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那个位置是人的要害,前夜里她便是找准了这个地方,和凶器是否尖锐骇人没关系,只要刺下去,人就得死。
血会喷溅出来。
萧沁瓷下得去手。
他巍然不惧,仍是在诱惑她,用那种看穿她的诱惑:“阿瓷,你不想做皇后吗?你想离开朕,可你能去哪里?”
“回苏氏?那里不是你的家,去寻你阿姐?她如今自身难保。”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对萧沁瓷却一字一句都揉碎了讲,“你这样骄傲,受得了对旁人卑躬屈膝吗?你前二十年,都在金玉富贵里生活,离开这里,你准备怎样活下去?你知道普通百姓以什么为生吗?”
他一定查过,查过萧沁瓷从行宫出逃那短短一日的行踪,知道她是如何提心吊胆、如何艰难。
“我可以学。”萧沁瓷不为所动。
“可那些都不是你要的,”皇帝看透了她,他们本质上是这样相似的人,从多年以前,他看着萧沁瓷接近旁人,为的也不是喜欢,而是他们能带来的权势,“你要的东西,只有朕能给你。”
权势、自尊、骄傲……萧沁瓷是个贪心的人,什么都想要,她不仅想要有人爱她、对她死心塌地,还想要这些。
萧沁瓷似是嗤笑了一声,问:“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的,一切。”
“你爱我?”萧沁瓷似乎在确认什么。
“是,我爱你。”
萧沁瓷沉默,皇帝等着她再开口。
“陛下说得不错,当皇后确实有很多好处,”萧沁瓷道,“但我要堂堂正正的站上去,不会改名换姓顶着旁人的姓氏,倘若要我将自己的出身和家人都一并舍弃掉,连自己都放弃了,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那就不用,”皇帝道,“朕几时逼过你?”
萧沁瓷淡淡说:“陛下逼我还少吗?”
皇帝想说:那些都不作数。
但萧沁瓷不等他出口,便又说了:“从前那些便都算了,我也还回去了,”萧沁瓷手上用力,在他锁骨上划出一道血痕,“但今日我应了陛下,日后你若再逼我,逼我一次,我便刺你一次,倘若有一日我忍不了,那就一起去死好了。这枚银簪我会日日带着,你答不答应?”
皇帝沉默:“阿瓷,夫妻间见血是不好的事,你忘了朱熙的下场了?”
“就是因为记着他的下场,我才告诫自己不要变成他夫人那样,宁可先下手为强。”萧沁瓷不为所动,“陛下不来招惹我,我自然不会报复回去。”
“……好,朕答应你。”
“虽然言语的承诺起不了束缚的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承诺是没有用的东西,随时可以推翻,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承诺。萧沁瓷看得透彻,她赌的是在皇帝对她情意淡薄那一日到来之前自己能达到和他平等的地位,最起码也要让皇帝不能轻易动她,不是因为情意,而是凭着她自己的强大。
她这样矛盾,一面要皇帝言语上的承诺,一面又不会相信。
皇帝甚至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萧沁瓷又说:“我这个人也十分自私,自己的东西不喜欢旁人碰,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娶了我,就只能有我一个人,不许纳妃妾,也不许宠幸旁的女子。”
“这话不该朕同你说吗,”皇帝忍不住说,语里泛酸,“阿瓷才是那个贪新鲜的人。”
萧沁瓷还年轻,如今正是贪新鲜的时候,她对待那些爱慕她的男子看似游刃有余,可只要一试探就能看出她的青涩。是她被困在深宫,见过的花草不够多,而皇帝又一心想要她只能看到他。
况且他们年纪差了近十岁,他的患得患失只多不少:“或许有那么一日,你依然青春貌美,朕却已经年老色衰,那时便该我担心你嫌弃我了。”
甚而皇帝想到如无意外,终有一日他会走在萧沁瓷前面,在他走后,萧沁瓷是否也会像端阳那样纵情享乐?他希望她快乐,又不希望她的快乐和自己毫无关系。
“陛下答应吗?”萧沁瓷不理会他的酸言酸语。
“好,”他说,“朕喜欢你,就从没想过还会有旁人。”
萧沁瓷却总是忍不住刺一刺他:“陛下日后若想要三宫六院,我也阻止不了。”
皇帝将她垂下来的发撩至耳后:“阿瓷总要和我走到以后去,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他动作很温柔,目光也缱绻,手指抚过萧沁瓷耳后,摩挲着她耳根那一小块肌肤。
分明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萧沁瓷反而受不了这种若有似无的触碰,就像她是被皇帝珍爱的宝物。
“以后?”萧沁瓷在他柔软的动作中越发紧绷,“不必等到以后,有一桩事陛下现在就可以知道。”
“我不能生育子嗣。”萧沁瓷收回了手,银簪也被一并收回,她把自己柔软地摊开在皇帝面前,又在言语上裹上盔甲,“但我若做皇后,也不会接受陛下同旁人的子嗣。”
皇帝的动作停了。他没有想到萧沁瓷会主动提起这件事,甚至在萧沁瓷提起来之前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的事。他关心的是萧沁瓷夏季不能多用冰,冬日不能贪凉,每月身体都会有不适。他不是很能关心别人,这些都是后来慢慢学的。
“其实如之前一般,陛下留我在行宫,高兴时便来看上两眼,不高兴时便忘了我这个人,这样也挺好,不必去想以后,我也不用担心若有一日色衰爱驰该如何自处。”她笑了一下,很淡,没什么情绪,“或者陛下放我走,我高兴时便来见上你一面,不高兴时便离你远远的,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但前者你不喜欢,”皇帝道,“我也不会喜欢,更别提后者。我希望能时时见到你,同你在一起,阿瓷,你以前说,爱是珍重,朕或许到如今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对你,就绝不会有敷衍。”
他语气淡然:“你说的事,朕从前便已经知道了。”
萧沁瓷没表现出惊讶,只是浓密长睫敛下来,直直盯着他:“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奉御第一次给你诊脉的时候。”
“那么早,”萧沁瓷想起那夜皇帝匆匆而至,眉间隐有怒气,又有一丝恍然,“难怪那时陛下会生气。”
“很失望吗?”她问他。
“朕只是在想,你一点都不珍惜自己。”他拇指是滚烫的,按着萧沁瓷耳根,几乎灼热得要将那一块烧起来。
萧沁瓷没动,他身上总是热的、暖的:“陛下说错了,我很爱惜自己。”萧沁瓷知道自己的自私,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让自己过得更好,从前没有人爱她,于是她也要加倍地给自己补回去。
“那你以后,也要更爱惜自己一点。”这个人说话总是那样好听,叫人容易生出被珍爱的错觉。
“一个人的爱统共也就那么一点,”萧沁瓷突发奇想,来问他,垂下的眼有种冷嘲的意味,“我爱惜自己,就分不出心思去喜欢旁人了。陛下是想要我爱自己多一点,还是能喜欢你一点?”
萧沁瓷的问题偶尔真是刁钻,让他怎么回答都觉得不对。
“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分一点喜欢给我,”皇帝不疾不徐地说,他说话当真是有蛊惑人心的意味,抬眼看过来的神情认真专注,萧沁瓷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但如果你的喜欢只能有很少的一点点,那爱你自己吧,阿瓷,别吃亏。”
“我在陛下这里吃的亏还少吗?”萧沁瓷忍不住道。
“那你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你会觉得吃亏,是你自己没有把吃过的亏从我身上讨回来吗?”皇帝的阴阳两面都算是被他玩透了。
话到这里,皇帝心中隐有失望,爱一个人才不会计较得失,萧沁瓷觉得吃亏,是因为她一分一毫都不肯相让。
但皇帝觉得这样也好,自己对她如此,她尚且不爱,那她也不会爱旁人。
“姑娘家,容易被骗,”他不仅爱她,还总是这样担心她,忧她不经风雨、天真懵懂,以为自己凭着美貌聪慧拿捏人的手段能无往不利,可能被她骗到的人只会是心甘情愿蒙蔽双眼的人,“也别贪图所谓的情爱,那些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靠不住的。”
皇帝如今说的才是和萧沁瓷的真实想法不谋而合,但她觉得讽刺:“那陛下又何必想要我喜欢你?得到不就好了。”
“因为其他的东西朕都已经有了,想要的只会是朕没有的东西。”他从始至终都清醒且理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情爱中的算计不仅萧沁瓷有,他也会有,“阿瓷,你所求的不也是你没有的东西吗?”
萧沁瓷若有所思的看他:“陛下说得不错。”
“所以我们这样相配。”他低声道。
皇帝想来亲她,这是今日里他第一次对萧沁瓷做出类似亲密的举动,但她头一偏,避开了。
“躲什么?”皇帝停在那里,他们如今勉强也能算心意相通,萧沁瓷的拒绝便让他不能忍受,“你不愿意?”
“你——”萧沁瓷拧着眉,欲言又止,目光落在皇帝唇上,顷刻间就叫皇帝明白了她纠结的意味。
皇帝气极反笑:“你倒还嫌弃起来了。”
萧沁瓷爱干净这点还真是刻进了骨子里,让人又爱又恨。
皇帝掐着她腰,不许她躲,便要倾身过去吻她。萧沁瓷却不肯,她始终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便盖住他脸不许他接近。
“不行……”
吻便落在她掌心,沿着指根密密麻麻的印上去,那吻太烫,让人从骨子里泛起酥麻的痒。
萧沁瓷受不了,勉强道:“你闭上眼睛,不许动。”她沐在夕阳里,碎光铺了一身,白的越白,红的越红。皇帝明明想多看两眼,又鬼使神差的闭上眼。
萧沁瓷慢慢倚过去,长发流云似的垂落,拢住了两人。她俯下身,擦过了皇帝的薄唇,蜻蜓点水似的微微一碰,转而顺着他锋利的轮廓往上,唇瓣轻轻飘到他耳尖。
温热香甜的气息将他的耳廓都描绘了一遍。
她柔柔唤他:“阿赢。”这是她没出口过的称呼,软的、甜的,裹了蜜似的。
皇帝心里一动,就在他失神的片刻手腕上一紧,萧沁瓷把方才他做过的事原封不动地报复回去了。
照旧是那根缠金丝, 萧沁瓷在他下意识想避开时柔柔在他耳边说:“别动。”
皇帝便明了这是她想要报复回来了,倒也不怕,饶有兴致地看她动作, 又说:“阿瓷,要报复的话, 得把方才我对你做过的事都做一遍吧?”
萧沁瓷瞥他一眼,眨眼便明白他在想什么,耳根一红,却没开口,只自顾自地缠好。她不会打繁复的结扣,又怕打得太松会被他挣脱开,索性缠了一个死结。
“阿瓷,不用这么狠吧?”皇帝苦笑。
“为什么不要?”萧沁瓷冷哼。
“朕身上还有伤呢, ”他试图装可怜博同情, “还在流血。”
他肩头的布料已经被血粘连在了一起,反正也脱不下来, 萧沁瓷索性拿剪子把布料剪开,一件完整的上衣都没给他留,又把他的衣服卷了卷故意放在不远不近但他伸长了手也拿不到的地方, 倾身过去看他肩头的伤。
血凝得很快, 糊在肩头只能看见暗红色的一片, 萧沁瓷伸出指尖轻轻挨了一下。皇帝臂上青筋隆起, 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忍的。
“等着。”萧沁瓷扔下一句, 跑回房间去找了前日医女留下的药,先将他伤口附近的血痂擦拭干净, 这才给他上药。
药撒上去之后,萧沁瓷又有心要作弄他, 凉凉的帕子挨过他颈,学着他先前的模样帮他拭汗,那点子凉意顷刻间便消散了,能让人感觉到的是萧沁瓷的指尖隔着帕若有似无的点着,慢慢徘徊。
他呼出一口浊气,肩臂都绷得越发紧,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他皮下一跳一跳的血流。
即便知道萧沁瓷就是故意的,也只能忍气受着,一半欢愉、一半煎熬。
落日的余晖荡进来,夕阳碎金,汗流浃背。
皇帝从小练武,御极后也不曾荒废,肩颈、手臂、腰腹都是流畅漂亮的轮廓,上面有细碎的伤疤,是同日光一般的灿金色,养尊处优的生活又让他摸上去像是融化的铁,同自己截然不同。
萧沁瓷的手横在他颈上,仍是白的臂、深的颈,有热汗跳动。她跪在他膝上,两个人的心跳和起伏也像是逐渐重合到了一起。
那一瞬过后——萧沁瓷重重地帮他擦了一下脸。
“自己待着吧。”萧沁瓷把帕子扔在他脸上,脚步声便逐渐远了。
那声音轻快得很。转瞬便只留了皇帝独自枕在大片夕阳里,眯起眼看被窗格分割进来的碎光,被挑起来的热意还滚烫,膝上却已空空。
“真是记仇。”他蓦地轻笑。
萧沁瓷难得心情明朗,回了自己房间,房里布置得精巧,似乎就等着主人回来住。但萧沁瓷已经将旧时房中的摆设忘得差不多了,此时也生不出多少追忆往昔之感。
人在一岁岁长,房子又怎么可能完全还是旧时模样。萧沁瓷早就过了唏嘘嗟叹的年纪。
她粗略扫过一眼,便觉身上黏得慌,想去弄点热水来洗漱,但在院里院外看了一圈,都没看到人,连温中使都不见了。她又不好意思再走远了去找人,只好回去就着被晒热的温水简单擦洗了一下就准备睡了。
但又觉得有些热,让人心浮气躁。
萧沁瓷在枫山久住,山中气候寒凉,比长安城中凉快得多,不用冰也能觉得刚刚好,但到了这里却觉得有些难耐,绵绵密密的燥爬上心头,身上都是热的,睡不着。
房里闷热。萧沁瓷把垂帏都打开,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却连把扇子都没找到,反而又累又热,她身上不舒服,便看什么都不顺眼起来,辗转反侧半晌,到底是受不住起来把窗推开,夏夜的凉风便涌了进来。
她随手找了本薄薄的书出来拿在手里扇着,慢慢挤在窗边的小榻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萧沁瓷做了个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半梦半醒间忽然察觉到有人进来,她心里一紧,猝然睁眼,正看见皇帝俯身下来,被她“啪”地打了一下。
皇帝一愣,关切地看她:“做噩梦了?”
萧沁瓷心脏剧烈跳动中,还没有从梦里那种害怕的感觉中平复过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拧眉看着来人,勉强道:“你怎么来了?”
她原本把皇帝留在了花厅,虽然没预料到能绑他多久,但也不想他这么快就能挣脱开来。
“你还想绑朕多久?”皇帝去将窗关了半扇,垂袖时露出手腕上的红肿。先时房里没搁冰鉴,皇帝去取了来,又特意放得远了些。
夜幕低垂,窗外能看见稀疏星子,萧沁瓷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看来时间也不短。
她恹恹地撑着额,那种害怕的感觉还未消散。她看着皇帝换了一身衣裳,便握了他袖,问:“陛下怎么叫的人?”萧沁瓷可没打算给他留面子,走时让他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皇帝要是叫人来放他,还不知宫人见状会如何想。
“想看朕笑话?就你那点技俩还不够看,”皇帝转而坐下,道,“朕没叫人。”萧沁瓷瞬间便失了兴致。
皇帝坐到她身侧,看她面上疲倦,又想起进来时看到萧沁瓷颤抖惶恐的模样,又问了一遍:“做噩梦了?”
萧沁瓷还没缓过来,想起方才那个梦,却不想多说,紧接着又想起来另一桩事,问:“那个要抓我的人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吗?”
萧沁瓷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背后的人是早有预谋,而且就是直直冲着萧沁瓷来的。她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要抓她。
但她自己去查不太容易能查到背后的事,这桩案子既然已经结案了那相关死者的身份也该有记录才是。
皇帝果然知道:“是个犯过许多案子的歹人,”皇帝猜到她的噩梦应当是与此有关,不想她再去想这件事,“你不是他下手的第一个,现在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被盯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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