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雾薄绕。
那人缓抬了下冷冽深刻的眉眼,他睨过她没一丝情绪,便偏过眼:“……滚。”
游烈垂手,去拿地上的烟盒。
新的一支被他随手晃出来,他低头咬上,仰回修长的颈,抬手就要去拿旁边茶几上的火机。
夏鸢蝶再次伸手,拿住了他唇间衔着的眼。
但没能拿下来。
男生凌厉而微微凹陷的颧骨颤紧,他咬着烟,终于缓慢地,将那双漆黑得犹如死寂,又寒彻慑人的眼转睨回来。
夏鸢蝶不惧也不动,她轻声:“松口。”
游烈咬着烟,冷冷嗤了声,就要拂开她手腕。
少女就在那一刻俯身。
她忽然吻上他唇角,带着淡淡的,果酒甘冽。
靠在沙发前的游烈蓦地一僵。
然后还没点上的香烟就被她抬手拿掉,折断,扔在一旁。夏鸢蝶慢慢支起上身,歪过头,她朝他笑了下。
“换个健康点的发泄方式吧,万一你死了,游叔叔不会放过我的。”
游烈像没听到,长睫漠然扫下,似乎也懒得再和她说一个字。
他拿起烟盒。
“砰。”
夏鸢蝶隔着那只烟盒按下他的手,将人推在沙发底座上。
在游烈冰冷寂然的眼神里,夏鸢蝶慢慢呼吸着,轻软下笑,她伸手,指尖轻轻挑过他喉结。
然后被游烈漠然甩开。
“啪。”
夏鸢蝶的手腕磕在沙发软垫上。
不疼。但又叫人崩溃地疼。
夏鸢蝶低声,笑得像轻声的哭,她变本加厉地勾住他肩颈,低头附去他颈侧,吐气也带果酒甜香:
“阿烈。”
要拉开她的指骨蓦地停在她手腕上,捏紧,游烈眼底抑着躁戾阴沉的怒意,望向身前的夏鸢蝶。
女孩微微歪头,她吻了下他喉结,然后朝他仰脸。
她又笑了。
清与欲在她琥珀色的眼眸里,在她眼尾曳着的轻红里融作一处。
她附耳,笑着,叫他一字一句听得分明:“阿烈。你弄死我吧。”
“弄死我我就不走了,好不好。”
“——!”
他压抑的欲意在她眼睛里分崩离析。
客厅的灯一直暗着,投影幕布上,从137亿年前的一场大爆炸开始,宇宙起源的模拟纪录片缓缓放映。
那晚夏鸢蝶看见窗里的星星被摇碎成影,在纪录片空旷而恢弘的背景音里,她颤不成声,望着幕布上凝聚到奇点的爆炸,她也仿佛成为其中一粒星尘,感知着被撕碎一样的狠戾与冒犯。
她真以为自己会死在他眼底的那片星河里。
无比漫长又恍惚,爆炸后的物质与能量四散,空间无限膨胀,整个宇宙的温度下降。
星系开始形成,恒星与行星散布其中。
最后一次里,游烈按住她细长脆弱的颈,荧幕上,坠落的陨石狠狠地撞如了初生的宇宙,将她的世界炸作一片刺目的白。
在模拟纪录片令人震颤的轰鸣声里,她听见他抵着她还颤栗的心口,对她说了今晚第一句完整的话。
“好。那就一起死吧。”
“——”
女孩忍了一夜的眼泪倏然落下,它滑过她脸颊,砸在他按在她颈前的手指节一侧。
眼泪是凉的,又烫。
游烈就僵住了。
他慢慢松开了五指。
荧幕上的模拟纪录片已经临近尾声,音乐终于不再恢弘,柔和下来的背景音里,宇宙中最绚烂神秘的星体们开始了新生。
最后他将自己退离,起身,扯起一件衣服,扔在了被落挞出漫缀红瓣的雪白上。
离开前,游烈站在客厅边,居高临下地低睨着漆黑的眼,而后他慢慢咬起最后一根烟,哑着声笑了:
“算了。你也配么。”
他转身,在真的弄死他的蝴蝶前离开。
房门被他紧紧阖上。
夏鸢蝶是第二天中午,堪堪离开了那座公寓,赶去了洛杉矶的机场。
进安检前,她忍不住回头,望向身后的人海茫茫。
那点错觉似的熟悉的感知被淹没在陌生幢幢的面孔里。
她找不到了。
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机翼划破云霄——
系于两端的那根细线,终于断在了最遥远的黎明天际里。
2023年7月,北城
“啊啊啊啊周六还要加班!这破工作谁爱干谁干,爸爸不干了!我要辞职,回家当自由译员!”
“……”
夏鸢蝶刚提着咖啡转出电梯间,就听见项目组的格子间里,传回一声崩溃的嚎叫。
她弯了下唇,走过去。
“你以为自由译员就轻松了呀?”纸质咖啡杯被纤细五指轻放上桌边。
开口的男同事十分愤慨,扭头就拍案而起:“自由译员我至少可以选择是周五通宵还是周六早起——起……夏、夏组长?”
对方的表情一秒从愤慨变成绝望。
夏鸢蝶朝其他前一秒还义愤填膺表示附和,这会立刻毫无义气地低头翻资料看电脑的同事们提了下手里的咖啡纸袋。
“辛苦啦,先请大家喝咖啡。欠你们的晴庭聚餐,下周一定补上。”
“谢谢组长!!”
在隔壁二组投来的羡慕嫉妒恨的眼神里,一组组员集体欢呼。
“啧啧,一样是加班,二组怎么就连口热水都没有呢,同人不同命啊。”刚刚还喊着要辞职回家的男译员孔琦睿,这会儿已经抱着咖啡杯,十分狗腿地跟在夏鸢蝶身后拍马屁了。
夏鸢蝶回到工位,把包挂在一旁:“嗯?你又不辞职啦?”
孔琦睿趴在她工位隔板上,笑得很是谄媚:“哎瞧夏组长您说的,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您这么好的领导,那工作再苦,为了您我也得坚持下来不是?”
“少来。”
夏鸢蝶将桌上资料中的一摞拿来面前:“昨天发给你们的客户PPT,你看完了吗?”
“翻译要点我都整理好了,等回去再检查一遍,立刻发您邮箱!”
“嗯。”
夏鸢蝶点点头。
几秒过去,她仰回脸:“还不回去,等我给你贴小红花么?”
孔琦睿盯着她:“不,我正在瞻仰您呢。组长您简直就是铁打的,一样是头天晚上陪客户喝到半挂,姜二组长听说已经在家里歇菜了,我们还以为您今天肯定也过不来了,没想到您跟没事人一样啊……”
夏鸢蝶一边翻资料,一边分心听他絮叨。
几年同传练出来的分神思考能力,用在孔琦睿身上,也算是大材小用了。
好在几句以后,孔琦睿终于到了重点。
“所以昨晚上陪Helena那几位大佬的酒局,最后探出来的结果怎么样啊组长,Helena科技那个峰会项目的笔译口译相关,我们公司真的拿下了??”
这句话问出来。
不约而同地,一组各个工位翻页点鼠标的声音同比调低了一半。
夏鸢蝶翻页的手指一顿,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过了两秒,她掩饰性地轻抬了下薄镜片,窗前的女人撑起腮,勾唇笑了:“喔。原来,都在这儿等我呢?”
语气轻飘飘的,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无意识的撒娇感。
像只随意又慵懒的狐狸似的。
她身后落地窗外的初阳正明媚,孔琦睿几人猝不及防就被他们组长的美色晃了下眼。
不知道谁被蛊迷糊了,顺口就跟上:“就算暂时没拿下,我倒是觉着姜二也没说错,咱们组长完全可以试试美人计,绝对是手到擒来哎……”
没说完,就被旁边醒神的惊扑上来捂了嘴。
夏鸢蝶抿唇,轻淡地玩笑了句:“你怎么知道我没试?”
“——?”
赶在被众人八卦包围前,夏鸢蝶主动截住:“但那位游总确实是跟传闻里一样,近身都难。敬酒都失败了,你们就也不要打其他主意了,老老实实拼实力靠运气吧。”
“这么难搞啊?”
“也正常,他这种手腕地位的,身旁得有多少人上赶着往前贴?”
“但不是一直听说他有情伤,没交过女朋友什么的吗?”
“害,这就是你不懂了吧?有没有女朋友和有没有女伴,那是两码事,尤其这种太子爷级别的,不管走哪儿,身边美人来去如流云,隔两晚上就换一个,那都是常态。”
“偏了偏了!游烈又轮不着我们够,项目才重要呢!”
话题再次被聚焦回来,这次组里新来的小实习生也扒上桌沿:“Vanny姐,你就跟我们透露一下下嘛。项目到底拿没拿下?”
“……”
对着格子间后面冒出来那一双双八卦好奇的眼睛,夏鸢蝶也有些无奈:“平日没见你们对客户这么上心。”
“这个可不一样啊组长,”孔琦睿回过神,“Helena这颗大树,咱们要是真靠上了,那在业内的圈层资源直接拔高一个大台阶!咻!档次就上去了!”
“别多想。就算拿到这个项目,也不代表我们能和Helena科技有长期翻译合作。”
夏鸢蝶一顿,在他们兴奋尖叫出来前,及时泼了冷水:“而且,这个项目也还是待定。预计最早下周一,Helena那边才会给答复。”
“啊……”
失望的动静一直蔓延到二组那边。
“就算他们牛、就算是民营航天独角兽,这也多少有点欺负人了吧。”
“是啊,资料也翻了,会也开了,酒局也陪了,还不给个准话?果然人家大公司,又是游氏的太子爷背书,就随便遛我们玩呢呗?”
“害,谁让我们高攀呢。”
“我看只要能搭上Helena这条大船,这个项目丁总都不介意咱们白干。”
“也是……”
“咚咚。”
夏鸢蝶垂下叩隔板的手指,笑得温柔一刀:“还聊,你们不会是想周日继续过来陪我加班吧?”
一颗颗脑袋瞬时齐刷刷转向电脑。
临近中午,工作基本结束。
小实习生拿着翻译好的文件过来找夏鸢蝶审阅:“Vanny姐,昨晚酒局上,那位游总没难为您吧?”
“……”
接过黑色文件夹的白皙手指停了下。
[——那让我看看吧,你要怎么求我复合。]
某人低缱着漠然冷嘲的声音,像是幻觉似的,从她身后落地窗内的明媚天际一穿而过。
夏鸢蝶回神,淡声:“怎么会。”
“啊,那就好,”小实习生摁着胸脯松了口气,“我还怕这位太子爷会因为昨天在会议室的事记您的仇呢。”
“没有。时间不早了,你也下班吧。下午不用加班了,早点回去休息。”
“好的!组长周一见!”
夏鸢蝶点头,也起身。
正巧卡着这个点,她手机震动了下。
乔春树的催促信息从她眼里映过。
【乔】:大译员??
【乔】:你不会是要鸽一个开了二十八公里来见你的好闺蜜的午饭吧??
夏鸢蝶看完淡笑着回了句“来了”,拎包离开。
楼下。
“你学长这公司也够变态的,”乔春树接上她,嫌弃地打方向盘,“周六中午都加班到这个点,太没人性了吧?”
“初创公司么,想挣市场份额就得多做,没办法。”夏鸢蝶在腿上翻看着小实习生刚交上来的翻译材料,随口答道。
“你还说呢,以你在同传业内的口碑,干嘛到现在还非窝在这么个小破公司?”
“大学那会儿,丁问学长帮我很多嘛。”
“啧,就算他当初是给你找了不少渠道资源,让你累得一天睡不上五小时,但你也不至于就得以身相许了吧?”
“……?”
夏鸢蝶终于从文件里抬头,哭笑不得:“学长和我真的只是谣传。”
“真的?”乔春树怀疑的眼神。
“千真万确。”
乔春树顿时来了精神,她挪挪屁股,在座椅里坐直了:“那你跟游烈岂不是就有点新的摩擦火花的可能——”
“打住啊。”
夏鸢蝶没抬眼,手里资料往后叠了一页。
车里放着柔和轻缓的音乐,也衬得她声音像在春湖的水面上微微晃着:“你们律所消息那么灵通,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次回国是要跟何家小女儿结亲的。”
乔春树卡住。
脸色都有点憋青了,她才恼声:“你和你学长都能是假的,为什么他和那个何——何什么来着?”
“何绮月。”
“哦对何绮月,为什么游烈和何绮月就不能是假的?说不定两个人只是合作敷衍家里呢?”乔春树义愤填膺地说完,回过神,她狐疑扭头。
“等等,你怎么知道何绮月?”
“看路。”夏鸢蝶头都没抬。
“哦。”
乔春树从善如流地转回去。
“关注国际新闻,尤其是一些顶级外文新闻报刊,也是我们翻译员的基本职业涵养。”
夏鸢蝶安静翻页。
“Helena科技现在作为国内民营航科公司里的独角兽,最近几年在研发的新型低成本液体燃料火箭项目在国际上也饱受瞩目,游烈这位掌舵人受到的关注一点都不比游怀瑾少。何家又是国内数得着的金融集团,他们两人的绯闻在外文报刊一直是上头版头条的。”
乔春树贼心不死:“可我还是不信,那位大少爷怎么可能是能接受家里联姻安排的主儿?……说起来,你昨晚不是一起跟去饭局了吗?游烈就没什么表示?”
夏鸢蝶停顿,略微撩起长睫。
在那间昏暗包厢里发生过的,梦里镜花水月似的一幕,好像此刻就浮现在她眼前的车窗上。
彼时游烈折膝坐在她面前,高她几公分地俯下,那双暌违的漆眸慑人寒凉,声线却是嘲弄而冷漠的。
“那让我看看吧,你要怎么求我复合。”
夏鸢蝶在他的眼神下,本能地垂低了睫,却在昏暗里恰扫到了他无名指上那枚戒指。
它随他指节抬起,戒圈上淌过冰似的光。
她一下子就被凉回了神。
于是夏鸢蝶笑着勾眸,她不退反进,朝着他凌厉流畅的下颚线条微微迎上:“游总。”
“……”
游烈皱眉,在她呼吸拂上来前,偏开了脸。
他眼底那一丝情绪被昏黑模糊掉了,夏鸢蝶分不清是嘲弄还是嫌恶。
是哪种都叫夏鸢蝶唇角翘得更高,笑意更明媚,只是那笑到了她眼底就晃碎了,变成玻璃碎片似的,辨不清的情绪被斑驳折射着。
“游总明明很厌烦我,何苦为了一点旧怨,还要委屈自己。”
夏鸢蝶抚过长裙,仰进沙发,未等到游烈开口——
在一声短暂的震动里,他拿出手机。
瞥过来电显示上的“何绮月”后,游烈顿了下,然后他漠然起身,像是再懒得看夏鸢蝶一眼,径直向外走去。
离得近,夏鸢蝶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名字。
醉意叫她不得不靠着沙发,虚眸望着。
那人离开身影如旧,他不带情绪地漠垂着眼尾时,依旧是那副冷冽疏离、生人勿近的模样。
区别只是,她现在也成了“生人”中的一个。
他更厌恶的一个。
“游总如果实在恨我,介怀难消,那您提个条件,我照办就是。”在游烈离开包厢前,夏鸢蝶轻起了话头,“至于这种私下的见面,还是少些,免得您未婚妻生气,您说是么?”
包厢门拉开一半。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游烈没有回身。
她只听得那人薄嗤了声,语气冷冽沁骨:“你想多了。”
“她不会在意你。”
“……怎么看都感觉他和何绮月没可能啊。我觉得一定是噱头,或者他们联手应付家里相亲安排的!”
车内,夏鸢蝶回神时,耳旁仍是乔春树不死心的辩论。
“不是。”
夏鸢蝶语气淡淡的,抬手勾了下眼镜。
薄镜片后,她弯眸而笑。
“我看到他戴的订婚戒指了。”
“?”乔春树难以置信地回头。
夏鸢蝶不想去接她的眼神,大概是怕在里面看到同情或者怜悯,再或者,是怕看到她眼底那个难以维系的狼狈的自己。
她往窗外转过脸去。
几秒后,车里才响起女人轻淡声音。
“乔乔,如果你知道了七年前我向他扎下去的那一刀有多狠,多彻底,你就能明白,我和他之间绝无半点可能了……就算七年过去,他对我还有什么感情,应该也是纯粹的恨意而已。”
乔春树仍难信:“游烈当初对你有多特殊,还有后来传开的他为了你连高考最后一场都弃考了的事情,全校没有人不记着呢。”
夏鸢蝶笑了下,回眸向车里:“都过去了,乔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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