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太爷猜测,那曲娘子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灭了口,恰好书衡那傻子凑上去,替人背了锅。
那年在衙门里帮齐慎为遮掩的人,他这些年暗暗杀了两个,留了一个,便是为了不引起齐家的注意。
他也曾想过,在给齐家军的军粮里做文章,可是士兵无罪,他出身于军营,下不去手。
齐家权势滔天,早已不是他年轻时候认识的齐家。
颜书渊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人,难怪父亲隐瞒多年。
颜书衡也彻底静了下来,他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害死自己的真凶。
那可是齐家啊。
十二年前顾明父女逃命,也是因为齐家。
那时楚皇的爱妃一尸两命,身为一国之君,楚皇尚且不敢与齐家对上,只能给顾明按了一个勘验有误的罪名,将他罢官,也算是认了心爱女子的惨死是意外的说法。
颜书衡偷听过顾明与颜书卿的谈话,知道当年宫中的真相,楚皇不信贵妃惨死是意外,便叫了顾明验尸,结果,又碍于齐家的军力,最终舍弃了顾明。
那一年,戚国军队压境,齐家军按兵不出,直到楚皇认了那场意外,直到楚皇罢了顾明的官,直到齐皇后被放出冷宫,齐家才肯派兵。
大楚皇帝尚要低他齐家一头,更何况是他颜书衡。
颜书衡欲哭无泪,这么多年的憋屈,原来还是只能憋着。
听到这里,顾又笙已经无话可说。
她伸手画符,将颜书衡放了出来。
颜老太爷与颜书渊只觉风过,这房间里,便多出来一人。
颜书衡还是当年离家时的模样。
颜老太爷以为,自己不会难过的,毕竟这儿子死得冤枉,却也是自找的,可是当他这样出现在面前,老太爷只觉喉头咕噜噜地一阵,他的心脏被人捏着,很是难受。
他其实……
是后悔的,这个不争气的幺儿,他应该在他年轻的时候就狠狠揍他的,不该心软,不该疼宠,该好好教他啊。
若他不是个见了女色就走不动路的,他又怎么会去青楼,又怎么会有去无回!
颜书渊头皮发麻,暗暗惊心,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书衡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一时,父子兄弟三人,谁都没有开口。
场面静了下来。
片刻后,颜书衡率先打破沉默。
他在颜老太爷与颜书渊面前跪了下来,低垂着头:“我有错。”
不管凶手是谁,他偷了银票,他在青楼坏了颜家的名声,他害死了母亲,都是事实。
颜书渊吸了吸鼻子,哽咽着想扶他,颜老太爷已经先他一步,扶起了颜书衡。
颜书衡身上的寒气袭来,颜老太爷才意识到,回来的,不是活生生的小儿子,而是他的魂灵。
颜老太爷憋回了眼泪。
知道真相的那一年,他常常做噩梦,梦到书衡怪他没用,梦到书衡怨他没有照顾好他的妻儿。
他怎么都没想到,书衡竟有此机缘,成了鬼怪?
他可是一直怨着,一直放不下?
徐甄说过,仇怨难化,牵挂难舍,才会有机会在死后变成鬼怪。
主子死的时候,心无牵挂,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留住了他的魂,才有机会以禁术将他化成鬼怪。
书衡呢?
书衡从小就是个万事不过心的,除了贪恋女色,他似乎没有什么上心的。
“书衡,你是不是怨着父亲?”
颜老太爷问他。
颜书衡的血泪流下:“儿子没有,儿子自己荒唐,丢了命也算是活该。”
颜老太爷抓着他手臂的手收紧了些:“书衡,你荒唐,可是齐家也不该因此就害了你的命。”
此仇,如今报不得,可是颜家,不会忘记的。
“我本想到死前,再将这笔账告诉你大哥。齐家杀子之仇,我们颜家后代,都会记得的,齐家得意了这么多年,一寸一寸去掰,总是会倒的。”
颜书衡摇着头:“父亲,颜家这么多的孩子,不值得为我如此。”
与齐家作对,那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事,他这个长辈,什么都没有为那些小辈做过,又何来颜面让他们记着他的仇?
第95章 牌位
颜书衡也去看过童氏与颜润丰,他们虽然不住在颜家,可是童氏的嫁妆铺子,一直与颜家的铺子有着生意往来。
他知道,父亲和大哥都有在照顾自己的妻儿。
颜书渊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地说:“父亲,刚才是不是说,鬼怪是可以再生的?”
顾又笙听得喉头发痒。
颜老太爷还没回答,颜书衡便苦笑着解释了再生的难度:“若是夺了他人的身体占为己用,那是夺舍,代价惨痛。父亲说的再生,应该是转世,不投胎,不过奈何,带着自己的记忆重新再活一次。”
“对,那你是不是可以再活一次?”
颜书渊双眼萌生着希望。
颜书衡抠了抠脑袋,大哥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转世为人,需要极高的修为与功德,我不过一个普通的鬼怪,根本不够格。更何况,转世还需要一具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身体,那人需得心甘情愿,需得活到了该活的年纪,需得二人天生有此机缘,我从没听说过有成功的。”
颜老太爷的手颤栗着。
他便是做着这么一个梦,一梦七十余年。
谢家那晚辈,与主子年少时颇有几分相像,只是也有着太多不同。
他多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主子转世,可徐甄说至少百年才有望,他怕是等不到了。
颜书渊的手落了下去,眼里的光也黯淡下去。
他本以为颜书衡是咎由自取,可他分明是遭人陷害,分明是蒙冤受屈。
“笙笙,你小舅公之后,该如何?”
颜老太爷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其实知道,鬼怪最好的去处,便是投胎。
可笑当年,他们将主子的魂魄锁住,可笑他们按着自己的心意,将主子用禁术变成了鬼怪。
这么多年,主子从未现身,必然也是怪着他们吧。
那些老兄弟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在另一方世界,见到主子呢?
是不是只剩下他,还没有去到主子面前忏悔?
顾又笙吸了一口气,其实鬼怪都是先有执念,再看机缘的。
说实话,就颜书衡这般窝囊的性子,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能成鬼怪?
对于凶手,他没有太多的怨恨,对于颜家,有难舍却又没那么强烈,否则,他不会独自躲在连阳城,一躲十五年。
她只能想,或许是颜家行善积德,福泽深厚,颜书衡才能有此造化。
只是于他,这造化不知是好是坏。
“小舅公能受颜家后人香火供奉,便能得个善果。他愿意,我就送他入轮回。”
颜书衡被逐出家门十五年,她也不明白,为何他身上还能得颜家行善的功德。
颜老太爷扶着桌子,站起了身:“你们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从房里的密道,直接走到了颜家的祠堂。
颜金铭是孤儿出身,颜家的祠堂相比其他家族,显得很是空旷。
顾又笙看着颜老太爷低下身子,钻进了前边供奉的桌案下。
“父亲,你找什么?”
颜书渊跟着弯腰往下看。
颜老太爷在桌案下摸索一阵,才拿出了一块牌位。
这块牌位,自从知道真相后,他便让人偷偷做了,藏在这桌案之下。
颜家后人,一日有人来祭拜先祖,便一日有他的供奉。
颜书渊最先看清上面的字,颜书衡第二个看到。
二人猩红着眼不吭声,顾又笙便猜到了。
颜老太爷直起身子,眷恋而熟练地擦了擦那牌位。
上面,是颜书衡的名字。
“我当时想,这小畜生死得那么惨,名声又臭,到了下面一定是个被欺负的,便打了这块牌位,在寺庙里供奉了许久才带回家里。”
他曾听徐甄说过,供奉的香火多了,供奉的人心诚了,那些鬼魂在地府便能过得好一些。
颜老太爷在房里挖密道,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孤儿出身,没有什么先祖需要记挂,只是主子死得不明不白,老妻抑郁而终,幼子蒙冤而死,他总是放不下,时不时便偷偷来看看他们,聊聊闲话。
颜书衡梗着脖子,憋住了眼泪。
他以为父亲将他逐出家门,再也不想理他,却没想过,他为他查了那年的原委,为他偷偷做了牌位,为他无数次祭拜、悼念过。
颜书衡逃避了十五年,无比庆幸,这一回,他终于勇敢了一次,终于不再那么窝囊,终于走了出来。
此次别过,他万死无悔。
颜老太爷擦了下鼻涕,生硬地,一字一句地说着:“就这样吧,我们的父子缘分,就到这里了。”
他心痛难耐,却掩下了一切伤怀。
颜书渊扶着他,表情沉重悲伤。
反倒是颜书衡,脸上流着血泪,却也带着笑。
“能做父亲的儿子,真好。”
盼有来生,能做一个让你骄傲的好儿子。
他跪下,对着颜老太爷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对着母亲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母亲是否已入轮回?
若还没有,等一等孩儿,儿子就来,儿子来认错了。
幼时,他犯错,父亲要罚,母亲便为他说好话,带他出府逃避,母亲宠他、爱他,在世的时候,对他从无半句重话。
哪怕那时他在金锣城已是个人尽皆知的败家子、风流种,母亲对他,也从没露出过失望的表情。
“笙笙……”颜老太爷忍住眼泪,“你带他去见见童氏,这么多年,最苦的便是他们母子。”
童氏于年少时对书衡一见钟情,一生被误,润丰曾是个爱捣蛋的顽童,也因为他的父亲,从此老成寡言。
书衡欠他们的,太多。
“童氏与润丰背负的苦难太多了,书衡为何而死的真相不要告诉他们,那笔仇怨,不要再让他们背了。”
颜老太爷接着嘱咐。
顾又笙点了点头:“老太爷放心,笙笙明白。”
她朝那些牌位看去,最上方的,却不是颜姓,而是谢无归的名字。
颜家功德,颜家香火,原来第一个供奉的,是他。
颜书衡笑得灿烂,如同年少时的浪荡不羁,没心没肺。
“大哥,父亲与颜家,就交给你了。”
三哥出家,颜家便只剩了他和大哥,他本该,帮着大哥管理家业的,可是一切的重担,却都落在大哥的身上。
好在,润之是个争气的。
颜书渊从没想过与幼弟还能再见,可惜再见又是永别。
他咬着牙,逼着自己露出笑来。
“放心走吧。”
安心上路,好好地去投胎转世,来生,再来做我的家人。
下一回,大哥一定会好好教你。
颜润丰与母亲童氏的宅子,以童宅为名。
顾又笙在颜老太爷那边耽搁的时间不短,到这边的时候,已是黄昏。
她拿着溯洄伞,敲了童宅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嬷嬷,那是童氏的奶娘。
如今童氏与颜润丰,身边各自留了一个仆从,童宅不算小,却没有其他下人。
母子二人,十几年来,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颜润丰即便在外做生意,也甚少与人打交道,很多事都是交给掌柜的去做。
颜老太爷的寿宴上,顾又笙便与童氏,还有这位何嬷嬷见过面,打过招呼。
何嬷嬷看到顾又笙,有些吃惊:“你是……宫家那位表小姐?”
“是,晚辈顾又笙,前来拜见。”
何嬷嬷疑惑不解,不明白这个毫无交集的晚辈,怎么会来看自家夫人,只当她是心善,便迎她进了屋子。
童宅的简陋与颜家的富贵,形成鲜明的对比。
正是晚食时分,颜润丰与母亲童氏正在用饭,见何嬷嬷带了一位年轻姑娘进来,纷纷放下碗筷。
颜润丰先认出来人,轻声与童氏说道:“那是二姑的外孙女,顾又笙。”
童氏昨日刚见过二姐家的这个孩子,起身过去迎她。
“是笙笙吧,来得这么巧,一起用饭吧。”
童氏的声音有些低弱,多年郁结在心,她的身子并不是太好。
顾又笙没想到自己凑到了人家用饭的时间:“多谢舅奶奶,润丰舅舅好。”
她向二人行了礼,然后便厚着脸皮坐下,一起用了晚食。
童氏招呼她吃菜,也没有问她为何而来。
颜润丰严肃板正,一直沉默着。
顾又笙将溯洄伞靠在桌边,她没有锁住颜书衡,此时,颜书衡正在一边站着,看着自己的妻儿。
他与童氏并没有什么情意,却感念于她为自己守了十五年的寡,独自将孩子拉扯长大。
而润丰,他欠下太多。
润丰年幼的时候像他,母亲还曾笑说,又是个不省心的泼猴。
这个儿子,胆大、顽皮、爱笑,曾经是颜家的小魔王,下人们见了都要抖一抖的调皮鬼。
如今,他面无表情,严肃周正,行事一板一眼,沉默寡言。
与儿时截然不同。
颜书衡想逃,若说他还有一丝勇气回去见父亲,对于这个儿子,他却无半分胆量。
“笙笙,你便直接送我入地府吧。”
颜书衡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心虚。
顾又笙没有回答他,恍若未闻,继续用着饭菜。
“笙笙,我欠润丰太多,便让他忘记我这个没用的父亲吧。”
顾又笙的嗓子有些干。
颜书衡要不是自己的舅公,她真想替童氏与颜润丰狠狠揍他一顿。
外祖母曾说起过,童氏对颜书衡是一见钟情,带着丰厚的嫁妆嫁进了颜府,不管颜书衡行事如何荒唐,如何流连花丛,她都没有对他口出恶言,没有对他摆过脸色。
颜书衡出事后,她也只是带着孩子躲到了自己的嫁妆宅子里,没有说过一句颜书衡的坏话,没有记恨过养出如此不肖子孙的颜家。
晚食之后,童氏才问起顾又笙的来意。
“笙笙,你独自过来,可是有什么想要问的?我听润之媳妇说,二姐在为你和晏之挑选夫婿,润丰与那几位公子不算相熟,但也是认识的。”
童氏以为,顾又笙是为了相看之事而来。
此时,何嬷嬷与颜润丰的贴身侍从已经退了出去。
顾又笙替自己的舅公感到汗颜,也不懂为何童氏会想到相看的事上。
不过也是,她一个姑娘家,贸然上了门,确实有些奇怪。
顾又笙轻抬眼帘,对面童氏正温和地看着她,她眉间有一道很深的痕迹,是常年皱眉留下的。
即便她看着苦相,但真的是一个性子温柔的。
顾又笙的视线又落到颜润丰的身上,颜润丰其实与颜书衡长得挺像,只是颜书衡畏畏缩缩,看着一股小家子气,颜润丰的气质却是实诚稳重的。
“我此来……”
顾又笙只觉得牙齿发酸,一旁的颜书衡还在说着想走。
“我……我曾听外祖母提起舅公的事情,也曾去他坟前祭拜,此次有机会来金锣城,便想着替他来看看妻儿。”
童氏的笑僵在嘴边,颜润丰的眼神也变得凝重。
“笙笙放肆了。”
童氏扯了扯唇,笑得苦涩:“你这孩子心地善良,我还以为,还以为你知道了会看不起他呢……你小舅公,他身前是个好人。”
童氏听过太多辱骂颜书衡的难听话,在晚辈这边,她没有想过会有人专门来说颜书衡的事。
颜家的那些小辈,有些以书衡为耻,有些怕触及她的伤心事,避着憋着,这么多年,除了润丰,再没人跟她说过书衡。
颜书衡这个人,好像是自己的一场梦。
顾又笙没有想到童氏是这么想他的,颜书衡更没有想到。
在那一切的不堪之后,童氏居然还说他是好人。
颜书衡在一旁,笑得流出了眼泪。
这个傻女人,怎么还是这么傻。
那年他不满这门婚事,曾私下去找过她,羞辱过她、警告过她,却不知她是哪根筋搭错,一心想要嫁他为妻。
成婚后,他对她不冷不热,流连在外,她也总是笑脸相迎,似乎他在外面做得是什么正经事。
“外祖母说起来,也是恨舅公不争气的,若不是他沉迷女色,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顾又笙故意如此说着。
童氏面上是一片忧愁,还有,温柔。
她在思念颜书衡,她想起这个人的时候,竟还是温情的。
顾又笙瞥了眼溯洄伞,要不就一道业火送走了颜书衡这个混球吧?
那个胆小鬼,此刻缩在一边,也没再说要走。
“你小舅公确实行事荒唐些,不过我不信,我不信他会杀人。”童氏有些激动,又很快平复下来,“他是个好人,我知道的。”
童氏想为颜书衡叫屈,可是想到以往别人的反应,她又收敛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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