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简单清理了放在润禾的东西,搬回了宿舍。
没有实习的假期格外闲散,江乐找了几本专业相关、堪比板砖的英文著作,打算通读一遍,提前适应下一学年。
一日读到头昏脑涨,江乐出门觅食,在宿舍楼外的银杏树下,看见了大半年未见的孙康。
自去年元旦巨石前一别,他没有再找过她,她也没有找他。他的消息倒源源不断从葛云慧那儿传来。她知道他和师兄合写的一个小游戏卖了一笔钱,知道他申请了普林斯顿的交换。
江乐从他面前走过。
孙康跟了上来。
江乐原地转身,双手抱胸看着他。
孙康:“你有时间吗?”
江乐:“孙康,你不缺人追吧。”
孙康置若罔闻,说:“陪我去漳卢。”
漳卢。江乐拒绝之前,将两个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的地理常识中没有这个地方,记忆中有,夹杂在葛云慧絮絮叨叨的诉说里。
江乐沉默半晌,问他:“为什么?”
孙康:“我想去一次。不想一个人去。”
江乐答应了。
她没什么可收拾,孙康有,他暑假住在师兄与人合租的出租屋的客厅里。
小小空间可供下脚的地方不多,江乐没有进去,垫了张报纸,坐在半层之上的楼梯间等他。
等了没几分钟,楼下传来的一阵均匀脚步声,停在了孙康大开的门口。
江乐往下看了眼,意外发现是张熟面孔。
孙康空手走了出来,皱眉道:“让你别再来了。”
朱曦灿:“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你要听吗?”
孙康:“不用。”
“我偏要说!你看着,等过段时间方宜姐离婚的事一搞定,我舅舅马上就会和她在一起。到时候江乐只能死心,你就又可以和她鸳梦重温了。怎么样,开心吗?期待吗?”朱曦灿说出这些话,是为了刺痛他,可是说完她的心先滴了血,面上却还要微笑着继续:“只可惜她那么爱慕虚荣,贪图享乐,哪怕没有我舅舅,也不一定会搭理你。”
孙康:“知道了。说完了吗?”
朱曦灿:“你跟江乐很久没见面了吧?我知道她住在哪。你陪我玩,我可以考虑告诉你。”
江乐噗嗤一笑,朱曦灿猛地回头,看见楼梯上方看戏的江乐,杀人的心都有了。
江乐笑盈盈道:“原来你这么乐于助人,我今天才知道。”
朱曦灿气得要死:“你为什么在这!你要不要脸!被我舅舅抛弃了,转头就来找孙康!你要不要脸!”
“是啊。我被抛弃了,我只有孙康了,我好难过。”
“啊!”朱曦灿原地尖叫,“你太恶毒了。”她气得发抖,回身恶狠狠地看着孙康,忍不住口出恶言:“孙康,你怎么那么贱啊!你是江乐的狗吗?她勾勾手指头,你就摇尾巴过去?”
朱曦灿实在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她每次穿得那么好看,那么开心来见他,他为什么永远、永远不多看她一眼,还不如最开始,在那个破烂修车店里的第一次见面。北城重逢之后,她那么惊喜,他却变成了茅坑里又硬又臭的石头。他为什么那么愿意贴着江乐,江乐有什么好,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贱男人,男人就是贱,分不清好赖贵贱的贱男人。
孙康:“那你呢?”
朱曦灿被堵得一愣,两行清泪瞬间滚了下来。她哽咽道:“还要你讲吗?我讨厌你,孙康。你为什么这么讨厌?”
江乐走近她。
朱曦灿带着哭腔:“你干嘛!”
江乐递给她一张纸巾,劝解道:“不要逮着一个死磕嘛。”
“你少在这假慈悲!!”
眼睁睁看着孙康、江乐携手离去却无计可施,朱曦灿一整日都萎靡不振。
鼓噪乐声,陆离灯光里,朱曦灿趴在桌上喝得酩酊大醉。
她给冯卓铖打越洋电话,哭得眼泪鼻涕冒泡,“舅舅,我很差吗?我也没有很差吧?我虽然比不上有些女的那么善良美好,那我比江乐还是要好很多吧?他为什么要喜欢江乐,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坏!就因为我没有江乐那么坏!啊!舅舅,你知道江乐有多坏吗,舅舅,你前脚才甩了她,她后脚就和孙康出去玩了,呜呜呜——”
漳卢是东部沿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渔村,两人到时夜色已深,孙康在近港口的一家小旅馆开了房间。
在楼下大排档吃过东西,两人漫步至海边。
惊涛拍岸,巨石嶙峋,深夜的海冰冷萧瑟。
孙康一身黑衣黑裤,站在岸边,沉默地注视着漆黑的海面。
江乐站在他身侧,同样一语不发。
咸湿海风拂过,带起江乐的长发,发尾打在了他的脖子上,孙康抬手,任由丝发在他指尖缠绕,又落下。
江乐察觉到,转头看他,月色下孙康的脸有些出神,他自小与钢铁器械为伍,面上再隐忍平和,骨子里也是冷硬的,极少像现在这样情绪外放,这样沉郁、低落,仿佛无家可归的小狗。
江乐握住他垂下的手,踮脚吻了吻他。
她是安慰性的一触即离,孙康不是,他将她压在护栏边,加深了吻。
次日清晨,江乐醒来,孙康不在枕边。
她拉开窗帘,阳光照进屋内,靠墙的小桌上有一张照片,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照片上是一对依偎着微笑的夫妻,妻子怀中抱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江乐拿起照片,在光下仔细看了看小孩皱巴巴的丑脸,一点看不出孙康的影子,真是男大十八变。
堤岸边,出海的船一波波停靠,卸下渔获,就地一箱箱排开,组成了如火如荼的早集。
孙康凌晨两点上的船,跟着船员起网、分拣,持续几小时,又帮忙卸货,称斤装箱。
江乐坐在早点铺的塑料椅上,一边吃,一边远远看着他忙碌。
一众戴着花巾的阿姨和黝黑大叔中,孙康这样朝气的年轻人分外打眼,时不时有人围着他交谈。
她吃得差不多时,孙康小跑着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江乐看着他乱七八糟的头发,问:“你几点出的门?”
孙康:“一点半,怎么了?”
江乐:“你不累?”
两人昨夜睡得可不算早。
孙康有点笑意又收回去,他说:“还好。一会回去补觉。”
“明天还去吗?”
“去。”孙康说,“我想像他们那样生活几天。”
像他的父母那样。
“嗯。”
孙康:“一起上去吗?”
“你去睡吧。”江乐示意一侧的平板,“我找个地方看书。”
“好。”
下午睡醒,孙康绕着漳卢四处走了走。
晚饭过后,孙康问江乐要不要去集市逛一逛。
“算了。”江乐说,“你后半夜要出海,早点回去睡觉。”
说是要早早入睡,孙康白天睡得足,一时半会根本睡不着。两人在一个房间待着,无事可做,只好做事。
凌晨,江乐在睡梦中被敲醒,摸过来手机看了眼,两点钟不到,她以为是孙康去而复返,谁知开门后,外边站着的是面沉如水的冯卓铖。
江乐很意外,似乎犹在梦中,“你怎么来了?”
冯卓铖径直往里走,狭小空间一览无余,只她一人,冯卓铖神色稍霁,转身盯着她,“你跟谁一块来的?”
“孙康。”江乐抱手倚在墙边,疑惑道:“你不陪你的白月光,来这干嘛?”
冯卓铖一步步走近,“江乐,你如果不高兴,可以直说,不必用你的小竹马来气我。”
海岛分别那天,他和江乐说过,需要一段时间处理,江乐当时并无异样。之前他出差,两人比这更长时间不见面也是常事。他没觉得这次有什么不同。接到朱曦灿的电话时,他正和人用午餐。听完她梨花带雨、颠三倒四的一番话,他给江乐打了电话,没打通,一顿饭的时间,一个也没打通。
“我没不高兴啊。”江乐说,“倒是你,冯总,终于可以和游方宜修成正果,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大老远来扰人清梦?”
“谁跟你说我要和她修成正果,她是我的白月光?”冯卓铖冷冷道,“你问过我吗?”
江乐笑了笑,将柔顺长发别至耳后,露出的颈间肌肤白皙如玉,缀有一两点红痕。
冯卓铖心下一沉,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扯下她T恤的领口。
星点红痕错落至半裸的胸前,刺得冯卓铖眼眶充血,他攥紧她的手,寒声道:“你跟他上床了?”
江乐要挣开,冯卓铖不让,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是不是?”
江乐不耐道:“是啊,怎么了。”
冯卓铖额角青筋直跳,“这才几天不见?江乐,你就这么欠?”
江乐:“你是不是管太宽了。”
她因为莫须有的几句传言和人开房,转头说他管得宽?冯卓铖简直想捏死她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他压下胸中怒火翻涌,原地转了一圈,狠狠踢飞了床脚的垃圾桶。
垃圾桶弹到墙上又落下,袋中杂物散了一地,房间太小,揉成团的纸巾,湿哒哒的橡胶制品,几乎就在他眼前。
冯卓铖一瞬天旋地转,他死死盯着地面,脑中嗡嗡作响,要说之前还抱有一丝她是成心气他的幻想,这会儿全化作了砸向他胸腔的巨石,他差点要吐血。
江乐在他身后说:“干嘛这么生气?”
干嘛这么生气?
江乐轻飘飘的话语是引信,冯卓铖心中火药被轰然引爆。
怒到极点,他反而平静了,转身逼近她。
江乐浑然未觉,“何止现在,我跟他十七岁就做了,记不记得新林镇我们第一次见面,哦,那天还是你送我去的。职中宿舍床小是小了点,做.爱刚刚好。他比你年轻,比你体贴……”
江乐话说到一半,被冯卓铖反剪双臂推到了墙上。
冯卓铖怎么不记得,不记得也要记得。从未回想过的场景此刻电影画面一样清晰,她是要气死他才甘心。真他妈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脑子进水了才一而再再而三被她耍。
江乐听见身后抽开皮带的声响,紧接着双手被紧紧缚住,冯卓铖拽她进了洗手间,他取下手持花洒,开到最强档,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江乐不断挣扎,冯卓铖丝毫不放松,圈住她的手越箍越紧,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江乐在乱溅的水花中问他:“你疯了吗?”
冯卓铖:“快了。”
他变本加厉地擦她胸前的吻痕,力道重得仿佛要磨下一层皮来,江乐后脑勺往后猛地一顶,冯卓铖意料不及,往旁闪避,手臂松了点力,江乐回身一踹,冯卓铖高大的身躯撞在玻璃隔断上,而浴室地滑,她双手受限,无法保持平衡,也朝着他的方向砸了过去,一切好像在电光石火间,玻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冯卓铖摔在地上,她摔在他身上。
两个人沉默着,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太快了。只有砸在瓷砖上的花洒弹跳喷射,扭着软管胡乱呲水,隔断上方有块摇摇晃晃的碎玻璃被水柱一冲,掉了下来,冯卓铖抬臂挡了一下。
江乐整个人都被圈在怀里,没有沾地,她刚想支起上半身,被冯卓铖按住。
“别乱动。”他解开她手腕,勾上自己的脖子,一手抄她膝弯,一手扶墙,站了起来。
“我自己可以走。”
“出去再说。除非你脚不要了。”
江乐低头,冯卓铖躺过的地面混杂着丝缕血水,淅淅沥沥流向最低处。
其实摔倒的瞬间,冯卓铖本可以站稳,如果不将她拉进怀里的话。
她没摸他后背,摸了下他被划伤的小臂,“你还好吧?”
“不好。”冯卓铖冷声道,“难为你还管我死活。”
江乐安然坐在床上之后,终于看清冯卓铖背后是什么状况。
他的衬衣后腰处,西裤屁股处,几乎被玻璃割成了布块,连内裤也不能幸免,裤子不显色,但浅色衣服上满是斑斑血迹,不少碎玻璃渣还扎在他的皮肤里,十分凄惨狼狈。
江乐皱眉抿唇,憋住笑意,正给司机打电话的冯卓铖看她那样就来气,“装,再装。江乐,你有没有良心?”
江乐再忍不住,哈哈大笑。
冯卓铖抓起一旁的干衣服扔在她头上。
凌晨三四点的医院急诊门可罗雀,江乐坐在一旁,等医生给冯卓铖清创、上药、贴纱布。
有几处较深的伤口要缝针,医生操作时,江乐起身往外走。
冯卓铖扭头看她,“你又想去哪?”
“买水。”江乐说,“有点渴了。”
她给冯卓铖也带了一瓶,因为他只能趴着,还贴心地准备了吸管。
冯卓铖喝完,照样没什么好脸色,他不准江乐离开他视线。
“没照顾到我好之前,你哪也不许去。”
“哦。”
她本来也没想走。
冯卓铖当天就带着江乐飞去了港城,车辆沿着公路蜿蜒开上群山中的一座,停在山顶一幢现代风的独立别墅前。
说是让她当护工,冯卓铖根本没下车,将她放下便扬长而去。
一连几天,偌大一栋房子,除了零星几个沉默寡言的佣工,只有江乐孤零零一人。
冯卓铖早出晚归,碰面了也不理她。
二楼大片的落地窗外,是茵茵草地和郁郁葱葱的林木,周边一点建筑也无,宛如与世隔绝。
江乐作息规律,三餐得宜,每日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听课阅读,并不往冯卓铖跟前凑。
冯卓铖深夜回来,上楼经过转角时,脚步一顿。
柔和光源下,江乐伏在靠枕上睡着了。
冯卓铖看着她安睡的模样,有点牙痒痒,他捡起掉落在地的书,扔在她身上。
他没想好要拿她怎么办,才这么干晾着她。可这人自得其乐得很,只有他的情绪会被轻易牵动,轻易激怒。
他可以说服自己原谅她。
江乐二十来年的成长,从未和任何人结成心灵上的亲密关系。她可以毫不留恋地舍弃任何人,包括他。
他如果受不了,受不了别受。
冯卓铖每天出门时在想,他不是非她不可,却每晚回到这儿,回到她面前。
他受得了。
江乐被书砸醒,撑着沙发坐起,仰脸看向冯卓铖,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她玩笑道:“冯总,你在关我禁闭吗?”
冯卓铖:“说你错了。”
江乐从善如流:“我错了。”
冯卓铖脸色更沉,“软骨头。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阳奉阴违,口蜜腹剑,江乐一贯的德行,她又敷衍他。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江乐奇怪道,“我没错?”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
冯卓铖一边说一边将人捞起平放在腿上,朝她屁股重重打了一巴掌。他是想狠狠教训她一顿,谁料江乐出口便是呻.吟,冯卓铖几乎是瞬间就起了反应,他气得要命,也不知道是气她还是气自己,打了几下实在打不下去。
江乐听见动静,回头关心道:“你伤还没好吧?”
冯卓铖冷冷道:“不用你费心。”
冯卓铖剥她裤子的力度丝毫称不上温柔,他就没打算温柔,有什么用,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对她还不够好吗,他对谁这么有求必应过,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心力,她却如此可恨,冯卓铖眼前无法自控地闪过旅馆狼藉的地面,胸前一滞,手上越发没轻没重。
他不让她好过,江乐会让自己好过,再粗暴的动作在契合的肢体交缠中都变了味道。
对立的情绪在快感冲击下逐渐消散,然而极致的畅快过后,是加倍袭来的不甘,冯卓铖从后她揽住她的腰,恨恨道:“我对你不好吗?江乐,你为什么这么贪心?”
你要多少人的爱才满足?
后半句话没有问出口。冯卓铖的心中有答案。
江乐没有多少人的爱。她连父母的爱都不曾获得。没有得过真心的人没有真心,也不认为别人有,更不在乎真心是否持久。
“其实我不明白。”江乐翻身与他对视,懒洋洋道:“冯卓铖,你不要告诉我,你爱上我了?”
从那夜近乎失常的爆发到摔倒,再到近日种种,江乐并不迟钝,她只是觉得新鲜稀奇。
冯卓铖微讽反问:“你在乎吗?”
“你之前因为好玩,拿我逗人开心时在乎我吗?”
“你想说什么。”
江乐勾唇一笑,“冯总,人心易变,谁知道明年这个时候会怎么样,你说是不是?”
冯卓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半晌。
江乐自始至终就是这样玩乐的态度。
他应该更有耐心。
同样有耐心的还有孙康。
在得知孙康也会赴美交换、且就在距哥大一小时车程的普林斯顿时,冯卓铖都要气笑了,两人这么难舍难分、如影随形,任谁看都要觉得江乐和孙康才是命定的天生一对,强求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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