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烈如梦初醒。
他早已习惯了在每一场雨夜里,被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和最爱之人的幻影拉入那片逃不出的梦魇。
这是七年来第一次梦与现实连结。
他却险些侵犯了她。
而更可怕的是,明明此刻已经清醒过来,游烈望着夏鸢蝶被他扯松了的浴袍间白皙上印满的落痕,望着他夜以继日想要抚摸和亲吻的她的眉眼,心底和身体最深处那种难以遏制的欲念却不消反增,它在更疯狂更无尽地滋长。
他竟然想趁病作一场疯,就将她困锁在这个房间里这张床上,叫她除了他身下他怀里哪都去不得。
什么道理,情感,容忍,蓄势,体谅,等待,干脆再不去管。
在今夜他最难掩饰——他渴望她至死。
紧绷到窒息的几秒过去。
床头的阅读灯惨受牵累,被抬起的手臂上脉管厉张的指背用力扣住,狠狠压回了墙壁嵌口里。
开关卡上,灯自动熄灭。
夏鸢蝶眼前的视野骤然失去了大部分的光亮来源,只感受得到上方炙人的温度退离,然后听见游烈默然起身,下了床。
他在床边短暂地停住。
薄光从浴室方向的门缝里透了过来,只隐约勾勒出他清挺轮廓,不足以看清他神色与反应。
夏鸢蝶只是本能觉着他就站在床边俯睨着眸,用最深沉迫人的眼神望住她。
一两秒后,游烈终于还是转身。
他无声进了浴室里。
花洒的开关被拉起。
冰凉的水帘扑簌簌地落下,兜头浇身,几秒就将炙热的体温压了下去。
游烈在亮得晃眼的浴室灯下,慢慢阖上了打湿的睫,垂在身侧紧攥成拳的指骨也终于得以松开。
在Helena科技的初创团队里,每人都知道这样一件事:
他们年轻有为的天才创始人是这个世上最古怪的集团二代。
和那些仰仗家里背景势力、永远闲适从容懂得享受的二代们不同,游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每个重要项目的关键期,他几乎都能不眠不休,拼命得仿佛白手起家的揽金客,没有余地、不留退路——
在技术领域里他是践行沉稳到极致的苦行僧,在生意场上他也能做孤注一掷的亡命徒。
但唯独雨夜,那个能一周下来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几乎住在公司的工作狂就在他们视野所及的任何地方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像是只只能躲藏在地底深穴的困兽,要躲在家里,门窗都密闭,灯光都关灭,雨声都盖去,奏鸣曲在音响里抬到最高……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梦魇缠上。
今夜已经是久违的梦了。
那场夜雨瓢泼,得知夏鸢蝶的情况时他正身在苍城郊区的别墅,提前送他回来的助理早已回了市区的酒店。
大雨如瀑,深夜的基地外更是荒芜。
想到她一个人在那里,不知道今夜会去哪儿会发生什么,他就已经比犯魇时更难以自制。
这是七年来游烈第一次在雨夜里亲自驾车出行,还好暴雨冲刷下,路上人车稀少,否则能完好无损开到基地外都算得上一场大幸。
只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全都失了控。
七年里他经历过无数次梦魇,但没有过一次她在身旁,高烧昏沉里他本能当她仍旧是梦里的一场幻象。
差一点……
游烈撑抵住瓷砖冰凉的墙。
他记得清楚,在清醒的那一瞬,夏鸢蝶腰上的浴袍束带已经被他粗暴地拉开,不着丝缕的雪掩映在浴袍的阴霾下。
只差一点。
他就会对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了。
如果他真那样做了,那他的蝴蝶大概会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吧。
他却还妄念继续。
可能是疯了。
“……”
游烈颧骨微微颤动,他垂手,将开关朝冷水拧到极限。
七年这样漫长的永夜时间他都等过了,不吝几个朝暮。
他要黎明在即。
他要他的蝴蝶再也没有理由飞出他的世界去。
浴室隐约传来的花洒水声里,夏鸢蝶安静地,丧气地,一动不想动地躺在酒店柔软的床上。
如果不是这个房间是她开的。
如果不是她拿着自己身份证开不出第二间房。
如果不是她能穿的衣服刚洗完烘干挂在浴室干区的衣柜旁。
那她现在应该已经要逃出去了。
不知道游烈会怎么看她,利用他高烧意识不清,故意开一间房、趁虚而入、妄图借机爬床复合的无耻前女友吗?
而游怀瑾要是知道,当年信誓旦旦不会再出现在游烈面前的女孩,如今连他的债都没还完又迫不及待要爬上他儿子的床……
那她大概无颜于世只能以死谢罪了。
夏鸢蝶轻叹,抬手,手腕搁到微微发热的额头上。
冰凉的表盘硌得她情绪一顿。
夏鸢蝶眼睫轻撩了撩,眼尾微翘,她手腕也抬起来,指尖在腕表底座的边缘轻抚过去。
来回几遍,心绪跟着平复下来。
生活总得继续。
一场阴差阳错的意外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天出了这个门,游烈还是和她云泥之别遥不可及的Helena创始人,她也还是他公司无数合作项目中极小的一个项目乙方、以及他身旁过去的无数人生过客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前女友。
就这样,很好。
夏鸢蝶慢吞吞给自己做着心理疏导工作,又慢吞吞理好浴袍,从酒店床上坐起来。
拉合浴袍领口时,夏鸢蝶轻咝了声。
她指尖在颈旁小心地碰了碰。
没有血,但粗糙的布料擦过去就会有一点疼。
……游烈是属狗的吗。
腹诽过他那名门世家娇生惯养的未婚妻怎么忍得了他在床上这种狗脾气,夏鸢蝶竭力无视了心底自虐似的酸涩闷疼。
她从床边起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顺便整理了下仿佛案发现场的床后,夏鸢蝶短暂积蓄的体力再次告罄,这一次胃里是真的罢工抗议,空鸣足够吵醒隔壁房间的房客了。
于是夏鸢蝶坐到沙发里,剥了一根能量棒,安抚了下空虚的胃。
十分钟后。
夏鸢蝶对着手边的热饮,蹙着眉望向了浴室的方向。
和十分钟前一样,除了沙沙的水声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总不能是晕过去了吧?
尽管觉着可能性很小,但夏鸢蝶还是微微变了脸色。
她拿纸巾擦了下手,起身,朝浴室门走过去。
“游…总?”
刚经历的事情让她现在保持这个称呼暂时有点困难——
一种奇怪的做贼心虚的情绪作祟。
明明刚才她充其量算是个没能立刻反抗的受害者。
浴室里依然只有水声。
寂静的,没有一丝回应。
夏鸢蝶眼神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慌,她下意识抬手,五指压上木质的浴室推拉门:“游烈?”
“……”
“游烈,你没事吧?”
“……”
“你再不说话我要进去了!”
“……”
浴室里仍旧只有水声。
夏鸢蝶最后一丝耐性转为焦虑,她指尖用力,不再犹豫就要拉开木门——
“哗。”
省下了她的力道。
浴室推拉门从里面被人拉了开。
来自门内,打开了所有灯的光线猝然落下,晃得站在暗区走廊的夏鸢蝶下意识往游烈挡出的阴翳里躲了下。
然后她才回神,迟疑,撩起眼帘。
那人仍是一身衬衫长裤,竟然好像连脱下都不曾,似乎是就这样直接站在了花洒下。他沾了水珠的碎发松垂,漆黑眼神拂过沁着薄冷浅红的眼睑睨下来,逆着光分不清里面是灼热还是冰冷。
门开的一瞬他就站在门后,离她二十公分都没有,夏鸢蝶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尚残留的水汽传来的温度。
是冷的。
夏鸢蝶刚回复的理智一下子就被冻掉线了。
“你在发烧,”她一字一句,扬起来睖他的琥珀色眸子像灼着透明的漂亮焰火,“这个时候冲冷水,你是不是疯了?”
“……”
游烈无声垂睨着她。
那双刚被水汽冰住的乌黑眼珠里墨色化开,仿佛又晦深几个色度,他睫睑一颤,然后压着冷冽的弧度垂下。
“夏小姐是不是忘了,”他哑声漠然,“你说的,我们没有工作之外的关系。那也不必虚假地互相关心。”
他嗓音里已经带上一点低沉的鼻音。
夏鸢蝶被他气得咬唇:“游先生要是就这么死在我房间里,那我们在工作之外,就要添上被害人和嫌疑犯的关系了。”
“……”
她懒得再和这个烧到脑子坏掉的人争辩。
夏鸢蝶转身,气得霜冷了脸色,走到衣柜旁,拉开,将里面另一件浴袍取出来。
抱着浴袍转身,夏鸢蝶微微一怔。
游烈已经出来了,就靠在浴室外狭窄的玄关墙前,他从半湿的乌黑垂发下情绪淡淡地撩起眼,安静无声地望她。
那个眼神在那样短暂的一瞬,竟叫她觉着似曾熟悉的寂然情深。
夏鸢蝶神色有些僵,仓皇地躲开他的视线。
于是余光在他上身一瞥而过。
然后她就怔住了——
游烈身上那件白衬衫被水淋得湿透,此刻完全贴合着他起伏有致的肌理轮廓,连清冽干净的腹肌块都明显,从修长流畅的人鱼线向下,将一切若隐若现的蛊人景色收束进黑色长裤里。
夏鸢蝶看的是他心口的位置。
那里的衬衫半垂半贴,在冷白皮肤上拓印出一块深亮的蓝色。
图案的轮廓被衬衫和水色模糊,但那应当是个纹身。
……游烈,纹身?
这两样人和事摆在一起,夏鸢蝶几乎怀疑自己也发起烧来产生幻觉了。
不然,以七年前她印象里那个干净得清傲盛气目下无尘的大少爷,夏鸢蝶是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容许别人对他用这些色彩斑斓的纹身针。
他应该最厌烦这种事情才对。
夏鸢蝶还记得高中那会儿乔春树给她看过一个论坛帖子,里面聊时尚配饰,不知道哪层楼开始歪到游烈身上,说大少爷要是打个单侧耳洞,再戴个黑钻耳钉,配上他那张冷峻侧颜一定够蛊死人了。
后边跟帖附和了几百层,学校里一时热议,据说还捅到了正主面前。
大少爷眉都没抬一下就冷淡厌恶地拒绝了。
耳洞才一针。
这么大一片文身,要多少针?
夏鸢蝶眨了下眼,刚想走过去顺便再看一眼,确定是不是她的错觉。
房门就在此时被人叩响。
安静的玄关里,两人俱是一寂。
游烈抬眸,眼神漆冷:“这么晚了,你还有其他房客?”
夏鸢蝶被他那莫名其妙的语气和用词梗了下,顾不得再看,她匆忙将手里的浴袍塞进他怀里。
“游总不想英年早逝就回浴室穿上。来的是你助理,和我没关系。”
“……”
游烈直身的动作滞了下。
他微皱眉,接过浴袍:“你接了我的电话?”
夏鸢蝶有点佩服他的思维之快,这样的高烧竟然都没拦下他多少:“游总见谅,我没有侵犯你个人隐私的意思,但你当时确实,”她斟酌了下用词,“快挂了的样子。”
“笃笃笃!”
房门插入对话,叩得急促。
要不是现在深更半夜,夏鸢蝶毫不怀疑对方已经要在门外喊人了。
这是多怕自己吃了游烈。
恹恹垂了眼,夏鸢蝶指浴室内:“游总,可以进去了吗?”
游烈眉峰皱得更深了,好像有什么让他极度不悦的事正在发生。
而在夏鸢蝶耐心告罄前,他终于开了尊口:“你的浴袍领子。”
“立起来。”
“……”
短暂地沉默后,夏鸢蝶松弛的身影慢慢吞吞僵硬地绷直回去。
她已经知道游烈说的是什么了。
尽管对方说完以后就漠然进了浴室里。
夏鸢蝶心虚地抬手,拉起衣领,收紧,遮住了颈上大概存在的红痕。
这边浴室木门终于配合地拉上。
夏鸢蝶转身,去门口开了门。确定外面递进来的是周助理的名片,夏鸢蝶才解开门上的挂锁,把人放进来了。
对方见到夏鸢蝶是一身浴袍着装,顿时就面色肃然挂冷,他进来直奔房间最里面。
结果自然只有空旷的床。
“游总人呢?”助理停得急,扭头问。
“浴室。”
“……”
助理:“?”
听见浴室里沙沙的水声,助理僵住了。
在助理那个“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女人到底还是对我们游总下手了”的不可置信和审判眼神下,夏鸢蝶略微烦躁。
“如果我真想对他做什么,那就不会接你的电话了。”
然而这位周姓助理并不领情,神色依旧严肃:“对于小姐今晚乐于助人的义举,我司十分感谢,也会适当地表达我方谢意。”
夏鸢蝶不着急接话,她在等一个“但是”。
不出所料。
“不过,出于对两方责任关系妥善处理的考虑,还请这位小姐将你的手机交给我,我需要确认你没有拍摄某些对我们游总不利的照片或者视频。”
“……”
夏鸢蝶默念着早处理早休息,转过身,从旁边桌上拿起手机就要递给他。
只是在对方将要接手的瞬间,夏鸢蝶忽然惊想起什么,她眼神一晃,手里动作更是反射性地,刷地一下就将手机收了回去。
助理望着空了的眼前,一默。
对方的神色已经从严肃变成警觉和提防了。
夏鸢蝶握着手机的手指有些发僵。
到方才她才忽然想起,她手机里是存着……游烈的一些旧照片的。
这七年内换过两次手机,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明知道她是没资格再与他交集了的,但和游烈相关的每一条讯息和每一张照片,她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转存进新的手机里。
如果对方要检查图库,发现的可能性基本是百分之百。
她不想让对方知道。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让此刻在浴室里的游烈知道。
“这位小姐,请问贵姓,”周助理腰背绷紧,一副蓄势警备的模样,“今晚你又是具体在什么地点‘偶遇’我们游总的?”
夏鸢蝶不怀疑,如果她再洗不清嫌疑,那这位助理大概就要考虑报警了。
“免贵姓夏,”夏鸢蝶无声地叹,“在智能制造基地外,今晚暴雨,游总路过,我有幸搭了顺风车。”
“……”
夏鸢蝶很确信。
在她话中间,站在对面的助理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讥笑。
就好像她说了一个三岁小孩都不会信的谎。
周助理拿出手机,一边冷嘲,一边准备叫被他一并叫到楼下的基地保安组上楼:“夏小姐有心算计,可惜没有提前做好资料工作,我们游总绝无可能在今晚这样的天气主动出门,更不可能接一个陌生女人上——”
夏鸢蝶对这个助理的最后一丝耐性告罄。
对方之前看她的眼神里,那种似曾相识却又露骨得多的俯视感,勾起了她不太好的回忆。
她维系她这点摇摇欲坠的自尊不易。
还是让游烈自己解决他自己的助理吧。
就在夏鸢蝶转身前一秒,助理对着保安组号码都要按下去了的手兀地僵停。
他像是惊神似的突然抬眼:“夏——小姐?”
夏鸢蝶停下转身,莫名而冷淡地望他。
“能冒昧问一下,”助理的态度诡异地软化,“您的全名是?”
“夏鸢蝶。”
“……”
短短几秒的时间。
夏鸢蝶见证了一场一百八十度转弯的变脸。
很难想象,她能在一个人脸上这么短时间内看到这么多情绪。
夏鸢蝶蹙眉:“你认识我?”
“认——啊,不,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您呢?”周助理的神情此时已经稳定在一种情绪上,恭敬近小心。
夏鸢蝶眉心蹙得更紧。
……对方的态度转变再明显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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