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即便以后想开自己的翻译工作室,至少有些底子可以折腾。
夏鸢蝶在圈里口碑成绩皆算是有目共睹,几年积攒,也不需要担心人脉渠道问题,如今没了公司抽成,刚好还能给她更多余力好好过些生活。
这个词大概是七年前那件事后,唯一从她生命里缺席的东西了。
游烈那边,倒是忙得一日胜过一日。
“逢鹊”一号的一、二、三级动力系统的热试车都定在年底前,在顺利推进的基础上,仍是每隔一个月就要来一次。
夏鸢蝶以自由口译员的身份陪同旁观过二级动力系统的热试车现场,也是那天她才知道,每次点火试车,竟然有几千个参数需要记录,那刺目到无法直视的燃烧,在夏鸢蝶眼里更是与烧钱无异。
……不。
按照火箭研发里动辄七八位数的款项,烧钱太慢了,得是烧支票才行。
然而发动机作为火箭的“心脏”,是整个箭体最为重要的核心部分,更是直接决定发射能够成功的最关键因素。
点火试车耗费再多,却是校验方案可行性与工艺必不可少的一环——
总好过造价大几千万乃至上亿的火箭在天上炸成个最奢靡的烟花。
而在这样可怖的研发费用下,Helena科技在Pre-C轮融资所得的资金日益见减。
“按照目前的研究经费支出和预期计算……”
Helena科技高层会议室内,公司首席财务官倪和裕难得面色沉肃。
“最多坚持过三级发动机试车后半个月。单靠目前的融资所余,很难保证明年年初的二次发射顺利进行。”
他说完,转向首位:“游总,我认为,Pre-C+轮融资需要尽快推进了。”
游烈没有说话,看向另一侧的郭齐涛。
郭齐涛沉默片刻:“我赞同倪总的想法。但目前客观条件上,国内的金融环境稍显严峻,下半年各个领域的资金流入都谨慎了许多,而主观方面,我们距离上次融资不足一年,这期间除了新增的发明专利和实用型专利外,尚无相较于Pre-C轮融资前的实质性进展。”
倪和裕随之点头:“我这边接触过一些资方和投行,除却已经在前几轮投资入场的资方外,国内资本市场,尤其是一些能够领投的大资方,目前似乎还是持观望态度。”
大约是觉得气氛太严肃,倪和裕又笑了笑:“小一些的资方嘛,对我们感兴趣、想趁C轮股价还可控来分一杯羹的,确实不在少数。只是这一轮融资预期总额至少过亿,这些小资方可不够拔出领投的头马来。”
游烈点了点头,神情平静:“郭总说的主观问题,依我看并不存在。”
郭齐涛一顿,尴尬转去:“这也不能……”
“发明专利和实用型专利,尤其在火箭研发这种不能一蹴而就的领域,本身就是研发进展、一步一个脚印的最佳证明,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游烈语气听不出情绪,驳过这条,又转启新的话题。
“至于,即便他们一定要看一个实物,一级和二级动力系统热试车已经完成,三级也试车在即。前者无论是性能参数还是平稳运行的试车时间,均有纪录突破、稳中求精的表现;去年发射失败的成因方面的调整和改善,我们已经做了最为直观的突破,这不算实质进展,那什么算?”
郭齐涛哑口,跟倪和裕对视了眼。
游烈放下钢笔,侧颜淡漠地靠进椅里:“虽然我只做技术性和战略性的决策,但也不代表我对市场把握为零——从上回国际研讨会,到前两次试车,受邀到场的资方积极态度我是能感受到的。”
话声落后,他终于起眸望向两人:“卡在三级试车前,这么短时间内态度的突然变化,不可能没有别的原因。”
“……”
沉默的会议室内。
在老郭和老倪互相眼神交流十几秒后,终于还是倪和裕轻咳了声,开口。
“之前有不少投行朋友,和我联系过,有过一些单方面的信息暗示,”倪和裕十分谨慎地措辞,“当然,毕竟只是一家之言,游总只要做个参考。”
游烈没说话,屈起的指骨在长桌上轻轻一叩。
表示认同。
倪和裕斟酌着语气开口:“国内资本市场,目前最占鳌头的,仍旧是仁科资本为首的金融集团。一部分消息说,目前仁科方面,对我们表示,持观望态度。”
“仁科……”
游烈停了几秒,低头轻缓地嗤了声笑:“我怎么不知道,现在国内投资领域,已经是他们何家的一言堂了吗?”
老郭在倪和裕的眼神敦促下,缓慢竖起五根手指。
游烈偏过脸,漆眸冷挑:“?”
“目前对国内资本的影响里,何家的态度,最多能占五成,”郭齐涛小心翼翼,“还有另外五成的态度,不姓何。”
游烈没说话,眼神微晦。
他碎发垂低了些,像是无意识地,拿舌尖顶了下腮颚。
一点薄淡的戾意拓过他懒散垂低的睫羽。
郭齐涛的话声也应势,娓娓道出:“——跟您,同姓。”
“……”
会议室里沉寂无声。
今天的会议算是真正的核心高层会,连公司十几位部门总都没有参与,只有真正决策权的三人坐在这一个会议房间里。
大概是太空荡了。
这还没入冬呢,郭齐涛都觉着背后那小凉风,刮得飕飕的。
他默不作声地抬头,和对象的老倪对视了眼。
他俩都是开会前就商议过的,此刻的措辞也都尽可能温和了,事实上外面,尤其金融风投圈里,传得比这会议室中露骨得多——
人人都说成也家境,败也家境,如今Helena科技的融资关键,恰恰捏在这位创始人的亲生父亲和未来老丈人手里。
若庚家不发话,那昔日游烈背后的靠山,现在就手拉另一座未来靠山,变成了压在这位创始人肩上、也挡在Helena科技坦途前的两座大山。
郭齐涛加入这团队比倪和裕还早,因此他也算是最为游烈叫屈的一个——
他比外面那些不明真相只知嚼舌的人都清楚得多,游烈在Helena科技团队创业之初,就从未拿过游怀瑾哪怕一分的投资,初创资金都是他本科毕业后母亲留给他的家族信托基金。
明明只是座空占虚名的靠山,如今变成了面前的拦路虎,还联手外家做出一副逼人就范的态势。
别说游烈了,郭齐涛年过不惑,还是旁观都觉着窝火。
这位游董事长多少有些欺人太甚了。
“……没有其他原因要补充了?”
游烈从椅里支起身。
他交相叠扣的十指松开,懒散地垂了下来,左手拇指微微勾扣,轻擦过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
停了两秒,那人长腿一撑,就从椅里站起。
“既然这样,会就开到这儿。下午我不在公司,有事发信息。”
游烈显然只是通知一声,话说完的时候,那人已经快到会议室门口了。
老郭回过神,上身一抬:“啊?不留公司,那你下午去哪儿啊?”
拉开门的修长指骨扣紧门把,游烈轻缓拉开,侧身出去时留下了一声冷淡的轻嗤。
“有人逼我见一面。那就见。”
“……”
会议室门合上。
郭齐涛坐靠回来:“哎你说,他说的是同姓那个呢,还是姓何的那家呢?”
“何家?”倪和裕半是玩笑,“去何家,那就只能是创始人‘卖身’了。”
“哎诶,瞎说什么呢,我们可是正规企业。”老郭假装严肃,摆手,随即自己也笑出声来,“何家也是能数上多少年的‘老钱’了,到这一代弄得这么难看,圈里明面上不敢,暗地里偷偷笑话他们的可不少,何必呢?”
倪和裕靠在椅子里想了想:“你换位思考一下。”
“嗯?”
“假使你是何得霈,子女无望,膝下就何绮月这么一个担不起继承人责任的亲生女儿,需要找一位最得力的乘龙快婿,最好老少相携,齐头并进。”
倪和裕不紧不慢地说完,停顿,笑眯眯抬头:“你尽可放眼国内,这乌泱泱的一群二代里,你选谁?”
“嘶……”
郭齐涛很是配合,自己都憋不住乐:“这要是没他,那其他人,我也不是不能凑合。”
“现在不但有,对方家里也有意愿,他公司的关键融资轮还有半数胜算掐在你手里呢。”倪和裕含笑问。
郭齐涛:“那这,确实,也就不能怪人家下黑手了。”
倪和裕笑而不语。
“不过你这一说,我都觉着他得留给我闺女啊,谁知道再过十几年,我闺女那一辈里还有没有他这样的?”郭齐涛十分遗憾,“不得不说,游董这人手段狠得很不怎么样,但子孙福分上,真是叫人艳羡。”
趁着游烈听不到,倪和裕也难得点了头:“是。”
两人对视了眼,不约而同地缺大德地笑了。
“生子当如孙仲谋。”
“哈哈哈哈……”
游烈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两位“缺德”的合伙人降到儿子辈了。
狐狸这周接了一场会议同传,这会儿在距离北城上千公里外的一座城市出差。
想得很,摸不到。走在空荡荡的大平层里,游烈一边擦着湿漉漉的碎发,一边漠然又懒怠地垂着眼。
好不容易他这边有半天空闲,却见不着狐狸。
仿佛谈了场异地恋。
游烈低叹,靠坐进沙发里,捞起被带进浴室也寂静无声的手机,点开来看了眼。
不出所料。
狐狸没回消息。
那就是还深陷工作里。
游烈向后靠仰,陷入纯黑真皮沙发,乌黑碎发从冷白的额前垂下来,带下一两颗晶莹欲坠的水滴。拉伸得越发修长的脖颈上,那颗喉结也因为他后仰的动作格外明显地凸起。
大概是因为刚洗完澡,透起点淡而性感的红,而没入领口的地方,藏着半枚快要褪尽痕迹的牙印。
游烈阖着眼,手腕勾抬,泛着凉意的指骨在那点印痕上轻按抵住。
想狐狸。
想抱狐狸。
身体里某种欲'望慵懒苏醒。
游烈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还未从情绪中自拔,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忽然就响动起来。
“——”
碎发下漆黑的睫羽倏然掀起。
游烈惊喜地直回身,同时抬起手机——
游烈:“……”
几秒后,电话接通。
行政助理听见自家老板在手机对面开口,声线沉郁冷戾,像是一秒钟前刚被全世界欠了一个亿。
“人在哪儿。”
助理被冻了几秒,才回神,小心翼翼:“西城区,在集团名下的一座会员制高尔夫球场。”
“备车,我二十分钟后下楼。”
“是,游总。”
“……”
游烈很了解游怀瑾。
像那样的人,是不会闲着无聊去高尔夫球场的,但凡在那边,一定是有什么合作生意。
且多半是机密,不方便叫外人听见或者拍到。
半私人性质的会员制高尔夫球场最合适,非准勿入,岭地广袤,半点遮掩都没有,藏不下人,也藏不下摄像机。
唯一的bug,是拦不下某位持有集团相当一部分股份、且被公众认定是下一代集团掌舵人的董事长独子。
事实证明,游烈确实猜对了。
他只是没想到,游怀瑾的客人,刚巧就是老郭说的另外五成——
何绮月的父亲,何得霈。
“不问自来,还让你何伯伯撞见了,像什么话。”
早得了通报,游怀瑾对于游烈的出现半点意外没有。
高尔夫球场上撑着遮阳棚,游怀瑾和何得霈一身休闲运动服,坐在遮阳棚里,俨然像两个慈祥和乐的普通中年男人。
不过何得霈年纪长了游怀瑾一轮还多,白发尚能染黑,皱纹却是遮不住的,对比起游怀瑾已然显出几分老态。
“不碍事,年轻人,有股子冲劲那是最好不过了。”何得霈温和地笑望着游烈。
游怀瑾叹声:“教子无方,见笑了。”
“哈哈,老弟你这话就太气人了。这偌大北城,谁不羡慕你的儿子那是同辈里拔尖到独一份的?”
“聪明是有些,性子欠着磨炼……”
换到七八年前,游烈年轻气盛,那会儿若是听见游怀瑾一句“教子无方”,绝对会反讽回去。
但这几年磨练下来,自己的事上,他早懒得费一时口舌了。
于是游烈就像是未曾入耳,也不应声,他从高尔夫球车的停处,径直走到遮阳棚下。
“何董。”游烈声线冷漠地敷衍过一句,算是他对何得霈在教养之内的最优待遇。
仁科资本是否参与融资,他并不在意。
但对方为了一点个人私事,利用自家在金融业内的影响力联结数家资方,阻碍Helena科技的Pre-C+轮投资——游烈又不是圣人,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游烈将棚下的侍应生拉开的软椅随手提起,往身后一搁,呈对峙之势,坐在了游怀瑾的斜侧方。
游烈坐下,这才看向游怀瑾:“…游董,下午好啊。”
声线更冷淡上几分。
“……”
游怀瑾嘴角笑意淡了淡。
他从何得霈那边转过脸来,像是不太在意地开口:“看来,你今天是以Helena科技创始人或者执行官的身份,过来跟我谈公事的?”
游烈没有说话。
“如果是这样,那只能抱歉了,”游怀瑾放下茶杯,望回去,“我这儿从不欢迎不速之客。你可以联系集团董秘,按我时间行程,等安排上了再来。”
游烈仍是不愠,眉眼间情绪都懒怠下来。
他指骨抵着扶手一垂。
“游董不用和我卖这些关子,我来这儿,只是因为你有话要说,而我又不想把你和你的董秘助理们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
随游烈话声,他指骨懒散敲叩在软椅扶手上。
那枚银色戒指在无名指上,晃眼得很。
不止游怀瑾看见,连何得霈也注意到了,他面上仍是矜着笑,只是低眼扫过去,见一点白的眉峰隐约有皱起的倾向。
游怀瑾早就修炼成人精似的,一眼就察觉了。
“单身多少年了,戒指还戴在无名指上,你是一点规矩都不讲。”
“单身?”
游烈一抬左手,望着指骨上的戒圈,他冷淡笑了:“我和她的事,难道不是你听到后故意压下去的?”
游怀瑾沉了沉眉:“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同意过你们的事了。”
“因为不需要你同意。”
“我不同意,谁敢让她进游家的门?”
“……”
游烈眼尾一抬,眸里起了点戾色:“游家是你家,不是我家,她要和我结婚,迈进我们的家门就足够了。”
游怀瑾面色陡沉:“我还以为你是学聪明了才知道过来,既然你还是执迷不悟,那还来干什么?”
“第一件事我说过了,我来听你说你要说的话。”
游烈冷冰冰地睨着他:“本以为会有什么新意……可惜这么些年了,还是翻来覆去的陈腔滥调,一成不变,永远透着股令人生厌的陈腐味道。”
游怀瑾恼火地瞪着游烈。
偏偏顾忌何得霈还在旁边,他又不便和自己的亲生儿子撕破脸。
“第二件事,把我要说的话,当面跟你讲清楚。”
游烈一扶椅柄,直起长腿起身。
他侧垂下眸,居高临下而冷漠睥睨地望着游怀瑾:“今年年底,最迟明年,我会和她订婚。”
“你敢!”游怀瑾怒而抬眼。
桌旁,何得霈轻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扫向父子二人。
游烈冷淡嗤声:“我说了,我只是来通知的。既然你不想听,那剩下的我也不必和你白费口舌。至于我敢不敢,游董不如拭目以待。”
他说完转身就走,刚出棚下,又想起什么,游烈回过身来。
迎着今日灿爽晃眼的日光,那一头漆黑的碎发犹如曝成了耀目的灿金,只是那双眸子却漆寒:“你不用再枉费心思遮掩阻拦——她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我会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未来的合法妻子,是她,也只可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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