣脱下来给她垫屁股,仿佛Burberry的风衣面料还没有她批发价九块九的校裤珍贵……
老许也怀疑过,他这样的人物为什么要大半夜在山里徒步。
温南森解释说是为了采集槐江特有的植物标本,并反手掏出一本牛津大学植物学PhD以示自证。
这样的人物,路过顺手救了许西柠也是情理之中,但余下来的几年,他待许西柠更好,好到如果不是他的金发碧眼,老许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爹。
有时他来找许西柠却并不提前跟她说,只是站在高中门口的银杏树下等她。
许西柠回家时间随心所欲,有时温南森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连许西柠都不好意思了:“你要是来就提前告诉我啊!我偷偷带了手机的。”
温南森只是说:“我如果告诉你,你为了不让我久等就会着急出来,我更希望你自由一点。”
许西柠便说:“害,就算你在等我我也不会着急出来的!你给我的自由过了火。”
温南森仰着头,长街上方高远的天吹来萧索的秋风,他在风里微微眯眼:“很多年我都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东西。最近我发现,如果等待的人注定出现,等待的过程也会变得美妙起来。”
许西柠:“?”
满街的银杏叶都在风里哗哗作响,像是纷乱的金色的雨落在男人宽阔的肩头。
温南森转过头看着她,弯起眉眼温柔地笑:“简而言之,我喜欢等你。许,这是我的任性。”
许西柠把莫名有点热的脸藏在围巾里,很老道地拍了拍温南森的手肘:“好的,温。只是我们中国人一般不单喊姓的。”
温南森便问:“你希望我喊你什么?”
许西柠毫不犹豫:“大哥。”
“……”
好在,温南森也不是什么都听她的。
许西柠高中就跟他表白了,可温南森只是对着她笑,摸了摸她的头,说你还小。
许西柠以为是他不喜欢自己,婉拒了,谁知这人居然是个究极老古板,他说觉得许西柠小不是托词是真觉得她小。
许西柠成年的第一天,温南森驾车带她去吃了顿法餐,烛火红酒,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夜色中汹涌的槐江,两岸满城灯火。
许西柠第一次喝酒喝得很高兴,醉醺醺的,对座温南森在烛火中瞳孔明亮,目光是能让人溺毙的深情。
他吻了吻她的指尖,说我爱你。
许西柠心想,哈哈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啊!难怪古今哲人都爱喝酒!
许西柠豪气千丈地把剩下的红酒干了,咬着头绳随手把金发扎在脑后,然后探身越过桌子,抓着他的领带吻了上去。
她发酒疯发得让人猝不及防,温南森从未如此失态,手肘撞翻了桌上的红酒瓶,红酒洒了自己一身,可他没有躲。
他的唇有些冰凉,又在微微颤抖。
浑身湿透,酒味蔓延。
他没喝酒,却好像比女孩醉得还要厉害。
许西柠发完疯就一头栽倒睡过去了,然而男人抱着她,依旧一动不动。
侍者闻声上前打扫满地狼藉,又见温南森湿透了,躬身问:“请问需要帮助吗?”
温南森说了两遍“nej tack s?? mycket”。
侍者没听懂,又问了一遍,温南森才回神,用中文低声说:“谢谢,但是不用。”
许西柠以为他们不会分手的。
可温南森看着她的目光总是有些悲伤,有时许西柠甚至觉得他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刚认识的那一年,温南森总送她一些她不喜欢的东西,譬如薄荷,譬如浅蓝色的东西,譬如各种各样画师的大作,譬如名贵的花花草草。
许西柠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喜欢,也没有太在意,虽然她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柠檬,浅黄色,画画水平堪比狗吃屎,能种活的植物仅限于仙人掌。
温南森还会带她去旅游,他用怀念的目光看向一切,说着类似于“我们之前也……”这样的话,哪怕这些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直到她在温南森随身携带的怀表里,看到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是温南森和另一个笑容漂亮的女孩,他们靠得很近,十指相扣。
许西柠翻箱倒柜找出温南森的笔记,翻到他们初遇的那天。
当时温南森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在笔记里他称呼她为“Irene”。
许西柠抓着怀表去质问温南森,说照片里的女孩是艾琳吗。
温南森的目光隐忍又痛楚。
但他说,是。
许西柠勃然大怒,问艾琳人呢?
温南森说,她死了。
所以事情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温南森仿佛对她一见钟情,为什么温南森愿意一直一直等她,为什么当她问温南森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温南森会说从很久很久以前。
许西柠万万没想到这种狗血替身白月光梗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立刻就提了分手。
她甚至和艾琳长得一点都不像!
非要说的话就是一年级老师让大家自己回去取英文名,她给自己取的是艾琳,她甚至记不清理由,不过以她的个性八成也只是因为看得顺眼而已。
晦气名字!
替你妈个锤子!
温南森试图联系她,在她家楼下等了整夜,对她说希望能给他机会解释。
许西柠从小看电视剧,受够了男主“你听我解释啊”和女主“我不听我不听”的狗血剧情。
所以她赴约了,抱胸盯着温南森,抬了抬下巴:“解释吧。”
那一刻许西柠脑子里甚至想好了一些她可以接受的借口,例如照片上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或者表姑的亲姐姐的堂兄的二女儿……或者那其实是个看起来非常漂亮的长发男人,掏出来比他还大。
温南森说:“她就是你。”
许西柠:“……你瞎?”
“我的一些事,出于某些保密原则无法告诉你。”温南森看起来有些疲惫,素来好听的声音都微微哑了,“但我从未爱过别人,许西柠,你们是同一个人,因为她是你的前世。”
许西柠被深深震撼了。
我靠,男人为了骗人还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许西柠耐心耗尽,觉得电视剧里演的未必没有道理,有时候听人放屁不如不听。
她掉头就走,温南森上来拉住她,许西柠甩了他一巴掌,气极反笑:“你认错人啦,其实我是你妈转世,你最好对我放尊重一点!”
“就算我前世有情人那也得是老许,哪能轮得到你!”
许西柠说气话不过脑子,并没有想到这两句话单拎出来都极具杀伤力,但是合在一起相当于指控温南森是她上辈子和老许的儿子……属实是丧心病狂!
这样丧心病狂的发言没能阻止温南森,他依然试图让许西柠原谅她,可他说不出更多的解释,只是让许西柠信他。
许西柠觉得好他妈搞笑,信他的嘴不如信骗人的鬼。
后来她和霍廷恋爱,温南森就不再找她了。
许西柠不知道是他放弃了,还是出于某种究极古板的道德原则,又或是为了所谓的给她“自由”,反正她不在乎。
她再也不想看到温南森。
直到他穿着风衣,在橘子花香中推开教室门,站上讲台。
七年前,她从病床上睁开眼,看到他什么样,如今他仍是什么样,时间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卷子发到手上,许西柠开始动笔,主要是不想延毕。
她太清楚温南森是个各种意义上极重原则的人,她交白卷,温南森就会给她零分,他温柔但严格,好脾气但不好说话。
他这方面不会给许西柠面子,许西柠也不需要他的面子。
许西柠写着写着,感觉到温南森的视线。
看看看!看什么看!
许西柠扔了笔,圆珠笔咕噜噜地滚到桌边。
她百不耐烦地掀起眼皮,声音清澈干净:“温老师,能不能别盯着我看?”
她声音不大,奈何教室安静,字字清晰。
补考的几个同学面面相觑。
张尧在她旁边呆住了,内心直呼牛逼:卧槽!她竟然考场开怼老师!她好勇!
温南森睫毛颤了颤,温声道:“对不起,打扰你答卷了。”
他好脾气地坐下来,翻开讲台上的诗集,开始看书。
哗啦,翻页声。
哗啦,他又翻页了。
哗啦啦……
许西柠按着圆珠笔,扯了扯嘴角,忍无可忍:“温老师,你翻书很吵你知不知道?”
张尧:卧槽!!她开始无理取闹了!
其他几个翻卷子的同学都吓得不敢动手,生怕许西柠转头连着他们一起骂。
温南森愣了一下,看不出情绪,他轻轻放下书,抬手按了按额角,低声应道:“好。”
奈何许西柠坐得太前排,离温南森太近,尽管他没动也没说话,她依然好像能感觉他呼吸的频率,金丝眼镜的链条随风微微闪烁着光芒。
……温南森并不近视。
眼镜于他而言只是装饰品,有次许西柠在他家看见几抽屉各式各样的眼镜,各个价值不菲。
她随手挑了一个带细链的,拿起来对着温南森的眼睛比划,说这款式古董得像是要入土了……正好配你。
她开玩笑一句话,温南森一副眼镜戴了七年。
如今仍然戴着。
许西柠深吸一口气,抬头,刚说了个“你”字。
温南森触及她的目光,无声起身,带着书离开。
许西柠本来一腔烦躁倏地熄灭了。
温南森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她从未在任何人眼里看见这样落寞的神色,明明是那样浓郁的绿色,入眼全是荒芜。
张尧大受震撼:卧槽!!!她把监考老师怼走了!!!
其他考生都沸腾了,就差一起呐喊:许西柠!永远的神!!!
后半场是行政老师监考的,倒不如说本该如此。
许西柠考完试,心情好了一些,咬着糖插着兜,穿过长廊,去找她的论文导师。
她的导师是学术界的泰斗郑鸿云,退休又被返聘的老教授,虽然年纪大,为人却幽默风趣,没有架子。
据说当年他在国外做教授,曾经教过温南森,所以学院才成功请到温南森来授课。
许西柠走到办公室门口,抬手敲门。
没想到门是虚掩着的,一敲就开了。
她顺着门缝看去,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温南森坐在主位上,低头读着什么东西,两鬓花白的老教授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替他斟茶。
许西柠:?
怎么哪里都有前任阴魂不散?
还有你俩是不是站错位置了?到底谁该给谁斟茶啊?
她定睛一看。
坐在主位上的是郑教授,站在旁边斟茶的是温南森,是她看错了……不过矮胖衰老的地中海郑教授和高挑颀长金发碧眼的温南森她是怎么看混的呢?
许西柠想,一定是被前任气的,气得她两眼昏花。
郑教授瘫在椅子上,眼镜有点歪,双手攥着把手,一边艰难喘气一边支着身子看向温南森:“哎哟喂,你这……我一把年纪吃不消啊。”
许西柠走过来,不明所以:“吃不消什么?”
郑教授惊魂未定地看向许西柠,说:“吃不消……工作,对,工作压力,你们几个我带的学生毕业以后,我就真退休了。”
许西柠甜甜道:“那感情好,我就是郑教授的关门弟子!”
郑教授气喘匀了,又心虚地瞥了眼旁边的温南森,拉着许西柠道:“正好,我在跟温老师看你的毕业论文,你一起来听听看。”
许西柠的笑容有点僵硬。
哇嘞嘞,郑教授我们平时师徒相亲,原来你心底竟如此恨我!
许西柠抱着郑教授的胳膊晃:“教授,我不好意思,难道我写得不好吗?您都不愿意指导我了吗?”
郑教授被她晃得没法子。
许西柠长了一张最讨长辈喜欢的脸蛋,乖巧又干净,还嘴甜会撒娇,哄老人家那叫一哄一个准,郑教授平时都把她当自己的孙女看。
郑教授左右为难:“你写得好我才给别人看啊,而且他又不是别人,这不是你之前提在嘴上最喜欢的温老师嘛。”
许西柠:……
所以郑教授,爱会消失的对吗?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小西柠吗?为何突然背刺我?
温南森开口道:“不用了,您的学生您亲自指导,不会有问题的。”
郑教授不解:“你不是一直挺关心小西柠的吗?前两天问我她论文写得怎么样,刚刚特地找我看来着,都快看完了。”
郑教授,不愧是社交悍匪!
温南森:“……”
他的眼神微微松动,多了些许无奈的责备。
郑教授受不住温南森的目光,禁不住缩了缩脖子:“那你是……想怎么办嘛。我一把年纪了,我不懂。”
郑教授闯完祸直接躺平装死。
不知为何许西柠觉得教授今日比平时还要更活泼耍赖一些,如果说之前还算是富有童心的老顽童,今日就像是长辈在场就可以胡作非为的熊孩子。
许西柠叹了口气:“温老师要看的话也行。”
温南森同时开口:“不方便那我就不看了。”
死寂,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许西柠改口道:“嗯嗯再见温老师。”
温南森同时道:“那我提两点意见。”
沉默,在沉默中灭亡。
最后还是温南森温和开口道:“我看过一篇和你的研究方向密切相关的论文,对你的写作会有帮助,之后我会发给你,其余的内容请郑教授给你讲就好。”
许西柠敷衍地嗯嗯嗯了半天。
反正联系方式都拉黑了看你怎么发,不如一把火烧给你的艾琳去吧。
温南森说完点了点头,离开了办公室,他离开之后,郑教授立刻神秘兮兮地拉着许西柠的手:“你跟温老师,到底怎么了?”
许西柠无语地看着教授眼里的灼灼精光。
一把年纪了!八卦什么呀!
郑教授语重心长:“我从小认识温老师,他绝对值得信赖,如果你对他有什么不满,那多半是误会,这么多年他为人有三个最大的优点,第一是专一,第二是诚实,第三还是专一。”
许西柠心说难怪您学文,这数学水平着实难评,再说您小时候温南森还没出生呢吧?
郑教授咳嗽一声,又补充道:“记住啊,他可没让我说什么,都是我自己要说的,你别跟他说啊。”
许西柠诚恳极了:“真不会。”
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您在说啥。
郑教授点了点头,一拍锃亮的脑门,说了声“差点忘了”,从抽屉里找出茶杯和茶叶来,笑呵呵道:“薄荷茶!我上个月刚搞来的,我记得你喜欢薄荷,特意给你留的。”
许西柠:……
都说了讨厌薄荷!我叫许西柠又不叫许薄荷,爱好都写名字里了还想怎样纹脸上吗?
一个二个都怎么回事!您他妈也是艾琳派来气我的吧!!!
日落时分,最后的余晖洒向波光粼粼的槐江水面,路灯成排亮起,薄雾笼罩,水汽氤氲,夜晚的寒气如怪兽的爪牙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蔓延。
许西柠准备出发去白鹿桥洞调查,收拾了一书包的行头,便携相机,录音笔,定位器,防狼喷雾,抽拉式登山杖和手电筒。
好男人在旁边气呼呼地打转。
许西柠奇怪地看着他:“怎么啦?谁惹我们大哥生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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