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提笔记录下来:四日前,振武侯失踪时并无异常,当日傍晚,振武侯进入公主府。入夜,离开公主府回了一趟侯府,再由侯府策马出来,当时换了一身便装,疑似有事出门。然后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流里,失去了踪迹。
最开始家中无人在意,直到第三日振武侯也未归家,家人发觉不对时才上报,第四日上达天听,天子闻听大惊,立刻派遣廷尉张汤彻查此事,好好的一个人,总不能是走丢了吧?这是出事了!
长安城里风声鹤唳,廷尉的人手散布到各处寻人……或者是寻尸,最后在一处黑市查获振武侯骑走的那匹御马,御马屁股上的印戳被涂黑了,张汤清缴了黑市,从贩马的人开始查起,一直查到盗马贼,又寻到了一点线索。
据盗马贼交代,三天前的清晨,一个少年牵着马在街上到处问路,他见马起意,就和同伙以带路为名,一个牵马一个带路,然后他把马牵走,骑着马跑路的时候,他回头看见同伙被按在地上打得很惨,跑得也就更快了,那之后就是他卖马销赃的事了。
张汤迟疑了片刻,记下了疑点。
入夜骑马出去办事,为何到清晨在街道上问路?这人究竟是遇害了,还是活着?
随后又找到了一点线索,据查宵禁的宿卫郎官说,四天前的夜晚,他们这一队遇到了一个骑马少年,追在后头呵斥其停下,大约是吓着了他,少年骑着马跑得飞快,宿卫们没追上,也就没把这事报上去。
现在想来,应该是入夜出去的振武侯遇到检查宵禁的郎官,被惊跑了。
张汤觉得自己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他把所有线索放在一块儿捋了捋,当夜振武侯出门办事,他初来长安礼仪不通,可能不知宵禁,被撵着跑了许久,到清晨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于是在街道上问路,被盗匪盯上,骗走了御马,殴打了盗匪同伙之后便不知所踪。
那这根子,还在盗匪身上啊!
张汤把盗马贼吊起来用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之后抹了盐水,反复毒打折磨几轮之后,盗马贼死了,直到死都没招,死前还大喊着你倒是问啊。
嗯……一点小失误。
张汤冷静地让人把贼子拉出去乱葬了,仔细思索许久,派人在各处路口张贴布告,没过多久,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丢了个振武侯,找到有重赏,一旦有人问路,都恨不得直接把人拉到廷尉面前。
而此时,木兰坐在笼子里,怎么也想不透,自己到底是怎么进的卫将军拉来长安的匈奴俘虏的队列里,而且还混了个挺好的位置,她隔壁就是右贤王罗姑比。
第31章
走丢的这几日, 木兰经历了张汤查出来的事,也有他没查出来的事,不止御马骑丢了, 身上的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摸走了, 她寻路寻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心善的人家要了碗水喝。
喝完水她就给人比划她出来的那条街道,得到的都是摇头, 贵人所居, 平头百姓通常是不敢去的,只能指个大致方位给木兰, 但木兰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好心人告诉她的参照物了,再问再找, 再找再问,陷入循环。
走丢的第二夜,她没了马, 没了钱,在街面上到处晃悠,想找到昨晚在街上巡逻的那些宿卫郎官,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走得太偏了,硬是连巡夜的人都没看到。
就在她焦头烂额的时候, 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内, 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呼啸。
木兰立刻就想到了赵破奴,赵破奴行军时有事没事就会对着草原呼啸几声, 她觉得这种呼啸很好听, 所以跟着学过, 学得不大像,这会儿再次听到这种呼啸, 她感觉亲切极了,连忙循着声音追过去,一边追,一边口中也开始呼啸。
她是很惊喜的,赵破奴也跟着卫将军来长安了吗?
然而小巷内,忽然亮起许多火把,随之而来的是弓弦唰唰声,木兰下意识地想停步躲避,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高叫:“这里还躲着一个!”
立刻有几个人一拥而上,木兰挨了几拳头刚想说话,忽然被一条绳索套住了脖子,她立刻拼命挣扎起来,可绳索套脖的窒息感非常要命,不多时她就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就坐在笼子里了。
身边都是匈奴人哭天喊地,她和几个年纪不大的匈奴贵族少年关在一个笼子里,边上的笼子里右贤王罗姑比,木兰认识罗姑比,不过罗姑比应该不认识她,否则她身边全是匈奴人,昏迷的时候,就醒不过来了。
昨夜匈奴俘虏外逃,以呼啸为暗语,让逃出来的众人四散而走,俘虏们都在往外头跑,就在这时候,木兰一边呼啸着一边跑向发出暗语的匈奴人,她也是最早被抓住的人之一,因为昏迷着,所以直接扔进了笼子里,后面再抓到的人,大多都是用绳索捆着手脚丢在一边。
不少人被捆得屎尿齐出都没有被松开,不由羡慕地看着笼子里的人,手脚都没被捆着,虽然也是就地解决,但至少不会拉在身上吧。
木兰坐着的地方,已经算是干净的了,她冷静地思考着,思考着思考着就闻见一股异味,一个匈奴少年正在笼子一角便溺,见木兰循声来看,顿时恼羞成怒,用匈奴语说了一句什么。
木兰正好移开了视线,匈奴少年也没发现异常,不过草草解决了事情,还是对身边的同伴说道:“这人怎么没见过,他长得真像那些汉人。”
同伴麻木地道:“女奴生的。”
甚至都不是个疑问的语气,只是随口作答,那匈奴少年抿了抿嘴,小声地道:“也许我们以后,还不如这些奴子。”
匈奴人的女奴来源复杂,大月氏,楼兰,大宛甚至羌人,一切他们抢得着的地方,不过匈奴贵族最喜欢的还是汉家女,就算是村女都比那些风吹日晒的草原部落的女人好看许多,所以常常有贵族和汉人女奴生下孩子,奴子里比较聪明得宠的,有时甚至能获得正常贵族子的权力。
大部分的奴子有一个汉女母亲,是能和汉人交流的,如今大家都是俘虏,最坏不过砍头,好一些的大约要沦为汉人的奴隶,这些有汉人血统的奴子,长得像汉人,能说汉人的语言,以后怎么不比他们过得好?
俘虏们一片愁云惨雾,木兰也是一片愁云惨雾,她压根找不到一个可以交流的汉人面孔,只从表情来看,她和俘虏们没有半点区别,她像一滴水,掉进人堆里,就融入进去了。
在笼子里坐了几天,连放饭的人都是比较听话的匈奴俘虏,木兰虽然心里不安,但抢饭抢得很积极。
一晃过去了好几日,廷尉张汤遣人来送还了几具尸体,都是那夜逃走的匈奴人,被廷尉派出去的人手抓获,然后顺带审问,审了没多久就给审死了,于是张汤很客气地亲自来了一趟,他送来五具尸体,尸体面貌都有明显的匈奴人特征,有两个格外狡猾的甚至身上已经换上了汉人的衣衫。
看守俘虏的官员仔细检查了五具尸体,忽然眉头一跳,张汤善于观察他人的表情,立即道:“可有什么不对?”
官员的犹豫在张汤严肃的脸色下没有坚持多久,他低头道:“我们当夜清点了抓回来的俘虏,确认是少了四个。”
这一送就送回来五具尸体,这不应该啊,大半夜的抓匈奴俘虏,外头有宵禁的啊,怎么就多了一个呢?
官员还在这儿想着,张汤已经极敏锐地想到了什么,这几日长安城上下搜索,连出城都要一个个登记了,寻人布告张贴到每个街巷,振武侯如果不是死在什么无人角落,就是个木头也得被寻出来了,他要是没死,会因为什么耽搁呢?
当然是被关起来了!
张汤亲自跟官员去了一趟臭气连天的俘虏营地,然后领回来一个臭气连天的振武侯。
官员都要哭出来了,把当日抓捕的人手列出来,当着木兰的面痛骂,木兰眼力好,记忆力也不差,认出两个打她的人,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也没专门把人提出来,只是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解释道:“我听到呼啸声,所以找过去看,路上被几个人勒住脖子,然后昏迷醒过来就在笼子里了。”
官员都噎住了,这难道是他手底下人的错吗?谁能想到宵禁的时候抓出逃的俘虏啊,会有个路人很高兴地跑过来啊。
张汤矜持地和木兰相距了一段距离,此时也开口替官员说了一句话,“君侯这是无妄之灾,但这些人,也是职责所在。”
木兰真没有怪罪别人的意思,她点点头表示接受,然后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些俘虏应该会被充作奴隶,这几天和我同笼的那几个人,如果身份不是那么重要的话,我想收下他们。”
这事官员自己就能做主,其实路上卫青押送俘虏的时候,就陆陆续续发卖了一些身体虚弱,不能继续赶路的俘虏,官员再三保证,查实身份没有问题,过两天亲自送到府上。
张汤走在后头,木兰走在前面,她其实很想谢谢这位把她从俘虏里找出来的廷尉,但张汤只是一句我也职责所在,就把感谢的话都挡了回去。
张汤不愿邀功,甚至不愿和木兰过多交流,但在送木兰回振武侯府的路上,他冷不丁问道:“君侯杀敌无数,为何同情几个俘虏?”
木兰不知这忽然开口询问也是廷尉审问犯人的手段之一,人被忽然提问时,很快回答出来的答案,大多是真心的想法。
她几乎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只道:“相处几日,虽然不交流,但是想到他们以后会过得很惨,就不忍心。”
这话实在不是一个将军说得出来的,张汤却是思量了一下,悠然说道:“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振武侯,真君子也。”
木兰总觉得这不像好话。
张汤自认非君子,这话自然不是好话,他没那么多善心,见到善行,心里总有一种凉凉的讥嘲。
在府门口告别张汤,木兰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被循声赶来的弟弟妹妹一人抱住一条腿,小妹翠兰哭得哇哇的,眼泪沾湿木兰的脏衣,小弟宝儿又哭又叫,撕心裂肺,木兰连忙把两个孩子拉开,“我身上脏……”
她拉开一个,另一个就抱了上来,另一个拉开,这一个又扑过来,没奈何,只能一手拉着一个往里走,阿爹阿娘都在,阿娘鼻子红红的,但没哭,开口就是骂,“你一个人往外跑,你是快活了,你要是死在外头,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都跟着你一块儿死吗?”
这几日担惊受怕,花母是真想明白了,这一大家子,顶门立户的就是木兰,她要是死了,这家也就撑不下去了。
木兰看向她爹,花父想说什么,又似乎觉得不好说,只能拉了花母一把,“行了,让孩子去洗洗,换个衣服,你老骂她做什么?”
这几乎可以称得上示好,木兰没有太多情绪,她对父母最大的期望,就是他们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对小妹翠兰好一些,至于她自己,她早就过了眷恋父母慈爱的时候了。
伤过的心,不可能再拼起来,来迟的关爱,她也不需要了。
木兰拍拍弟弟妹妹的脑袋,搓了一个时辰的澡,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在府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就有客人登门。
登门的霍去病听了木兰这几日的经历,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还是开口道:“陛下说了,一定要给你配个识途的老将,我猜测,可能是想起复李广了。”
木兰震惊地看着霍去病,“这、陛下难道是想让我为正,李老将军为副,出征匈奴吗?”
李广将军,给她做副手?
霍去病点点头,只是道:“他大约是不愿意在舅舅麾下的,毕竟……”
毕竟李广最惨的大败,就是卫青一战封侯的契机啊。
木兰还是如在梦中,李广老将军带兵多年,她阿父就常在李广部下为卒,如今这位老将军,竟然要给她做副手了吗?
霍去病对李广的态度没那么尊重,但也不是很不尊重,只是很寻常的态度,见木兰晕乎,笑着说道:“为将者,不要在意这些名气功勋,陛下让李广给你带路,你就把他当带路前锋用,若是想叫你事事听他的,陛下也不会要你独领一军了。”
木兰听了觉得很有道理,郑重地点点头。
霍去病忽然说道:“这次出征,陛下已拟两路分兵,君侯一军,舅舅一军,我随舅舅,做他的前锋校尉。”
少年人一脸傲气道:“此战,我必定得功。”
第32章
霍去病在天子身边久了, 对他的心思猜测得确实很准,又或者说这点事刘彻也不放在心上。
李广自被贬为庶人后,一直心气不顺, 前段时日还被县尉欺辱, 三朝老将落得这个下场,刘彻也觉得不大应当。刘彻信命,信方士, 李广当初深入匈奴境遭到重兵围困, 刘彻不是觉得李广无能,是觉得他命数不好。
如今在新人里挑挑拣拣, 还不如老将识途,给李广一个机会, 让他跟着如今气运正盛的振武侯,也是刘彻不多的一点恻隐。
将起复李广的诏书安排下去,刘彻让人去叫霍去病, 霍去病刚从宫外回来,见到刘彻行了个礼节,刘彻笑了一声,说道:“你是新将,未免叫人不服, 铠甲战马兵刃这些, 朕就不给你预备了,你自备去。”
霍去病眉眼一弯。
刘彻说道:“带两个庖厨去吧, 朕赐下的, 不会有人敢议论的。”
霍去病没有拒绝, 他从小挑食,后来做了侍中, 时常跟着天子一块儿吃,这毛病才渐渐改了,让他吃些寻常食物,是极难下咽的,何况战场上大多是啃干粮。
刘彻摆摆手,说道:“兵马还要筹备些时日,年后出兵,早着呢,做你的事去吧。”
霍去病满心喜悦地走了。
刘彻跪坐在桌案前,桌案上堆满了绢帛和竹简,大多是竹简,这年头用绢帛的官员是极少的,就算用得起,也得在天子这里显示一下自己的节俭。
他这几日心气都不大顺,根子还是在那日的卫青身上,也就先前振武侯失踪,叫他一时惊怒,把这事暂时按下了,如今再想起来,难免懊恼。他对卫青的爱慕绝不是受欲念驱使,可人在眼前,许久未见,一下子就轻薄了起来。
刘彻这辈子想要的必然得到,半点都不会委屈自己,但对卫青,还真有一种求之不可得的惆怅。卫青不爱男子,与发妻情谊极深,倘若先前还没有放他出去带兵的时候,他自然没什么可犹豫的,如今卫青在战场上崭露锋芒,才引起他的心思,可问题偏偏出在这里,他要的是一个纵横战场的大将军,而非听话的玩宠。
强求不得,委婉也求不得,实在是天子平生未见之事。
平阳公主又来请刘彻赴宴,刘彻这段时日对女子实在不感兴趣,但平阳公主三请四请,自家姐弟实在不好再驳面子,刘彻怏怏不乐地来到平阳公主府,才进内院,就见树下立着一名铠甲青年,青年听到动静,回身来看,熟悉的神韵风采立刻叫刘彻心头一震。
平阳公主落后了一步,见刘彻怔愣,树下的青年也怔愣,停顿片刻,才笑斥道:“韩说,还不来与陛下见礼。”
韩说连忙上前几步,铠甲在身动作不便,但他还是艰难地行了一个大礼,刘彻站着没动,许久才声音干哑道:“你是,韩嫣的幼弟。”
韩说温和而腼腆地笑了,“臣幼时见过陛下,那时陛下还给了臣一个弹弓。”
他甚至把弹弓就佩在腰间,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却被保存得极好。
自从韩嫣离世,刘彻那时痛彻心扉,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有好几年没碰男人,渐渐地像个寻常帝王那样广开后宫,直到年岁渐长才想开了,也是从韩嫣离世那时,他就没有再去想过韩家的事了,这会儿旧人在眼前,仿佛韩嫣在眼前,他喉头动了动,轻声道:“韩家还好吗?”
韩说道:“兄长走了之后,韩家的境况就不大好了,堂兄袭爵,还能支撑一二,我……”
他又腼腆地笑了,他少时有一个得天宠的兄长,过得如何不好,可一朝兄长被杀,韩家被排挤,他就此一落千丈,这几年过得和庶人没区别,这次平阳公主找到他,教了他很多事,却也不过是叫他屈身侍天子,为另一人挡灾罢了。
韩说温温和和地和天子说话,目光不自觉落在天子华丽的衣袍上,一手在袖子里握紧。
侍奉天子,对长平侯来说是屈辱,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那就不是灾难了啊,而是一条通天之路!
能让实权在握多年的帝王,一下子破防的,只能是少年时代的心痛过往,韩嫣是刘彻少时的伴读,当两人步入少年,很自然地就结下了更深的情谊,韩嫣文武皆全,和刘彻一样有着打败匈奴的梦想,他说过要给刘彻当大将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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