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是宫里的大太监,养尊处优细皮嫩肉不下旁人。
“奴婢还受的住,就是担忧陛下圣体,”他试探着说,“不如寻个地方避一避吧,奴婢去传撵来。”
他们已行至清虚观附近,西苑的宫人平时并不往这里来,梁安记得清楚,上一次来还是皇帝送萧沁瓷回来,他立在观外,那位萧娘子也在辇车内等着圣上小憩醒来,不过几天而已,如今再至竟有隔世之感。
“朕记得那里是清虚观?”皇帝目光一转,也落到了翘起的飞檐上。
“是。”
皇帝下意识地转了转手上的两枝梅花,幽幽香气令他忆起观中藏着的那个女子。他遮掩了面上神色:“那就去吧。”
天子的话说得含糊不清,这个去是要去哪里?去清虚观还是要他去传撵?
梁安揣度着皇帝的话,脚底已引了皇帝往清虚观去了。
他是天子内臣,有些事他看得皇帝本人还要清楚明白。皇帝许是不曾尝过情爱滋味,行事都要遮遮掩掩,但落在有心人眼中他透露出来的意向已然足够明显。他今夜出游折梅,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许是自梦中惊醒的那一刻就按捺不住。
梁安心中暗叹,能叫皇帝也失了平常心,那位萧娘子果真是来日可期。
清虚观的朱门掉了漆,显出斑驳色泽,檐下挂着的两盏灯笼被大雪打灭,这一片的宫室无人照理,在暗夜中生出诡怖的虚影。宫道沿途都有宫灯照雪,唯有清虚观外是寥落疏灯不明。上一次来梁安便已吩咐过让人对清虚观多上点心,谁知今日来瞧还是如此,偏又碰上圣上亲至,观外还是寒鸦凄景,梁安忧心会惹得圣上不快。
皇帝留在阶下,梁安连忙提了袍角去扣朱门,清虚观早已落了锁,好一会儿才闻得里头动静,是个年轻内宦来开门,蓝灰色袍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宫里的内侍们或许没见过天颜,但必是认得这位二十四衙门的总管。禄喜显然是惊了一惊,疑心自己看错,迟疑道:“梁总管?”
梁安压低了声音:“圣上来了,快叫你家主子来迎——”
“你家主子已歇下了吗?”皇帝拾级而上。
禄喜看着眼前这个手持梅花的年轻男子,常服衬出他疏朗面容,有些不能将他同那位身处至尊高位的天子联系起来,他行过大礼,这才回:“是,夫人早已歇下了,奴婢这就去通禀。”
皇帝已饶过他进去,口中道:“既已歇下,便不必惊扰她了,朕不过是来此处避一避风雪,一会儿便走。”
照理皇帝出口即为圣谕,禄喜该照办才是,但皇帝亲临若萧沁瓷没有出来相迎亦是大不敬,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迟疑地看向梁总管,便见梁安隐晦地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路过他时轻声提点了一句:“还不快去请玉真夫人。”
这天下没有晾着皇帝的道理,他那样说了,底下的人照着做才是不懂事呢。风雪虽大,却也不是寻不到别处能避的地方,皇帝深夜冒雪来此,总不可能是惦记着吃清虚观的茶水吧。
禄喜还未从这样的宫闱秘闻中回过神来,手脚都在发抖,他先去叫醒了兰心姑姑,又把苹儿也叫起来,让她去西苑送信,一时间整个清虚观人仰马翻。
萧沁瓷睡眼朦胧地被唤起,兰心姑姑那句“圣上来了”霎时如惊雷在她耳边炸响,睡意一时都消了个干净。
“陛下?”萧沁瓷疑心是自己听错。
兰心姑姑服侍她穿衣:“奴婢也不知是何状况,是禄喜去应的门,陛下身边只带了梁总管一人,说是风雪太大,借此处避避。”
她道:“陛下说不必相扰,让夫人歇着,禄喜自作主张还是来叫了奴婢。”
萧沁瓷只着寝衣,兰心姑姑慌乱中为她捧来的是明日备好要穿的灰蓝裳衫,只是在头发上犯了难。萧沁瓷平日戴冠,就寝时已将乌发散了,此时如云秀发垂拢身侧,单要用木簪挽了还固定不住,得颇费一番功夫。
她可不敢让皇帝久等,索性不再寻思如何盘发,只用玲珑扣别住。
兰心姑姑皱眉:“夫人,这样会不会不妥?”
萧沁瓷心中亦有不虞,她厌恶皇帝的一时兴起,便要她深夜战战兢兢地前去接驾,天子是随性而至,却要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不必了,就这样吧,”萧沁瓷淡淡说,“本就是深夜见驾,圣上不会怪罪的。”
何况她又不是皇帝的后妃,做什么要精心打扮了才能去见他。
萧沁瓷出门时正遇上禄喜去上热茶,好在清虚观备着小厨房,灶上一直温着热水,茶水倒是能上的及时。
只是——“怎么去了偏殿?”萧沁瓷错眼一看,供奉三清祖师的正殿仍旧闭着门,反倒是被她用作书房的偏殿明烛如昼。
禄喜道:“陛下自己去的,说是深夜不敢打扰祖师,便在偏殿歇一歇。”
萧沁瓷呼入一口气,凛冽的雪风呛得她脑子疼,皇帝害怕扰了祖师清净,到她这里却浑不在意,到头来她连尊泥塑像都比不上。
许是这样的夜让她不太清醒,明知不能,还是忍不住生出些许委屈。或许是前两次皇帝对她的温和让她迷了眼,忘记了天子的喜爱如此浅薄,能随心所欲地对她做任何事,而她只能接受。
一如此刻,皇帝深夜驾临,不顾她是否安寝,也不顾会有的流言蜚语,只因那些不好的东西只会冲着萧沁瓷去,落不到皇帝身上半分,他便能置身事外,或许最后都不明白自己给萧沁瓷带来了多大麻烦。
天子不会理解平常人的喜怒哀乐。
萧沁瓷把那口气缓缓呼出来,强迫自己冷静,摒弃掉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她即将要去面对的是这天下间最有权势、也最冷酷的一个人,容不得她有半点轻忽。
她再进去时是平静无波的一张脸,皇帝坐在外间的矮榻上,将她近来随手搁在小案上的一本游记看过。
偏殿算不得空荡,宫灯外罩了薄纱,在殿中映出朦胧的波光。槅门挂了厚帘,萧沁瓷进去之后便被放下来挡住外头呼啸的寒风,但炭火一时半会烧不起来,殿中尤带凉意。
萧沁瓷行过大礼,皇帝随意叫了起,目光在她身上凝过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让她在对面落座。
“陛下,观中茶水简陋,还请您不要嫌弃。”萧沁瓷亲自给他奉茶。
青瓷的杯盏稍显粗疏,茶也不是好茶,皇帝却接过来抿了一口:“你这茶有些桂子香气。”
“陛下圣明,”萧沁瓷温温一笑,“今秋的时候取了茶叶用桂子窖制过,去了茶叶的苦涩,留下金桂香气,陛下不嫌弃就好。”
清虚观的份例不高,茶叶也是次等,煮出来总是涩苦,萧沁瓷耐不住苦,只好想法用各色花令和着蜂蜜窖制,得了暗契二十四节气的花草茶。
“贫道依着二十四节气来制茶,陛下喝的这杯是立秋那日窖制的,陛下若喝不惯,还有菊花茶,只是菊性寒凉,陛下刚从雪中来,不适宜喝那个。”
“朕却觉得不若菊花茶好。”刚好能降降他的火气,皇帝意味不明地说。
萧沁瓷不知其中缘故,一时犹疑:“陛下是想喝菊花茶吗?那贫道给您换。”
皇帝抬抬手,却说不必,又问:“既然有立秋,那也该有冬至?”
“是,不过冬至窖制的梅花茶才放下去,如今还未成呢。”萧沁瓷从进来起就嗅到了清寒的腊梅香气,自然也看见了放在小案上的两枝腊梅,“这花是陛下带来的吗?”
皇帝没有回答,正及禄喜掀开帘子进来,手中拿了个素净的白瓷长颈瓶,呈上前恭敬道:“陛下,您瞧这个瓷瓶如何?”
“不错。”皇帝不假人手,自接了过来,将案上两枝腊梅插进去,只是他没做过这等插花雅事,怎么摆弄都不满意。萧沁瓷见状越过矮几帮他调整了一下梅花的位置,蓝灰的袖垂到皇帝怀中,似落下的云。
那柔软的触感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女子身上清甜幽谧的香气一时同梦中结合。
“朕白日里要走了你两枝红梅,你也不要朕的赏赐,”皇帝忽然道,“朕也不好白拿你的东西,只好还你两枝。”
萧沁瓷还未及退开,皇帝声音低沉,竟似贴在她耳边絮语,令她面热。她仍能镇定地收回手,道:“宫中一切皆为陛下私有,那梅花实在说不上是贫道的,”她仍旧这样说,不过话锋一转又笑了笑,“不过陛下既然要赏,贫道就谢过陛下了。”
那香气从皇帝身旁退开时竟让他生出了怅然若失之感,他借着将插好的瓷瓶放在案上的动作掩饰自己片刻的失神。
“这腊梅真是香气扑鼻,陛下方才问及冬至花茶,不如就用这花为陛下窖制冬茶如何?”萧沁瓷指了瓷瓶道,目光瞥过皇帝被污过的衣袍下摆,似有揶揄之意,“也不枉费陛下一番辛苦。”
皇帝正欲开口,里间却“轰隆”一声巨响,继而是瓦片相继碎落在地的清裂之声。惊得梁安当即护在皇帝身前:“怎么回事?”
萧沁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骇了一跳,面色发白,皇帝下意识地去握了她的手,安抚道:“别怕,让人去看看。”
禄喜已第一时间去看了,萧沁瓷被皇帝握着她手的动作分了心神,下意识地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皇帝握得更紧。
她在忙乱间忽地想起一件事,果然见禄喜出来禀报:“圣上,夫人,是殿上的瓦片被大雪压破了,如今漏了个窟窿。”
第23章 风雪
偏殿的梁瓦前几日才被大雪压过,殿中省没来得及拨人来修,原本这几日萧沁瓷都不往这里来了,不料今日皇帝刚坐下就出了这档子事,清虚观的人竟谁也没想起来。
皇帝皱了皱眉,梁安已经先行开口训斥:“怎么回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们竟没有提前察觉吗?要是伤着了主子怎么办?”
皇帝亦有不豫。他进来时便听宫人说了,此处是萧沁瓷日常起居之所,这殿中素净的摆设、矮榻还有案几上只看了一半的杂书也印证此点,况且这里还连着她的寝殿,里间坍塌的地方又是她平日读书写字的地方,一日里有大半时间都在这里,要是刚巧瓦片碎落的时候萧沁瓷站在底下,轻则受伤,重则殒命,岂能儿戏?
大雪压垮梁瓦非一时之功,今夜雪大,但还没落多久,只积上这片刻也不至于此,必是有所损耗未及修整,清虚观的宫人未免也太过疏忽。
禄喜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磕头请罪:“都是奴婢的疏忽,陛下责罚奴婢,奴婢绝无怨言。只是还请两位主子移驾,殿里的情形不好,万一真塌了,只怕会损伤贵体。”
萧沁瓷亦想跪下去,被皇帝拦住:“陛下,贫道亦有疏忽。偏殿前几日便有了碎瓦,贫道想着年底事忙,不是什么大事,便想着过了这个年再来找人修葺,这几日不往此处来便是,便将它封了,只是没想到今夜会惊扰圣驾,险些酿出大祸,贫道万死难辞其咎。”
这件事本也不是谁的过错,怪只怪皇帝来得这样巧,今夜偏又下起大雪,又刚好把那本就坏了的梁瓦压塌了。若今夜皇帝不在,这桩祸事原本波及不到任何人。今夜这桩桩件件都赶在了一起,真是要让人魂都要吓飞了。
梁安这时也反应过来,上头的瓦片碎成什么情形他们也不知道,这一间大殿的屋顶可是连着的,里头的瓦片被雪压垮了,难保外头这里不会有瓦片掉落,当务之急是得赶紧请圣上离开这危地,万一龙体有所损伤,他才是死不足惜。
“陛下,咱们先出去吧,这屋里不能待了。”
“嗯。”皇帝仍是执着萧沁瓷的手将她从座上带起来,萧沁瓷挣了挣,没挣开,宽大的袖袍遮了两人双手相连的地方,殿中人都垂着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住,都惴惴不安,一时没有发现。
萧沁瓷不敢有大的动作,只好勉强被皇帝拉着。
兰心姑姑立即道:“还请圣上移步正殿,正殿才被修葺过,没有坍塌之虞,请圣上放心。”
梁安皱着眉,显然是不满意的。这清虚观和冷宫无异,底下的人也不上心,想来这里的宫室定是年久失修,他如何还敢让皇帝入内,便是这个宫人说了没有坍塌之虞他也不能放心,只是当下又没有更好的去处,他先前吩咐苹儿去紫极观传撵还未曾回来,一时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到,但要皇帝在外头顶风冒雪他亦是不敢。
还是皇帝开了口:“不必了,清虚观不能再待,去收拾你们主子的东西,先去西苑。”
“陛下!”萧沁瓷失声。
皇帝此言难免震惊四座。西苑那是天子寝居的宫室,虽然紫极观不如两仪殿那般威严不可侵犯,但要萧沁瓷住进紫极观那岂不是也是和皇帝同居一室?这是只有皇后才有的殊荣。
皇帝沉沉地看着她,他仍然紧握萧沁瓷的手不曾放开,自然能觉出掌心柔滑的触感突然变得湿冷,轻轻颤抖,一如它主人的心境。
“难不成你还要住在这里?”
“这有何不可?”萧沁瓷低声道,“贫道在此地住了三年,也是头次遇到今夜这种状况,不过是宫室年久失修一时疏忽罢了,贫道又不住在这间屋子,自是无妨的。”
皇帝肃容,萧沁瓷还振振有词起来,听她话中意思,她从前在清虚观住了三年都不见房屋破漏,皇帝一来屋顶便塌了,倒还成了他的错。可今夜他若不来,萧沁瓷便还要在这危房里住着,也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梁安见两个主子在这个关头竟为了桩小事拉扯,在一旁着急,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赶紧出了这间屋子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圣上,夫人,咱赶紧出去吧,奴婢现下站在这间屋子里实在是心慌。”
皇帝看他一眼,斥道:“怕什么。”
这是心中郁气无处排解,便在言语中体现出来,不过也给了他转移注意力的机会,当下不再与萧沁瓷争辩去哪里的问题,拉了她的手先出去了。
皇帝没有依兰心姑姑的话去正殿,接过梁安递来的竹伞带了萧沁瓷去阶下,观里青竹掩映处有个小巧的凉亭,四面漏风,但能遮一遮风雪。
又见萧沁瓷身上只着了道袍,在寒风中被冻得面色发白,也不曾叫过一声冷,更没有瑟瑟发抖之举,仍是行止端重自持。皇帝知晓如她这般的贵女必是从小被教导严苛礼仪,决计不能在人前失礼。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给萧沁瓷披上,又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住风雪,按住萧沁瓷推拒的手:“不许脱,披着。”
萧沁瓷只好受了。
今夜的雪落得确实大,观中林木都被压弯了枝桠。风雪割着人脸,在这雪中不过待上片刻便觉身上热气迅速流失,人也好似快被冻成冰雕。
萧沁瓷宿醒,殿中烧着热炭,衣裳便穿得薄,更是受不住,唇上血色尽失,已显出青紫之色。
“还是冷?”皇帝低低问,一时生了悔意,该带她去室内避一避,好过在这冰天雪地中受罪。
萧沁瓷摇头,看出皇帝心中所想,若只有她自己她自是不担心正殿有坍塌的风险,只是天子万金之躯,她也不敢让皇帝冒险去正殿避风雪,也不能开这个口,更不可能因着她畏寒而让皇帝改了想法。
皇帝知晓她必然还是冷的,只是一时又没有别的做法,只好转向讷讷跟在身后的兰心和禄喜,他不认识萧沁瓷的身边的宫人,只有兰心是从前在她身边常见的。
这次不待皇帝开口,梁安便抢先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为萧娘子收拾东西,难不成还要让主子等着你们?”
禄喜和兰心都是如梦初醒,下意识地去看萧沁瓷和皇帝的意思,皇帝没吭声,萧沁瓷倒是有意开口,只是她被皇帝挡着,不待她说话兰心姑姑便已领了命去寝殿收拾东西了。
梁安又道:“东西带齐全一点,萧娘子常用的都备上。”
萧沁瓷皱眉,带上那许多其实并不必要,她即便去了紫极观也不会在那里久住,反而是来来回回需要带上这些东西麻烦。
皇帝似乎是铁了心觉得清虚观危险,不肯让她再住下去。
萧沁瓷想了想,道:“陛下,贫道可以去太后娘娘的永安殿,等清虚观修葺好再搬回来,不敢打扰陛下修道。”
“谈不上打扰,萧娘子在道法上亦有不俗见解,”皇帝说,“正可与朕坐而论道。”
萧沁瓷默不作声,她记性很好,尤其是与皇帝有关的事更是记得清楚。她想起当年平宗戏言,要让她与今上清谈辩论,当时因着贵妃的插话不了了之,未料多年后的今天竟又以这种方式旧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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