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闷头扎进户外的寒风,喘着气,精疲力尽地蹲下来,头埋在膝盖里。
她忍着眼里的泪水,掏出手机,她想她现在认识很多非人类呀,她总可以找别人帮忙。
她先是点开展星野的聊天框,只打了几个字就打不下去了。
她了解展星野,他不可能没有试过用管理局的渠道去找治疗老许的方法,他不是没有做,他是做不到。
她翻着通话记录,又想打给谢仪,然后突然想起在妖界时谢景说的那番话。
“如果以后有天,你对我很生气的话,也一定记住,我将客户的意愿放在我自己的意愿之上。”
——他想告知许西柠,但尊重许承年自己的意愿。
“你可以相信我做的所有事,都不会有损许承年的利益,我尽了自己所有的能力。”
——他尝试了妖族的草药和术法,尽了一切办法,可惜无能为力。
许西柠的手在刺骨的冷风里发抖。
原来真要有这样的命运,要把给予那个十六岁就拿国际奥林匹克金奖保送Q大的惊才艳艳的少年的一切,全都夺走。
为什么偏要是他?
不能再研究数学,许西柠接受了的,老许也接受了的,那就让他这样安稳地生活下去就好了啊,为什么还要再继续呢?
为什么要把人逼到这个份上呢?!
等到他慢慢地把一切都忘掉,连许西柠也不认识了,情绪暴躁、易怒、消极,重复性的偏执行为,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时候……
谁还能看见从前那个口算比计算器还要快,大步流星地把她抗在肩头,眉宇间神采飞扬的男人的影子。
他看见那样的未来,竟然还能对许西柠笑得出来。
许西柠慢慢放下手机,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像是周遭的世界都在缓缓下沉。
傍晚,小区里的孩子在嬉笑打闹,学骑自行车的小男孩控制不住方向,一边大叫快让开,一边径直朝她重重撞了过来。
自行车歪倒在一边,车轱辘兀自打转。
小男孩吓得爬起来,喊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许西柠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小男孩吓得又道歉了一次,慌忙扶着车跑走了。
女孩垂下的衣角里,被触发的精灵守护,轻轻飞出一只绿色的蝴蝶。
夜幕昏暗,许西柠隐约看到一双皮鞋停在了自己面前,裤腿笔直干净,卡其色的风衣角在风里微微晃动,带着影影绰绰的橘子花瓣的清香。
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学校后街,看到沈诗情和她的跟班,用现金羞辱卖烤红薯的老许,说叔叔你找的钱不对呀,你该不会故意坑我们吧。
当时她无助地蹲在路边嚎啕大哭。
也是这样一个人驻足在她身前。
许西柠慢慢抬起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深色的夜幕,昏暗的晚风里,男人低头垂眸,被吹起的金丝眼镜的链条微微晃动,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镜片后是永远温润的绿色眼眸。
温南森蹲下身子,捧着她的脸,担忧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温柔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许西柠抓住他的风衣角,颤抖地张了张嘴唇:“温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她喊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眼泪刷得一下就流了下来。
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好像现在才找到出口,汹涌地淌满她的脸,滚烫地坠入男人的掌心。
“温老师, 你想想办法吧。”
许西柠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是抓住最后的稻草,嗓子里压抑着细碎的哭腔, “你帮帮老许吧,求求你了。”
“我在这,不着急,慢慢说。”温南森眉心蹙起,眼里全是心疼。
他温和地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姿势像抱小孩子似的, 让她坐在自己的右手小臂上, 左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柔软的手帕,擦去她的眼泪。
“老许,他, 他好像得阿兹海默症了,你知道什么是阿兹海默症吗, 就是, 他会慢慢地忘记所有的事情,以后,连我都要忘记了。”
许西柠哭得一抽一抽, 大滴大滴的眼泪让人心碎地从睫毛下涌出,把温南森的手帕全浸湿了。
“林薇都发现了,林薇还找人给他治疗, 只有我不知道, 我像个睁眼瞎一样, 我还对爸爸发火……”许西柠颤抖着,攥着精灵的风衣, 把平整的布料都揉皱,“我好差劲,”她哭出声来,“温老师,我真的好差劲。”
“好了,好了,不要这样说自己。”
温南森见她哭成这个样子,心里难受得一塌糊涂,手掌一遍遍抚摸她弓起的背脊,嗓音低沉好听,像白瓷茶碗里烫开的一盅清透的茶。
“你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任何人可以怪你,你自己也不可以。”
“你已经试过了是不是?”许西柠用袖子用力揉了揉眼,哭得通红的眼睛透过垂在脸前的凌乱发丝,望向精灵绿色的眼眸,“你治过他,但是没有用,是不是?”
“我的确对他用过治愈术。”温南森低声道。
当时老许距离事故已经过去三四年了,损伤已经不可逆。
涉及大脑思维的层面,治愈术不能起到很好的效果,就像治愈术对抑郁症和精神病也束手无策一样。
“再用一次呢。”许西柠哽咽着,抓着他的风衣,低声求道,“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那样近的距离。
温南森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睛,哭红的鼻尖,下撇的唇角,被汗水和泪水黏在脸上的发丝,还有绝望的、无助的、恳求的目光。
——求求你了温老师。
她这样看着他,他怎么可能不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
“我想,再用一次同样的治愈术应该用处不大。”温南森拨开她的发丝,轻声说,“不过还有另一个方法值得一试。”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世界树的枝条吗?”
心软的精灵对哭泣的女孩露出微笑。
“老许,老许。”许西柠敲着门。
“来了!”门后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老许高高兴兴地开门,惊讶道,“哟,小朋友怎么回来了?”
许西柠心里又是一酸。
没有给他们继续说话的时间,一只绿色的蝴蝶翩然而至,停在老许的鼻尖上,只轻轻闪动了一下翅膀,老许就闭眼昏睡过去。
温南森从门后闪身出来,及时接住了老许,把他稳稳打横抱起。
许西柠立刻进屋,在身后关上门,飞快地换了鞋跟上去。
温南森将老许抱到床上,让他平躺下来。
身形修长的男人站在床边,缓缓化出了本来的模样,面部线条变得愈加精致清晰,浅金色的头发下露出精灵的尖耳。
随着精灵化出本体,钢筋水泥构成的室内好像一瞬笼罩在森林的绿荫下,恍惚中仿佛能看见昏暗处随风摇曳的枝叶剪影。
窗外的月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将皎洁似水的月辉洒在精灵美丽的面孔上。
温南森左手抵着右手的指尖,做了一个优雅有力的手势。
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无数绿色的丝线,交织着打开一扇虚空中的门。
从门里浮起一根带着一枚绿叶的枝条。
蓬勃的生机盈满室内,许西柠屏住了呼吸,感觉心跳都加速了。
她见过世界树的枝条,在那个满月之夜的教堂,当时她还很不客气地喊它大树杈……现在她愿意喊它任何名字,尊贵的树枝陛下之类的,只要它能起效。
温南森抬眼看了一眼女孩,她像局促的小动物一样不安地躲在卧室门口,探头看着,又不敢发出声音。
“你进来吧,没关系的。”温南森笑了笑。
“不影响吗?”许西柠小心翼翼地进来,自从她发现老许的病有希望以后,她身上那种特有的活力又复苏了,仰起头问,“温老师,你有多少把握呀?”
“如果世界树的枝条都不能治好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了。”
许西柠松了口气,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她对温南森有种无条件的信任,他都说可以那肯定是可以吧!
“那我开始了?”温南森问她,斯文地摘下眼镜,褪下左手的薄手套。
“等等,”许西柠又抓住他的手,对上温南森疑惑的目光。
她把心放回肚子里,才意识到另一件事。
“这个树枝……是不是很珍贵啊?”许西柠迟疑道。
“是的,”温南森缓声道,“可是许承年对你而言也很珍贵不是吗?”
“既然这个珍贵的树枝能治好老许,那它是不是……也能治好你的手?”许西柠握着他的手有一点颤抖。
那只已经全然焦黑干枯的,冰冷得好像失去生机的手。
温南森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她,咬字温柔:“我会慢慢好起来的,我等得起,可是许承年没有像我一样漫长的寿命。”
“真的吗?”许西柠低声道。
她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觉得温南森刚刚那句话是在骗她,所谓“慢慢好起来”,换一个角度就是可能永远不会好。
用他一只手去换老许痊愈,她不能要求温南森做这样的事情。
太过分,太沉重,太无情。
这样利用温南森,她还不起。
可她又实在想要治好老许。
以至于心底隐隐兴起一个卑劣的念头。
就算温老师是骗她的也没关系。
女孩内心痛苦的挣扎,清晰地映在精灵绿色的眼眸里。
她甚至还不知道,这只手是为了折世界树的枝条才废掉的,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伤何止区区一只手,她就这样愧疚。
可温南森不想要她背负愧疚。
他深爱的人,应该一生顺遂,没有遗憾,没有愧疚,没有哭泣。
不是爱不可以被衡量。
是爱她的人不愿她去衡量。
精灵微笑着说了一个善良的谎言:“真的,我的手是因为其他术法才受伤的,世界树治不好我……只能等它慢慢痊愈了。”
许西柠感觉自己又可以呼吸了,她眼里跃起希望的火苗,激动道:“那开始吧!”
翠绿色的阵法在狭窄的卧室里展开,闪烁着光华的精灵语字符在地面上缓缓旋转。
无数绿色的光线从世界树的枝条上抽出,又没入许承年的头部,那根枝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枯萎下去,许承年两鬓依稀的白发却逐渐被染黑,仿佛光阴倒流。
这个过程比许西柠想象中要漫长,她在一边看着,突然想到,如果她真的按照温南森希望的那样,让这些绿色的光线就会没入她的脑袋,她就会奇迹般想起前世作为艾琳时的经历……
“温老师。”许西柠小声喊道,绿色的荧光照亮她的眼睛。
“嗯?”温南森掀起睫毛微笑着看向她。
“我在想,”许西柠揪着他风衣的下摆,她是如此迫切地想为温南森做点什么,“你之前说艾琳留下了一幅遗作,是送给你的,可是你读不懂那副画的意思,我在想,也许你可以分几根魔法光线到我这里,然后我就能想起来了。”
“啊,那副画。”温南森笑了笑,眸光深邃,“你真的愿意吗?”
“真的!”许西柠大力点头。
施术中途突然更改对象,还要控制魔法回路分流的速度,对其他精灵来说或许很难,但温南森想的话当然可以。
一层新的法阵叠加在原先的法阵之上。
温南森伸出指尖,轻点了一下许西柠的额头。
一缕金绿色的光芒跃入她的眉心。
一瞬间,冰冰凉凉的感觉瞬间充盈她的脑海,仿佛跃入砌满屏幕的垂直甬道,无数画面在她眼前像一列列火车似的向上飞掠而过,足以涵盖一个人一生的海量记忆扑面向她涌来。
那些掠过的记忆有炮火纷飞的战壕,有绿荫如盖的湖泊,有洁白似雪的婚纱,还有无数温南森的影子。
许西柠知道她只够看一幅画面,所以拼命默念着:
“艾琳的画,送给温南森的画,最后一副送给温南森的画……”
一个画面在她面前放大,定格,然后把她吞了下去。
许西柠睁开眼,看到面前一只极其苍老的手,皮肤皱巴巴的,布满老年人会有的褐色瘢痕。
那是她的手——艾琳的手。
那只手正握着画笔,在巨大的画布上随性涂抹着。
她穿着一条鲜艳的围裙,一边绘画,一边哼歌,自由自在,不成曲调的歌。
许西柠认出这里正是精灵之森里那栋白色的湖畔别墅,一楼靠南采光最好的那间,用大片通透的玻璃罩起来的画室。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
她抬头,看见精灵那张俊美到无可挑剔的脸,金色的睫毛像蝶翼垂落,在眼睑处投下影子,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微笑道:“在画什么?”
温南森的容貌从来没有变过。
可许西柠还是觉得,此时的温老师,要更加年轻,更加高兴一些。
他的眼里没有阴霾,只有纯粹的爱和温柔。
许西柠从他眼里看到自己。
衰老的面孔,下垂的皮肤,苍白的头发,但那双成熟优雅的灰蓝色眼睛深处,却还掩着一点少女般的灵动和狡黠。
“猜猜看。”她笑眯眯道。
这里是艾琳的记忆,所以许西柠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们的话。
温南森按着她的肩膀看向画作:“花圃?集市?你的家乡?斯宾小镇?……烟花?倒影着烟花的河流?”
他很认真地在猜,她就在旁边笑:“不对不对不对,不行呀南森,我听说爱情的破裂就是从默契的消失开始的,看来我需要重新审视我们的婚姻。”
温南森受不住爱人的调侃,吻了吻她的额头,抱着她求饶道:“告诉我吧,我猜不出来。”
“这是一段信息,”她慢慢道,“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啊……”温南森弯眸笑了笑,“爱情。”
“哪有那么简单,”她瞪了温南森一眼,“很复杂很重要的讯息,你最好解读出来,要不然我会很失望,我就要重新审视我们的婚姻……”
温南森哭笑不得:“好好好,我会认真解读的。”
温南森泡了一壶薄荷茶,搬了椅子,就坐在旁边看着她绘画。
漫长静谧的下午,时间缓缓流淌,斜照进来的金色阳光投在木地板上,她哼着歌画画,温南森时而跟着她一起哼歌,时而在透过玻璃幕墙的阳光里拉小提琴,时而用羽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许西柠认出那是曲谱。
他谱给她的,最后却没能完成的那份曲谱。
许西柠收回目光,全神贯注地去听自己的心声。
既然是一段讯息,艾琳的心里总该在想点什么才对吧?
可艾琳的心里是全然的空灵。
她像个任性的小孩子,只是随意地挥着画笔涂抹。
许西柠突然意识到,她心里根本没有参照什么画面,也没有书写什么信息……她是个骗子,她骗了温南森!
——这是一幅没有意义的画。
她为什么要骗温老师啊?!凭什么啊?!
许西柠突然有点恼火。
她可能只
是一时兴起,开了个无心的玩笑,可温老师扎扎实实地想了一百多年,时至今日还在想。
回忆里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玻璃画室里洒满落日橘红色的光。
他们用完晚餐,画室的角落里种了一棵橘子树,所以室内浮动着橘子花瓣的芬芳。
“艾琳。”温南森放下茶杯,眼里含着难忍的悲伤,“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提出想要延长艾琳的寿命,关于生命的魔法对精灵而言都是禁忌,想要延长寿命,只有通过世界树不可。
“你真的愿意伤害世界树吗?”艾琳摇头。
“假如你愿意为我活下去的话。”
“南森,作为一个人,我已经活了很久了。”艾琳轻声说,目光落在那棵沐浴着夕阳的橘子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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