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同探查得到的消息一致,皇帝道:“夫人节哀,”又问,“萧大人如今葬在何处?”
“……落叶归根是我夫的遗愿,臣妇将他葬在长安城外。”沈菀不知道今上对萧氏观感如何,忐忑道。
皇帝又宽慰了几句,便让人送她去见沈太妃了。
萧沁瓷听完了全程,从帘后出来,皇帝问她:“你还记得你这位三婶么?”
“那时我还年幼,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萧沁瓷摇头,只是她对这位三婶印象平平,“难道我三叔真是意外身亡的?”
“或许是她根本没有往有人谋害的方向去想,只以为是意外。”皇帝道,“朕会让人再仔细查一查。”
沈菀回到了自己未出阁时的闺房,她出身侯府,当初嫁给萧滇固然有两情相悦的缘故,但也是两家家世相当。她原本以为丧夫回家,家中或许会有些微词,毕竟萧氏牵扯谋逆,虽已过去多年又换了新帝,但大多人还是不想与之扯上关系。
不曾想家里居然客客气气地迎了她回去,叫人费解,后来她听闻萧瑜在边境立功,不日就要回京受审的消息,近日入宫时又被皇帝召见,便隐约猜到天子或许是要重用萧瑜,连带着她这个遗孀也被人看重起来。她同萧滇还有一子一女,都是萧氏血脉,如今沈家虽然没提,但若日后萧瑜兄妹回来了,应该也是要认下弟妹的。
她随口应付了父亲两句,把皇帝今日的问话敷衍过去,回房之后遣退下人,呆坐了半晌。
后怕、愤恨……万般情绪都上来了。会被发现吗?
她闭了闭眼。在天子面前被压下的紧张惶恐变本加厉的涌上心头,让她抑制不住地颤抖。
不,别怕,她也没说谎,不算欺君,在她这里,萧滇确实是意外身亡的。她只是在事后发现了萧滇脑后的伤口有异,没有声张罢了。
是她放任萧滇去死的。
萧滇出事的前几日, 回来时偶尔会说起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他,她不想与萧滇说话,但担心他会把什么危险带回家中, 便让仆妇们多留意。女人对周围环境的变化很敏感,稍加留意便能观察到家门外时常出现几个陌生面孔。
她提心吊胆不敢出门, 还为此和萧滇吵过好几次,觉得肯定是他招回来的麻烦,没多久,萧滇就真出了意外。
萧滇被发现时已经不知道在门前晕了多久,阶上全是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得稀薄,乍一瞧似乎就是因为雨天路滑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磕破了头。
可随后大夫为萧滇瞧伤时却说他不仅前额有伤,后脑也有伤, 普通的跌倒很难会在这样完全不同的几个位置都有深深的伤口, 不过大夫也就这样一提,便被沈菀不动声色地略过了。
只是一个意外, 很难,不代表不可能。大夫也说了,萧滇伤的是头, 能不能活下来, 全靠他的运气, 他只是……运气不好。
就是他运气不好, 随后那两天她也只是对萧滇疏于照顾而已。
太苦了。
沈菀跟去的一开始还是很好的。他们当时感情甚笃, 还有一双儿女,沈菀为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女也不能抛下他们离开, 况且她还有嫁妆,即便家财抄没, 衣食无忧还是没问题的。
但她忘了人心易变。
身份的一落千丈让萧滇处处受冷眼,他从前可以是安享富贵的公子哥,从云端跌落之后也没办法迅速振作,自暴自弃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他开始变得易怒、酗酒,在官场上曲意逢迎。
真正让她彻底齿冷的是有一年他深夜回家,女儿筠娘当时才八岁,还在赖着她撒娇,萧滇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莫名说了一句:“还是有些小了。”
她起了疑心,去打听才知道那两日从长安来了位督察官,县令把自己的一个美妾献上去,得到升迁的允诺。换作从前,萧滇哪里看得起这种事,到底人心易变,甚至只在一瞬。
后来她又偷偷看过他送去长安的信,信中字字恳切,沈菀却想到萧氏那个女儿应当已经长到了十四岁,当年她也曾见过的,生的玉雪可爱,已经能想见日后的美貌动人。
十四岁,孤女,生得美,苏氏也是出名的名声不好,左右以后都是要做妾,不如来帮一帮他这个亲叔叔。
他根本一无所长又性格懦弱,沈菀早该看清他的。她很早之前就想和离,但萧滇不肯放人,她也没办法把儿女都带走,只好年复一年都拖着,拖到忍无可忍的时候。
如今筠娘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萧滇几次说起,话里话外都是待价而沽的味道。那是她的女儿,要像一件货物一样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评估价值,美貌是优势,性情温良也是优势,还孝顺。
她没做错。是天都在帮她,不想让她脏了自己的手。沈菀想,萧滇的“意外”是他自作自受,怪不得谁。
她也不想去探究萧滇到底得罪了谁,背后的人没有对她们下手,就说明她们是安全的,知道得多了反而容易招来祸端。但今日皇帝的召见又让她害怕起来,天子是不是查到了什么?萧滇又到底犯了什么事?会不会连累到她?
沈菀坐了半日,直到筠娘由丫鬟领着来她这里用晚膳,她才如梦初醒,勉强把诸般心绪都压下去,开始同女儿说话。
转眼日升月落,庭里葡萄熟透,满眼苍翠青浓,萧瑜也快要到长安了,昨夜里皇帝同萧沁瓷说起,也是同她说,萧瑜返京之后会先下狱候审,要她不必担心。
萧沁瓷没问他会如何处置萧瑜,皇帝也没说,他二人在达成一致的事情上有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件事。
这两日萧沁瓷还在外面看宅子,她问过程伯,除了萧瑜,还有萧随瑛也会一起跟着回来,若住在萧府被问起来萧沁瓷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重新找个合适的宅子,反正他们人不多,小宅子也够住。
“你要同你阿姐他们一起住?”皇帝挑眉,近来萧沁瓷做的事总是围着那对兄妹打转,他统统忍了,他体谅萧沁瓷同亲人久别重逢,一时占据她的注意力也很正常,但不能容忍萧沁瓷居然想要搬去和他们一起住。
“不然呢?”萧沁瓷头也不抬,“我总不能说我还未出嫁便要去同我的未婚夫婿住在一起吧?”
皇帝瞬间就被这一句话哄好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把前面的未婚两个字去掉不就好了。”
“哦?”萧沁瓷似笑非笑,“无媒无聘,陛下一句话就想去掉?占便宜也不是您这样得寸进尺的吧?”
“谁说无媒无聘?天地为媒,后位为聘,阿瓷已经应下了,你我就是正经夫妻。”皇帝认真道。
“啧,那也只能算作定婚,”萧沁瓷摇头,虚指在他心口上点了一点,“我可没听过没有三书六礼就能做夫妻的,那我多不划算呀。我要成亲,不仅礼数一样都不能少,还要有亲朋在座风光大嫁,这才会与你做正经夫妻。”
“太久。”皇帝从后拥住她,宽大的袖把她裹进里面,袖中是清幽沉水香,从前萧沁瓷觉得这香强烈、沉冷,一如天子让人不容忽视,也不敢直面,如今却习以为常,“阿瓷不如先给我一个名分?”
“不然我们如今算什么?”他握着萧沁瓷的腕,她腕间肌肤细腻柔滑,沾着深夜的凉意,顷刻便被他抹开了,“……偷情么?”
最后几个字被他衔在齿间,咬字尤为轻,落下时便叫人一颤。
夜里的烛燃得暧昧,照出纠缠的影。
萧沁瓷露出的肌肤起了细小的战栗,这两字让她的反应比其他时候都大,竟然真在这幽谧昏暗的角落生出点隐秘而不为人知的快乐。
她慢慢推着皇帝触着她腕的手,又在仰头时故意让他落下欢愉,眉尖似蹙非蹙,音也说得缓:“陛下……就不能换个好词么?”
“阿瓷想换成什么词?”他扣住萧沁瓷细白的手指,看它们无力蜷曲、指尖粉白,“你不喜欢哪个字?不喜欢吗?”
“是你喜欢吧?”萧沁瓷忍不住,低吟从唇瓣中泄出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瞧陛下,是乐在其中。”
“我是喜欢,”皇帝把自己的恶劣都坦荡荡地摊开来,“我喜欢算什么,要你喜欢才好。”
他把呢喃细语都送进萧沁瓷耳里,留下湿热的痕迹,从耳垂到颈侧,一寸寸侵占过去。
萧沁瓷还在强撑。
衣裙掩下并拢双膝,卡住他两指,眼却在看手上拿着的房屋图纸,她道:“这处宅子我就挺喜欢的。”
皇帝往她拿着的图纸上看了一眼,一口否决:“我觉得不好。”
“哪里不好?”萧沁瓷深深地喘,腰都绷紧了。
“这宅子太……小了,”皇帝话里艰难,“住不下。”他分明说的是住不下,听上去却像是在说“进不去”,含在喉间挤出的,很沉。
“挤吗?”萧沁瓷问,似一无所觉,“我却觉得刚刚好。”
她把图纸拿高,对准烛光慢慢细看:“两进的宅子,可以住下我兄长、阿姐,听闻三哥哥娶了亲,那嫂嫂和侄子侄女也会一起住进来,”她说得很慢很细,一根根数清楚,“三婶如今是在沈家,她如果愿意也可以带着筠娘一起住过来。”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数她话里一共提到了多少人。
夜凉如水,在沾身后淋漓。
“你看,人这样多,住在一个宅子里,”皇帝慢慢地往前,轻而易举地拿下萧沁瓷手上的图,手画着那上面小小的院落,颈上跳着热汗,青筋明显,“那可着实……有些挤了。”
衣都湿透了。
图纸也不能看了,萧沁瓷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它烧了,最后定下的还是那一间。皇帝却没让她买。
“让他们住回这处旧宅不就好了。”皇帝不假思索道。
萧沁瓷皱眉,她何尝没有想过,住回旧宅固然方面,他们也或许会对从前的家还有感情,但萧沁瓷要如何说明这分明已被抄没的家宅是怎样到她手中的?
她可没想好在一开始就向兄姐坦白,况且许多年不见,她也实在不能确定那些亲人是否还能是亲人,相处磨合都需要时间。
“陛下说得轻巧,”萧沁瓷道,“他们要是问我这宅子是怎么来的我如何回答?公府旧宅,有价无市。”
皇帝眼一沉,掐着她腰的手也紧了,话仍是平静的:“你不想同他们说实话吗?”
他预想的是萧瑜的事一解决,最迟在年前便能举行封后大典了,但听萧沁瓷话中的意思,竟似还不想向亲人坦白,那她到底拿这个当什么?
萧沁瓷瞥他一眼:“也不能一来就说实话吧,”她忍不住笑了笑,“说阿姐,我要做皇后了,这旧宅是天子给的聘礼,我阿姐只会以为我得了失心疯。”
她想想也觉得好笑。
皇帝抱住她,闷声说:“不是聘礼。”
“嗯?”萧沁瓷不明白。
“是礼物,”皇帝道,“只是朕的心意。”
萧沁瓷一怔。
她柔柔抚过皇帝的发,忽然说:“我有没有说过谢谢?”
皇帝嘴角轻抿:“没有,你当初并不喜欢这份礼物。”
“是吗?”萧沁瓷已经忘了,“那我现在说了,我很喜欢。”
“只说谢谢就够了吗?”皇帝得寸进尺,“朕想要回礼。”
第100章 姐姐
他想了想, 又加了一句:“你的这声谢谢,还迟了两百多日,得把利息也还了。”
萧沁瓷似笑非笑:“我以为, 陛下已经把利息都收够了。”
“有吗?”
“没有吗?”萧沁瓷意味深长地反问。
皇帝便笑了,把脸埋进她颈间, 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那便算有吧。朕的回礼呢?”
萧沁瓷的指擦过他发,落到他颈后,又沿着起伏的弧线慢慢描摹,道:“回礼自然要慢慢地备,陛下着什么急。”
“不,朕现在就要。”皇帝被她摸得热起来,越发升起渴望。
他想要萧沁瓷给他的东西,是什么都好, 只要是她给的。
萧沁瓷两指跨过他肩臂, 又落在他腰背上,惯常的撩拨完之后一触及分。但那触感却留了下来, 滚烫得让她指尖开始发疼。
他压住萧沁瓷,隆起的背将锦被都顶开蜿蜒的起伏,夜风悄无声息地从相贴的缝隙中溜进来, 又挤出去。
皇帝根本没收力, 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萧沁瓷身上, 她觉得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 重重的沉下来, 被压住的每一寸都让人疼痛。
山岭都要随着他的意愿改变起伏和走向。
萧沁瓷收回手,转而去推他。
“您这是耍无赖。”萧沁瓷懒得去想皇帝在深夜要的能是什么东西, 她也不想惯着他,抵着他肩膀往外挪, 道,“我要睡了。”
皇帝不依不饶:“朕是天子,有耍无赖的权力。”
他由着她往外,在完全离开时又把她捞回来。
“睡着再去耍无赖吧,”萧沁瓷道,她被翻了个身,侧脸来看他,眼里天真与妩媚混杂,“梦里什么都有。”
“是啊,”皇帝缠住她一缕发去拨弄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又去拨弄她长长的眼睫,“朕要做的一定是个美梦。”
他如今就在美梦里,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你好重。”萧沁瓷喃喃说,她枕在皇帝的手臂上,觉得累,昏昏欲睡。
这下她是真的想睡了。
“那你睡。”
萧沁瓷打开他的手,又去蒙他的眼睛:“快睡,我好困。”
皇帝没动,顺从地在她掌心闭上眼,他的眼睫也是软的,在萧沁瓷掌心刷过一阵酥麻。
夜静得安谧,灯花燃烧的声音也轻了。他们离得这样近,清浅的气息也能绕耳不绝。
另一个人的目光一直很淡,很静,但只要她的目光看过来,皇帝就能感受到。
“不是说要睡了,怎么还在看我?”他没睁眼,只在萧沁瓷掌心动了动,是个任由她掌握的姿势。
萧沁瓷枕在他脸侧,片刻后,他脸上落下一个轻柔的触碰,香甜柔软。
手仍盖着他眼,眼前是一片黑暗,萧沁瓷的声音在黑暗中慢悠悠地响起,带着倦意,又隐有急躁:“我好困……我想睡一会儿。”
皇帝还是不动:“睡啊,还是你想要我哄你睡?”
萧沁瓷安静了一瞬,蒙在他眼上的手撤开了,她轻轻挨上来,吻落在他脸侧、然后是唇角,她的唇有些凉,落上去像顷刻就能被融化掉的雪粒。
“快点……”
皇帝这才笑了一下,重重吻住她。
虽然不甚满意,萧沁瓷到底还是买下了那处宅子,让人简单装饰了一番,又留了人守着,权当是自己的私宅。
翌日萧沁瓷让人摘着院里的槐花做成槐花蜜,皇帝当时命人整修庭院时留了私心,叫人不许在萧沁瓷的院子里栽丹桂,只栽了紫藤蔷薇、牡丹海棠,四季都有暗香。
皇帝白日不在,踏着余晖进来,门窗半开,霞光隐跳,案上桃木瓶里还插着两枝桂子,一簇簇拥在一起,被镀成了淡金色。
“在做什么?”
“槐花蜜。”萧沁瓷便说是萧瑜喜欢吃,她捧着做好的一罐槐花蜜,是有点怅然的模样,“不知道阿姐如今还喜不喜欢。”
皇帝面上不显,嘴里也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皇帝想了想萧瑜身上那些战功,说她每每出战身先士卒,勇猛之名军中皆知。
“是吗?”萧沁瓷见状把罐子重新封好,“原本这坛是准备做给陛下尝尝的,你既然说这是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那想来也不会喜欢了,既然如此,我还是留给我阿姐吧。”
皇帝一顿,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低不可闻地说:“偶尔尝尝倒也有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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