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停在了教室最前排、最里面靠窗的位置。
他对上了正涂着睫毛膏就被朋友拍起来的丁怀晴的眼睛。
丁怀晴脸上被打扰的恼怒一下子转成惊喜,睫毛膏都扔下了,喜悦溢于言表:“烈哥,你来找我的吗?”
“鞋码。”
游烈顺着讲台走过去。
“啊?”丁怀晴笑容一僵,有些懵,对着那人的眸,她忽然想起上周在体育馆楼外的游烈,还有他那时候的眼神。
也是这样,叫人浑身发冷。
只是在游烈刚踏下讲台的那一步,还未走到丁怀晴桌前,教室门外忽起了惊异的杂声。
察觉了什么似的,游烈停身,回眸。
转进视线里的女孩没有情绪,她步伐平疾地进了教室,路过讲台时摘下眼镜,一步未停地搁在讲桌旁,然后一直走过他身前极近的地方——
像一阵凛冽又燥热的风。
她停在了离他一米外,丁怀晴的桌角旁。从头到尾她没看任何人,只有丁怀晴。
丁怀晴脸色变了变,“你……”
第一个字甚至没能完全出口。
“砰!”
一声重响,少女手里报废了的随身听狠狠掷在站起的丁怀晴面前的桌上。
碎片溅开。
教室里外死寂一片。
“——”
被这一下突变吓得脸色刷白的丁怀晴,在几秒后才僵硬着反应过来,她脸一下子涨红,愤怒地离开座位:“你有病吧?!”
夏鸢蝶视若未闻,眼睫都没眨一下。
她苍白的脸微微仰起,声音轻而平静:“你知道我比你们多了什么吗?”
丁怀晴快气疯了,从小到大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就没人敢这么对她。
偏偏……
丁怀晴转了下脸,看见原本走来的游烈已经退了一步,此刻就靠在教室最前一扇窗的窗台旁。
他懒洋洋地支着长腿,眼尾冷淡垂着,漠然得像在旁观一场闹剧。
游烈在,她就不敢先动手。
丁怀晴咬了咬牙,转回夏鸢蝶,挤出个讥讽的笑:“你能比我多什么?乞丐一样的,靠谁施舍才能进学校吧?你多了什么,多了不要脸吗?”
“……”
窗旁,游烈眼角一跳,睫睑缓撩起来。
他轻舔了下槽牙,肩线欲直。
要是高腾在,现在应该已经在预备起跑了——毕竟他最清楚,这基本是游烈要情绪爆发的前兆。
只是在那以前。
“是,多了不要脸,”
少女竟应声,她抬起没了镜片遮掩的眼眸:
“也可以不要命。”
教室里骤窒。
来不及反应,丁怀晴只觉着头皮一麻。
下一秒,夏鸢蝶已经揪住她衣领,狠狠将她拽抵到大敞的窗户前!
看起来单薄瘦弱的少女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几乎将丁怀晴整个人提起来,上半身倾在窗边,松散的长发都被风卷向窗外——
窒息般无人回神的死寂里。
夏鸢蝶扣着丁怀晴,在她骇然放大的瞳孔和惊到失声的惧愕里俯近。
琥珀色的瞳眸空荡,少女轻声。
“丁怀晴,你要是再来招惹我一次,我就拉着你从这层楼一起跳下去——”
“四楼够摔死人了,谁命大,谁活。”
掷地的话音里,少女眼角终于泛起狠厉的薄红。
“——”
游烈一动未动,原本的松弛懒散不复,他近乎僵滞地停在两人半米之外的窗旁。
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他无法挪开眼。
就在回神的那一秒里,游烈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的一下塌了下来。
像漫天灿烂的烟火在胸膛里炸开然后坠落,滚烫的、兴奋愉悦到令人颤栗的热流淌进四肢百骸,向下汇合。
游烈迫着自己偏过脸,望向窗外。
但视网膜上好像还残留着那样的影像。
身如薄弓的少女,清瘦却白皙紧致的腕肘,暴怒下微微起伏的胸脯,扬如雪刃的下颌,内咬到沁红的唇,坠人的浅色瞳孔,
还有少女细长眼尾处,生生叫情绪逼出的两抹艳丽的鸢红。
“…………”
修长凌厉的指骨根根攥紧,血管在游烈冷白腕背上凶绽,像拉满弓的弦。
过窗的风拂过,额前碎发锐垂过深长的眼尾,遮了他黢黑而晦深的眸,凌冽里藏起几分狼狈。
可脑海里的画面不受控地变幻。
明明是假的,却告诉他那抹艳红也可以受他掌控支配,任他施为,将它染得更深。
这是游烈人生里第一次清晰认知到,自己的想法可以有多可耻、可恶、不堪。
还好理智尚在。
烟火坠落的潮涌终究褪去。
游烈望着窗外,喉结在修长脖颈上缓滚动了下——
差一点。
高二九班发生的事情,野火燎原般在学校里传了开来。
大概是新来贫困生的言行太过骇人,反倒是游烈在事情爆发前后的出现和存在,似乎被多数人不约而同地忽略掉了。
偶尔有人提起,注意力也很快就被转回两个当事女生身上。
而一整晚下来,高二一班的氛围更是十分诡异。
即便是晚自习里,仍有学生时不时看向教室第一排。
背对着他们的少女依然像前一周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换下了版型又旧又大的白T,可体的校服衬衫剪裁,更显得女孩身影单薄纤瘦。
凡不在场的,量谁想起来还是觉着不可置信,这样一个女孩,竟然敢对横行校内一年多的丁怀晴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恐吓。
谁也不知道后面事情会如何发展。
最后一节晚自习后,放学铃声打响。
教室里从安静里醒来。
高腾原本就和同桌的姚弘毅嘀咕小半节课了,听见铃声,他这边迫不及待就起来,蹿到游烈身旁:“烈哥,打赌不?”
游烈左手斜搭在桌上,薄黑圆石在他指间时快时慢地转了大半节自习课,到此时夹停,抵在修长的食指与中指之间。
他抑着些躁意,直身缓靠到墙上:“什么赌。”
“我和姚弘毅正赌丁怀晴到底会不会善罢甘休呢,”高腾得意,“我觉着她那个公主脾气,肯定不会!”
“……”
游烈没接话,眼尾抑着的冷淡郁郁似乎又重了几分。
他挑眸望向教室前排。
那里,总是习惯留到最后的少女,此刻竟然已经没了身影。
“我刚看见她一下课就跑了,肯定是吓跑的。”
高腾顺着看去,“这小姑娘也是,竟然敢那样跟丁怀晴示威,丁家在坤城怎么说也是有点资本的,丁嘉致就更混蛋了。惹上他俩,以后哪还有她好日子过?”
游烈忽起身,绕过高腾朝教室前走去。
“哎?烈哥?你不是回宿舍吗,怎么不从后门走了?”高腾有些懵。
“有事,你先回吧。”
游烈径直走到教室前排。
讲台前,班里一个男生正不满地跟卫生委员抱怨:“就算她心情不好,但也不能值日都不做,讲都不讲,就直接跑了吧?”
卫生委员无奈:“应该是今天事多,夏鸢蝶忘了。”
“那下周一得让她补上——”
开口的人话还没说完,手里长笤帚忽地一松。男生愣了下,回眸。
拎过长笤帚的游烈回过身,声音曳在身后:“今天的值日我替她做。”
仅剩几人的教室里,悄然诡异起来。
等游烈走到最后,他面前的高腾就更是呆了:“不是,烈哥,你还真跟姚弘毅说的似的,搞定点扶贫…呢?”
游烈停顿了下。
手里长笤帚往前一支,光滑的木头杆就杵到高腾眼皮子底下了。
高腾:“?”
游烈勾眸,眼尾倦怠扬起几分,似笑非笑地透着点懒戾:“看看,像好吃吗?”
高腾惊恐:“笤帚怎么能吃!?”
“不想我把它塞进你嘴里,就闭上,然后安安静静走人。”游烈手里笤帚随意一歪,漠然示意教室后门。
高腾:“……”
一步三回头的高腾最后小心地从教室外门框旁探头出来:“烈哥,要不还是我留下,等你一起回宿舍?”
清拔修长的侧影被白炽灯投在地上,那人正懒垂着眼,颈背折弯下来,黑T被男生宽肩松散撑垂,中间微微凸起性感的椎骨。
笤帚被他凌厉指骨握着,都像件艺术品了似的。
游烈没抬眼,似乎终于做完了个略微艰难的决定,这会儿连语气都松弛也懒散下来。
“不用了,我今晚回家住。”
“——哎??”
做完值日后,游烈特意靠在第一排的桌前多等了会儿。看着表,大概过去二十分钟,教学楼都空了,没见到上周那几个来找夏鸢蝶的小混混,他这才收拾背包,关灯落锁走人。
校园里安静得只剩虫鸣,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半夜打车本来就难等。
大概比夏鸢蝶多磨了将近两个小时,游烈才回到别墅。
密码门嘀声作响。
没等游烈在玄关换完鞋,一楼北区的佣人房里,家里的两个帮佣阿姨结伴出来了。
“阿烈?”为首的赵阿姨看清玄关里那道清拔侧影,愣了下,惊醒的困意里都压不住的惊讶,“你怎么……今天是周一吧?怎么突然回家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回来拿件东西。”
游烈顺着微弱亮起的感应灯,一直望进上二楼的屏风后楼梯口的昏昧里。安安静静的,像是楼上的少女早已熟睡。
他在玄关轻放下背包,声线低抑着,微微浸上哑意:“您回去睡吧,我自己料理。”
夜色里,他语气松弛得几乎算得上柔和。
但词句间没留半点余地。
赵阿姨熟知这位小少爷脾性,也没敢跟他多絮,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句,就轻手轻脚地喊着另一位居家佣人,一同回了一楼房间里。
游烈绕过客厅内的木屏风,转进楼梯。
上了半层,游烈转过扶手折角,还未再踏一节台阶,他就忽然停了下来。
大概是十月将近,今晚的月色都多了些见秋的凉意。
清冷如水的月华从他身后和楼梯尽头的二楼窗户里铺洒下来,只剪下一截照不到的晦影,泼在楼梯中段。
而那段阴影里,只穿了睡裙的少女单薄侧靠着墙面,无声地坐在一截台阶上。长睡裙下的腿垂过两级,从踝下露在楼梯上的地白处。
地白如霜,却白不过少女裸'露的脚踝。
连踝骨窝都深浅地拓着影,同时勾勒起清纯的白与性感的翳影。
喉结一滚,游烈挪开了眼眸。
他又上了两级台阶,走在与她相反的另一侧——少女身影实在单薄,别墅里的楼梯,她虚靠在墙边,却连三分之一的宽度都未占上。游烈不由地皱了眉,心疑她们山里的孩子,难不成都是吃树叶喝露水长大的么。
不知道是不是游烈带回来的夜色凉意,靠着墙的少女终于转醒。
夏鸢蝶下意识将踝足并紧,膝上长裙里隔着的磁带轻刮过柔软丝滑的布料,发出一点极轻的摩擦声。
眼眸第一时间捕捉到将要走过身侧的清影,她一怔,仰脸。
“游烈…?”
游烈停住。
此时,他恰好站在她搁腿的那节台阶上。离得近了,也就能看得更清楚,放在她膝上的是一卷卷到了一半的老式磁带。
不知道是坏了还是卡了壳,磁带还剩下长长的半圈,从她腿旁垂下来。
夜色里像缠绕玫瑰的淫'靡的蛇。
凉秋的风穿楼梯过,又夹上一丝盛夏的躁意。
游烈眼尾垂敛,竭力忽视了少女沁出眼尾的红,像是难过或哭过。他侧过身,靠坐在楼梯扶手上。
长腿懒叠,风一吹,她雪白的裙角就能覆上他小腿。
游烈像没看见,漠然地撩眸朝窗外,声音哑得轻倦:“那个随身听,对你很重要吗。”
“……”
夏鸢蝶有些意外。她没太想到,第一个发现关键的会是游烈。
大少爷家的基因看来还是极好的,只是不学。
这样想着,少女轻勾起唇,忽略了他的问题,她状若无害地托腮仰脸:“烈哥。”
“——”
游烈眼皮骤地一跳。
下一秒,他已经不太客气地把冷冽眼神俯睨着压了下来。
他这么大反应,弄得夏鸢蝶有点莫名奇妙,想了想才缓声:“我是不是,没资格这样喊你?”
明明听着尚有笑意,但不知怎么,就沁起几分融雪似的凉。
虽然是小狐狸。
但到底还是爪子尖儿都冒寒光的野狐狸。
游烈轻嗤了声,偏回脸:“是知道你不怀好意,我怕折寿而已。”
夏鸢蝶噎住,但眼底凉意松了些。
她压了压情绪:“你想多了。我只是想问,你应该比较了解丁怀晴?”
“不熟。”那人冷淡截断。
夏鸢蝶忍了忍,“可他们说,她从高一军训就开始追你了。”
游烈低回眸,长睫毛垂着弧,几分似笑似嘲。那股子大少爷的清贵傲慢劲儿像是要从他凉淡垂抑的眼尾沁出来了。
“按你说法,从小到大,我是不是该背几千份个人信息表?”
夏鸢蝶:“…………”
小狐狸的凉薄毫不掩饰,确定他没“利用价值”,立刻就垮了神情,嫌弃地把脸转回去。
游烈几乎要被她气笑了。
他从楼梯扶手前直起身,略微折腰,俯近了些:“问她干什么。今天做的还不算完,准备再倒一勺滚油?”
这点冷淡睥睨的神色莫名叫人心躁。
夏鸢蝶咬着唇角,歪头,还以嘲笑:“怎么,大少爷心疼未来女朋友了?”
游烈蓦地一滞,撩眸。
“你女朋友坏成那样,你还怕我真欺负到她?”夏鸢蝶微眯起眼。
“……”
紧绷的喉结在松弛下后,深沉地滚动了下。
游烈回神,半哑着声:“她有你坏么。”
“?”夏鸢蝶抬起胳膊,上周的伤还在上面,刚结了痂,“你看清楚,是她先为难我的。”
月色如照。
看得再清楚不过。
薄淡的戾意浮透出漆黑的眸,游烈睫睑一垂,在被小狐狸察觉前半遮了眼底情绪。他直回身去。
“既然一开始就打得过,为什么要受欺负。”
“……”
夏鸢蝶听完几秒,才轻笑了声:“你说的我好像受虐狂一样。”
游烈微皱眉,垂下视线。
“我和你不一样。”女孩坐在楼梯上,仰起脸看他,她忽然把一切情绪都淡去,干净纯粹的,只有一张雪白的面孔和浅色通透的眸子。
干净纯粹得叫游烈有些避视。
少女的声音轻灵,却无法忽略:“不管你想不想要,从来都有很多人站在你身后。而我没有。”
“在我身后,以前、现在、将来,一个人都不会有。”
“你们可以踏错无数次的地方,我拼尽力气也只有一次机会。通往未来的这条路上,你们可以跑,可以跳,可以不在意地追逐打闹玩笑,而我只能小心翼翼。我必须避开每一颗石子,绕过每一个水坑,因为这条路我容不得一点错误。”
在少女声音里,游烈眼神眉梢越来越冷,像挂上薄霜。
许久后他出声:“所以你后悔了?”
楼梯上,女孩的影子像是轻颤了下。
下一秒她笑起来:“是啊,我好后悔的。”她捏紧手里的磁带,棱角深深压入她指腹,烙上情绪饱溢的苍白印痕。
夜色死寂。
游烈侧回身,冷漠地沉默着。他插兜走过她身侧,沿楼梯向上。
楼梯上坐着的少女终于有些撑不住笑,她唇角提不起地压下去,压平,又压弯下去,像两边都坠着数不清的委屈和强忍的情绪。
她快要埋头到膝上。
直到脚步声忽然停下。
月亮推开二楼的窗,有个低低的质感好听的声音在她身后的月影里响起。
“夏鸢蝶。”
“在你身后。”
“……”
将要扭头的少女忽地怔住。
许久之后,她眼底像掀起一场冬日后的雾。
那天晚上,夏鸢蝶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在游家那条长长的楼梯上。月亮将一道清影从她身后笼下,投到她的影子旁。比她高,比她长,足以撑住阴翳里令人惧怕的一切,然后地白里的影子抬手,就像温柔地轻落在少女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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