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发软,手仍有些无力,接过碗的一霎那手抖了一下,险些没端稳,皇帝正要伸手去稳住,却见萧沁瓷手一抬便将那碗药一饮而尽了。
只是那药苦得很,萧沁瓷细眉紧蹙,险些要将刚刚咽下去的一碗药汁吐出来,皇帝招了招手,梁安便急急近前来:“萧娘子,快吃些甜的压一压。”
萧沁瓷拈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压了压苦意,皇帝时时注意着她的情况,目光落在她不曾舒展开的眉头上,忽然嗅到点甜腻的桂花香,道:“怎么是桂花糕?萧娘子不喜欢桂花糕,让人去换些旁的来。”
这话是对梁安说的。
近前的兰心姑姑扶着萧沁瓷的手一顿, 皇帝如此笃定萧沁瓷不喜欢桂花糕,他是如何知道的?
萧沁瓷怕苦的毛病兰心姑姑是知道的,往常一碗药她能喝上许久, 药凉了之后药效减弱,所以萧沁瓷病一场总是不见好, 曾经太后发了狠,吩咐兰心姑姑强硬地让她像此次一样灌下去,结果萧沁瓷随即便吐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咳,最后嗓子还受了伤,兰心姑姑便不敢再用强硬的手段来逼她喝药了。
这次她眼睁睁的看着萧沁瓷一口气就把药喝完了,便知道不好,好在她听了萧沁瓷生病要喝药, 便特地在梁安吩咐上蜜饯的时候让宫人做了桂花糕呈上来, 萧沁瓷喝完药之后就只吃得下这个。
萧沁瓷感受到了她的异样,显然也听到了皇帝的话, 顾不上深究皇帝为什么会觉得她不喜欢桂花糕,不着痕迹地朝兰心姑姑看过去,果然见她忽地开口:“怎么会?夫人最喜欢桂花糕了, 每次喝完药都只吃得下桂花糕。”
这是在皇帝面前戳她的脸, 也当众拆了皇帝的台。兰心姑姑是什么人, 不过是萧沁瓷身边一个小小的宫人, 也敢这样顶回皇帝的话。或许是她从前待萧沁瓷轻慢惯了, 一时忘记这里并非清虚观,而是天子的西苑。
果不其然, 皇帝朝她的面上看来,萧沁瓷敛了所有情绪, 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下去,这才冷淡地说:“我要喝水。”
“啊?”兰心姑姑没料到她竟没有开口解释,反而若无其事地要水喝,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好。”
皇帝被转移了注意力,看到兰心慌慌张张的模样忍不住皱眉,萧沁瓷身边的宫人怎么都是这副不堪大用的模样,连主子都照顾不好,是该好好教一教了。
兰心还不如边上的梁安手脚麻利,她还没反应过来,梁安就已经将水递到她手边了。
萧沁瓷喝水压下了口中的甜腻,这才说:“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不是姑姑每次都只给我准备桂花糕么?”
她若无其事地看向兰心姑姑,眼中分明平静无波,却让兰心如坐针毡似的,不敢和她对视。
“夫人不喜欢只管和奴婢说便是,怎么还能委屈了自个儿……”兰心胡乱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没什么,”萧沁瓷淡淡道,“口腹之欲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既然不喜欢,便不能委屈自己,”皇帝说,“撤下去吧,梁安,换其他的上来。”
“欸。”梁安飞快地应了一声,一挥手便叫身后的冯余将盘子撤了下去。
“不必麻烦了。”萧沁瓷用绢帕挨了挨唇角:“梁总管,可是寒露殿已收拾妥当了?”
“——是,”梁安下意识地去觑着皇帝的脸色回话,“宫人们正收拾着呢?”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扰了陛下清静,便请总管领我去寒露殿。”
梁安不敢擅作主张,仍是默不作声地去请示皇帝的意见,皇帝去转指上的玉扳指,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他先前已将扳指取下来了。
“朕陪萧娘子一道去吧。”皇帝并不顺着她的拒绝,“毕竟是朕请来的客人,也好看看还缺什么。”皇帝亲自拿了她先前解下的狐裘给她披上,音色暗哑温沉,为萧沁瓷系上颈间系带时恍然有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一碗药下了肚,萧沁瓷只觉得脑中也清明了许多,身上有了力气,不似先前那般越睡越昏沉。虽则如今还有些不舒服,但她也确实不能在静室待下去了。
萧沁瓷退后一步,屈膝朝皇帝行过一礼,皇帝指了梁安亲自带路,便由宫人领着出去了。
西苑看上去精巧至极,实则还是太极宫宫室固有的大气磅礴的骨架。皇帝不肯为着自己修道的私欲大兴土木,只让人改了改布局,看上去在天家的辉煌气象之余又有了道教圣地的仙气飘渺。
兰陵萧氏是戎马出身,不信神鬼之说,萧沁瓷几乎不曾踏足过长安城中名声鼎盛的道观,出家之后又只守着清虚观那一亩三分地,倒还真是没见过正经的道观是什么样。
听说紫极观仿了几分道教圣地天师府的神韵,萧沁瓷难免好奇。只是一众宫人将他们簇在中间,寒露殿又离天子落榻的静室极近,她未曾好好看过便到了。萧沁瓷还以为寒露殿是僻静之所,理应离紫极观的中殿甚远才是。
寒露殿久没有住人,宫人虽然细心洒扫过,但殿里的青砖和器物都还是像罩了一层雾蒙蒙的灰,没个人气。
皇帝乍一见便有些不满意,但西苑也着实寻不到更适宜的地儿了,梁安看出皇帝不满,便道:“萧娘子放心,奴婢盯着他们拿柚子叶来回擦了好几遍,干净着呢。就是这殿里缺个压堂的贵人,您住上两天保管它立即变得光鲜澄亮。”
萧沁瓷并不挑剔住所的好坏:“我不在意这些,这样已经很好了,梁总管费心了。”
博山炉里新袅了柚叶薄荷,最能除晦气,香气也清淡幽远,倒是让殿中新置的摆设去了那股子从库房里带来的“新味”。
八合花鸟鹊登梅枝的屏风,紫檀木条案,摆了金桔盆栽,铺了雪白狐皮的贵妃榻,挂着重重锦州纱,殿里的一切都是费了心思的,又都是些寻常的摆件,不至于逾制,梁安拿不准这位萧娘子是“暂住”还是隔个不久就能赐下名分,不敢妄自托大,陈设仍是照着简单的来,日后改动起来也方便。
皇帝:“缺什么就告诉梁安。”
瞧着是什么都不缺了。但萧沁瓷仍是应了,皇帝似乎真的只是来看看这寒露殿收拾得怎么样,略坐了坐便也不准备再扰萧沁瓷休息,正要离开,却见宫人将博山炉中的香烬倒出去,萧沁瓷身边那个叫禄喜的内侍另摆了个熟悉的白瓷瓶上来。
正是刚去从清虚观里带出来的梅瓶。
萧沁瓷也瞧见了,想起今夜在清虚观中的未竟之语,便指着那花道:“这腊梅竟也带过来了,我想起适才说要拿这花为陛下窖制冬至的花茶,如今倒是赶巧了。”
这花是皇帝摘的,阖该用在他身上,窖制一罐花茶也简单得很,紫极观中的茶叶想来也是好茶,还可省了许多费事功夫。
她吩咐道:“禄喜,将这花收起来吧,不要败了香气。”
皇帝却没答应:“你病还没好呢,瞎折腾什么。”
“不妨事,”萧沁瓷说,“总不能因为养病便什么事也不干了,这些都是我每日里做惯的,费不了多少心神。”
皇帝看着她:“要做花茶可以,只是不许用朕采的花,叫宫人另去折。”
第32章 肆意
皇帝以为她是在这种小事上也要避嫌, 不肯收受,连在住处摆上他送的花也是不肯的,又或许只是单单不待见他, 连带着也并不像见他送的花,做了花茶送给皇帝也算是取之于他用之于他。思及此皇帝便难得生了些偏要强求的心思, 腊梅要摆上,花茶他也要。
萧沁瓷不料他在这事上执拗,不好违逆他的意思,左右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也不需要她出力,萧沁瓷便应了,仍叫禄喜把那瓶花摆着,甚至没有做修剪, 只择去了枝上枯败的几朵, 放进了香囊里。
皇帝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皇帝走了之后寒露殿似乎陡然安静下来,雪落青瓦, 明烛高燃,夜深人静时红妆仍旧明艳。
清虚观带来的东西都是兰心姑姑收拾的,她伺候萧沁瓷换了寝衣, 重新梳洗过, 只是今夜实在太晚, 萧沁瓷又在病中, 她原本就已睡过一觉, 如今喝了药躺在床上反而没什么困意。
况且她认地方得很,睡惯了清虚观, 乍然躺进高床软枕还有些不习惯。
“姑姑,我没看完的那本渝州风物呢?你将它找出来。”萧沁瓷在床上用被子裹了, 里头捂着暖炉,生不出睡意。这样陌生的地方和深阔的宫殿,让她心中生出许多不适。
那本渝州风物是她上次没看完的,放在了偏殿的暖榻上,后来偏殿的瓦破了,她不再进去,也一并将那本书给忘了,今夜皇帝来时却被他拿在了手上,倒让萧沁瓷想起自己没看完的那一篇来。
“这么晚了,夫人又在病中,仔细伤身,等明日起来再看吧。”
萧沁瓷晨起暮寝都有定时,今夜她虽然睡得早,但半夜被叫醒,如今正是一个女子养颜的时候,如今兰心姑姑可不敢因着一晚上的疏忽叫她伤了容貌。
萧沁瓷坐如磐石:“姑姑怎么这么快又忘了我白日里说的话?”
兰心莫明,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她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对上萧沁瓷冷冷的一双眼才阒然想起——“姑姑如今不也是在违逆我的意思吗?”
果然,萧沁瓷道:“我看不看是我的事,姑姑只需要将书给我找出来便是了。”
兰心姑姑忍着一口气,将那本书找了出来恭敬地呈上去,只是到底意难平,以为是搬到了西苑又加深了萧沁瓷的气焰。
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夫人,奴婢都是为了您好,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愿意见到您这样肆意妄为。”
她在萧沁瓷身边拿捏掌事姑姑的架子惯了,萧沁瓷平日对她客气亲昵,她便也觉得自己和她关系近了几分,萧沁瓷早熟悉了她的做派,如今也并不奇怪。
“兰心姑姑,”萧沁瓷柔声细语的唤她,透着亲近,“如今是在陛下的西苑,寒露殿里发生的事太后娘娘怎么会知道呢?”
如今还不到与太后撕破脸的时候,萧沁瓷不好对她怎么样,却不耐烦身边有个事事都要为她做主的主子,是该趁着这个机会给兰心姑姑敲敲边鼓,况且今夜过后,她也需要做出些姿态来给皇帝看。萧沁瓷同太后的关系无法抹去,却不能让皇帝认为她和太后同心。
兰心一震,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敲打。
“奴婢是奉了娘娘的命令来照顾您,您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奴婢自然应当事无巨细向娘娘禀明,也免得太后娘娘担心。”
萧沁瓷从前对太后事事柔顺时太后忧心,兰心姑姑还曾为她说过好话,如今萧沁瓷生了反骨,却该兰心觉得糟心了。
“你对太后娘娘的忠心我自然不怀疑,可你也说了,娘娘要你来是要你来照顾我,不是来管着我,兰心姑姑还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才好摆正你的位置。”萧沁瓷并不给她插话的机会,接了兰心手中的书,随意翻开一页,“从前在清虚观宫人散漫一些便也罢了,如今是在陛下的紫极观,兰心姑姑要是再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日后也就不必再开口说话了。”
萧沁瓷的最后一句话一出才是让兰心心里门清,这是冲着先前在静室里她的“一时失言”来的,她知晓萧沁瓷必不会放过她,没想到秋后算账来得这么快,且半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奴婢是哪里说错了什么吗?”
萧沁瓷的确爱吃桂花糕,这点兰心姑姑并未说错,可皇帝说她不喜欢,她便只能不喜欢。
萧沁瓷翻页的手一顿,她细长的手指搭在纸上,落下了一朵影绰的兰花:“连主子的心意都揣摩不明白,姑姑这又是做的什么奴婢?是还要我来教你吗?”
萧沁瓷根本不接她的茬。萧沁瓷从前敬着她是要让太后放松警惕,如今打压她,也是要故意做一个姿态给太后看,也给皇帝看。管她兰心是谁派来的,如今是在皇帝的西苑,兰心是奴,她是主,想要奴大欺主也得好好盘算。
兰心白日里受了萧沁瓷的气,晚上在皇帝面前回话时便故意拆了皇帝的台打萧沁瓷的脸,皇帝当时没有说什么,可这西苑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奴婢愚钝。”兰心姑姑看不清形势,以为萧沁瓷仍被太后捏在手里,她恭敬有余,畏却不足。
“姑姑哪里愚钝了?”萧沁瓷淡淡说,“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怎么会有蠢货呢?”
她莞尔一笑:“不过蠢不蠢的倒也不要紧,最怕的是有人自作聪明。”
太后指望着萧沁瓷笼络好皇帝,不可能任由兰心这样做,何况不用等着太后来料理她,待得明日有些事就能见分晓了。
兰心姑姑并不应声,只在心中冷笑:自作聪明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今夜萧沁瓷铁了心要敲打她多说也是无益,兰心事后也后悔自己的一时嘴快,她在萧沁瓷身边安逸日子过得太久,忘了在太极宫中做事最重要的就是谨慎,今日这番警告她得来的不冤,只是往后再不能将萧沁瓷视作一个柔顺无主见的孤女了,这姑娘,主意大着呢。
萧沁瓷又翻过几页,烛影轻晃,书上顿时黯淡了几分,萧沁瓷这才抬头,看着还立在跟前的兰心,故作诧异:“姑姑怎么还站在此处,我这里不用姑姑伺候,你快去歇着吧,今晚也辛苦姑姑了。”
她话说得那样真心实意,半点看不出片刻之前她话里的字字机锋。
兰心姑姑将眼神藏在阴影里不着痕迹地审视过她,语气如常:“夫人身体不适,要不奴婢还是在身边伺候着?”她话里终于多了些请示,不再如以往一般强硬地做决定。
萧沁瓷忽地想笑,觉着兰心姑姑刚才那句话同皇帝还挺像。
第33章 私情
萧沁瓷心中嘲弄, 无论身份高低,人就是这般,总像是喜欢受虐似的, 你不能待他们太好,太好他们便觉得你容易拿捏, 反而是肆无忌惮起来,太差又容易让人心生怨怼,这其中的分量自己得拿捏清楚。
媚上和御下原也没什么不同,都要张弛有度,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
皇帝是人上人,来问她的意见是纡尊降贵,兰心姑姑本就是伺候她的宫人,来请示她原该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今她这样小心翼翼地问, 倒像是萧沁瓷让她受了多大委屈。
“不必了,往常我也没要过人伺候。”萧沁瓷面皮仍旧飞着薄红, 被她不动声色的端住,言语如常,再无方才在皇帝跟前的柔顺示弱。她在病中确实难受, 可这难受也不是不能忍, 而萧沁瓷素来能忍, “姑姑今日也辛苦, 叫苹儿来当值吧。”
兰心姑姑被她冷淡的言语堵住, 思及这两年萧沁瓷生病时她确实也没有多上心,但萧沁瓷自己不喜人在旁, 这也怪不得她。兰心疑心她又要翻旧账,便匆匆道:“那奴婢便先告退了, 夫人早些休息。”
“嗯。”萧沁瓷头也不抬。
片刻后,兰心姑姑轻巧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萧沁瓷又坐了一会儿,其实如今她看着手中书也是看不进去的,只是盯着上头的字眼出神,直到药效上来渐渐生了困意。
皇帝回了静室,他回来不过片刻,前头出去的冯余换了一碟蜜渍青梅上来,皇帝吃得清淡,不喜甜食,紫极观并不常备点心,他去寻摸这碟东西来费了些功夫,进来却见殿中空荡荡的,皇帝立在宫灯下垂眸出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试探着开口:“陛下,这蜜饯……”
皇帝回神,见了雪白瓷盘里一粒粒青黄甜浸的梅子,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先前那碟桂花糕,心中盘着一口郁气,不上不下。
那口气原已在他心中堵了许久,至今也不曾疏通。
他是怎么知道萧沁瓷不爱吃桂花糕的?
该是那年见到楚王送了她一盒糕点开始。
那是景惠十五年的秋天,石榴出果,桂子飘香。正是天气和暖,云融风清,他往清明池过,听见了楚王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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