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瓷让他下来,他不敢耽搁,略略犹豫了一瞬就下来了。
“你和苹儿住的屋子窗瓦可还结实?”禄喜是新被拨来清虚观的,萧沁瓷平素都是兰心姑姑照料起居,禄喜只负责做些粗活,同萧沁瓷并不熟悉。他看不出年纪,但很是沉着冷静,处事也圆滑。
“谢夫人关心,奴婢一早就看过了,并无大碍,”他向萧沁瓷请罪,“都是奴婢的过错,一时疏忽才让雪压破了梁瓦,还请夫人责罚。”
清虚观的活说重不重,说清闲倒也没有多清闲。萧沁瓷是个好伺候的,殿中诸如供神上香一类的事都不假于人手,只让禄喜和苹儿做些杂活,但再是好伺候观中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兰心姑姑是不会搭把手的。冬日里活计还要繁重些,每日需得清扫积雪,碰着大雪天气更是夜半就要起来,人在外头连骨头都要冻上了。
萧沁瓷怜惜他们,便让他们不用急着做活,这瓦上的积雪也是因着禄喜没有扫干净,最后一场大雪让青瓦不堪重负,这才垮了。
兰心姑姑道:“你既然知道是自己的疏忽,便该——”
萧沁瓷抬手压下她的话:“不妨事,责罚也就不必了,年后你督促着殿中省的人将它补好便是,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如此自责。”
“谢夫人宽宥。”
兰心姑姑皱眉,显是不满意萧沁瓷的处置,但她是主子,既然发了话就没有改口的道理,不过兰心还是觉得萧沁瓷待宫人太宽和了些,让他们愈发惫懒,忍不住道:“夫人,您还是应当赏罚分明,这观里的人都被您惯的不成样子了,这次坏的那间屋子可是临着寝殿呢,这样禄喜都能疏忽,实在该罚……”
萧沁瓷拾级而上,闻言停下来看她。兰心姑姑被她淡淡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萧沁瓷别过眼,继续往上,“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也不容易,不必如此苛责。”
“这宫里人人都不容易,若没个章法岂不是乱套了,我知道夫人——”
萧沁瓷轻描淡写地打断她:“姑姑现在不也在违逆我的意思吗?”
兰心姑姑最开始到萧沁瓷身边来时也不是如今这般样子,长久的主弱仆强这才将她的心养大了,她背后有太后撑腰,又远着永安殿无人掣肘,逐渐握住了萧沁瓷身边的一切,也拿自己当萧沁瓷的半个主人了。
太后忌惮萧沁瓷的稳重,在兰心姑姑这里却只觉得她这性子似个面人,宫人犯了错她和颜悦色从不苛待,对着自己也是毕恭毕敬,乍然听萧沁瓷这样一说让她生出一阵难堪。
她不敢顿在原地,仍是跟上去,细细去看萧沁瓷的神色,见她平静的说:“ 我同他们也无甚区别,不过是太后娘娘怜惜我,才拨了人来伺候,我却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主子。”
萧沁瓷话说得清淡,却让兰心立时住了口,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方才萧沁瓷看她的眼神,心里便刺刺的。
她疑心是萧沁瓷对她不满已久,借着这个机会来敲打她,暗指她把自己当成了主子,处处做起萧沁瓷的主来,此时借着萧沁瓷的话一细想,没让她反思自己,反而对萧沁瓷生出些许不满。
兰心是太后拨来看顾她的人,她对太后忠心耿耿,当初因着萧沁瓷出家也一并落难来了这冷宫似的清虚观,她不曾生出怨言,只是对比仍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姐妹难免会有唏嘘嗟叹,心中只等着萧沁瓷出宫去自己好回太后身边。
如今眼见得萧沁瓷得了圣上青眼,要苦尽甘来,她却还未得势便迫不及待地打压起自己来,怎么能不叫兰心姑姑心中气闷。
兰心姑姑这样想着,便也在话中带了出来:“主子便是主子,奴婢便是奴婢,如何能混为一谈,夫人是有大造化的人,以后这样的话还是莫提为好。”
萧沁瓷不如往常一般见兰心姑姑生气就柔声安抚,竟顺着她的话淡淡道:“姑姑明白就好。”
兰心姑姑阒然抬眼,正巧萧沁瓷提步进了内殿,只留给她一个袅娜背影。
她果然是故意的!
兰心姑姑暗恨,但萧沁瓷又不曾说过什么重话,只是不软不硬地敲打了她一句,她为主自己为仆,从前她能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人对萧沁瓷多加教导,还是因着萧沁瓷自己逆来顺受,从不多言,如今萧沁瓷有心要在她面前立威,她这个奴婢还敢以下犯上刺回去不成?
不过从前她倒是没看出来,萧沁瓷竟是这样一朝得势便猖狂的人,她还不曾与天子过了明路呢,不过露了点苗头她便张扬,心性不坚也不定能走多远。
兰心姑姑想着,面上却恭敬了许多。
梅花泣露,夜引暗香。
仍旧是永安殿,日影方歇,在殿中落下一层明暗起灭的光影。萧沁瓷就跪在光影之中,身周似披了朦胧的纱,其下蜿蜒出皎洁如玉的一段白瓷,盈着半弧神光。
殿中空落落的,寂静得只剩下他二人。
萧沁瓷抱着满怀红梅,香气热烈芬芳,那灼烈的红一路烧过白瓷,留下靡丽的艳色,薄红染上丰润盈盈的瓷胎。
在梦里皇帝终于能遵循本心,肆无忌惮地去做白日就一直想做而又不能做的事。他如愿以偿的用梅花顺着那弧度挑起萧沁瓷的下颌,看她潮湿的一双眼睛,里头的神情都被雾气裹着,叫人看不分明,
她生得那眉、那眼、那跪伏时恰到好处的柔弱姿态,无一处不贴合皇帝的心意。
萧沁瓷袖间的梅花香冷冽,馥郁的香气掩盖了皇帝曾嗅到过的另一种香,幽微清甜,是她曾经留在玉如意上的,经久不散。
她那样安静、柔顺,无需言语,引诱着皇帝对她做任何事。
第21章 绮梦
分明是寒冬腊月,殿里却好似回到了七月夏,白瓷盛了碎冰,被热气熏蒸出薄汗,外壁上湿漉漉地渗出水光。
皇帝扔了梅花,摸过瓷胎,温润的肌骨触手似玉,细腻柔滑,薄薄一层冷汗让肌肤相触的地方都凉下来,让人喟叹着想得到更多。
皇帝的手取代了玉如意,像他一直以来想过的那样触及萧沁瓷温热的肌肤,好似他手底下摸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细腻的白瓷,可以任他细细把玩。但当这一幕当真出现在他梦里,他也仅仅是那样贴着,再不做旁的动作。
萧沁瓷的脸在烛光摇曳中微微偏转出一个细小的弧度,她轻抿着唇,鲜红柔嫩的唇瓣被她咬得红靡,她看着皇帝,是无声的诱惑。
也让皇帝倏然清醒。
天子修道多年,笃身自持,不受美色迷惑。
永安殿的陈设在暮光中朦胧,变成了紫极观清冷幽深的大殿,殿中悬着“清明笃定”的牌匾,一笔一划凛然。
那是他日日道心所向。
皇帝不肯让自己沉沦在绮梦中,手离开她,又在脸侧犹豫地蜷起,萧沁瓷却仿佛洞悉了他心中的挣扎与犹豫,仍嫌不足似的贴上去。她慢慢牵住他的手,叫他展开,诱他深陷。
那一张脸仍是清冷安静的。
“陛下,”她轻轻说,“你不想要我吗?”
她的声音那样轻,像是担心惊落满殿的情思,又像是柔柔在他耳侧低语,怕被旁人听了去。
这样静谧的夜晚,深殿帷幔飘拂,他们坐在一重又一重的槅门后,被隔绝在另一片天地,那些幽暗的欲望如影随形。
皇帝修天道,就要克制人欲。他从不觉得自己于权势上的掌控是不能克制的欲望,可如今在美色面前,他却头一次生出欲壑难填的渴求。
美人微蹙蛾眉,是难得一见的柔弱姿态。可她一双眼睛清明得厉害,梦中的萧沁瓷早已洞悉皇帝心中的爱欲与挣扎。
萧沁瓷牵着他的手指描过她雾蒙蒙的眼睛,抚过眼尾薄红,又顺着莹润弧度往下,薄汗清透,触手便让人心荡神怡。香气幽浮,若有似无,勾得人要凑近了去嗅、去闻,才能隐隐约约地呼进一点甜蜜的香气。
她仰起脸,细长的颈落在皇帝掌下,是个任人采撷的姿态。皇帝被诱惑了似的贴近,品尝她唇齿间的梅花香。
他在梦里破了自己的道心,于是再难抗拒。萧沁瓷的气息那样甜、那样暖,辗转热烈。
半点不似她与自己相处时的清冷推拒。
皇帝只尝到了短短一瞬,又被她推开。萧沁瓷蹙着眉,那样令人心驰神摇的美人,出口的却是拒绝。
“陛下,贫道不愿。”
皇帝倏然从梦中惊醒。
情思还不曾从他身上抽身,皇帝出了一身潮汗。殿中梅香幽幽,划破满室清寂。他在梦里冰火九重天地浸过一遭,醒来后情潮仍旧绵绵密密地裹着他,让他忘不了梦中的一切。
他歇在紫极观的寝殿,四角不挂帷幔,皇帝耐不住热,铜炉里的银炭烧得太热了些,厚重的暖气散不出去,在人身上浑成了燥意。
“梁安,”皇帝声音微哑,“把炭熄了。”
今晚本不是梁安值夜,但他知晓皇帝今夜必定睡不安稳,便叫守夜的内宦去歇了,自己守在殿内。
“圣上,可不敢熄,”梁安难得违逆了皇帝的意思,“外头又飘起了瑞雪,这炭一熄就该冷了,圣上贵体康健要紧。”
他惯来是个贴心人,拧了温热的帕子递给皇帝,又去将殿中的槅窗推开一半,风雪换走了殿内热燥之气,有雪粒子落进窗沿,顷刻便化了。
皇帝用帕子拭了脸,那点零星的睡意也没了,反而愈发焦躁。
醒来后天子仍不能忘,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萧沁瓷,但此时这样的深夜,他却似乎再难压抑自己的欲望。
皇帝一抬头就能望见殿中高悬的“清明笃定”四个大字,落笔酣畅淋漓,是他搬来西苑后所书,人食五谷,自有无尽烦忧,但只要恪守本心,杂念勿扰,仍能配得上这四个字。
可如今皇帝看着这块匾,想起的仍是梦中的重重深殿,萧沁瓷色如春花,盈盈轻语。
他越发难捱,轻易静不下心来。
“外面的雪落得大吗?”皇帝忽然问。
半开的槅窗用木条固定,风吹不动,但那偶然自窗外落进来的雪粒子看上去也是真的厚重,见之生寒。
“是啊,是这些日子以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明日洒扫宫道的宫人们要辛苦些了。”梁安以为皇帝还要再睡,只给他端了温热的香茗,不料皇帝接过一饮而尽之后竟然从床上下来,披了宽袍朝殿外去。
“若这样大的雪一直落个不停,京中百姓只怕也要受灾,得叫中书省拟个章程出来,派人巡查百姓房屋,不要亡羊补牢。”
梁安宽慰道:“不急于这一时呢,说不准明日一早这雪就停了,雪重夜寒,陛下就不必亲自去了。”
紫极观亦有翰林学士秉笔待诏,接了谕旨便往中书省去,黄纸急递,将上谕传给夜巡长安的禁军。
“瑞雪兆丰年,”梁安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想让他回去休息,“这样大的雪也不全是坏事,来年庄稼一定能有个好收成。”
“雪重易成灾,雪轻也令人忧心,”皇帝难得生出一点怅惘,“天象非人力可改,朕修道半生,如今看来竟是一事无成。”
梁安忙不迭劝解,皇帝却似乎只是有感而发,再无下文:“随朕出去走走吧。”
“欸——”梁安一叠声地应了,他没料到天子竟要深夜出行,有条不紊地去准备。
还是皇帝阻止了他:“就你跟朕出去吧,不必兴师动众。”
今夜雪重,梁安给皇帝系上披风,又拿了竹伞撑在他头顶。这雪刚下起来,宫道还没来得及清扫,软底履踏过松软的积雪,没有半点声响。
宫道两侧悬起了大红灯笼,这灯要一直挂到正月十五去,日日有人添烛,红墙银雪,灯火璀璨,这是太极宫的巍峨气象,夜间也纤毫分明。
各宫都有人守夜,皇帝的西苑有学士和道人当值,梁安又被帝王的身形遮了大半,来往的宫人没认出这就是太极宫的主人,脚步不停。
皇帝慢悠悠地走着,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雪夜清寒,也没能让他身上的燥郁之气一扫而空,皇帝面色微肃,眉宇间仍有些烦意。
走过两步,忽然嗅得一阵清浅的腊梅香气,不同于红梅的热烈,别是幽冷。
皇帝想起来:“西苑附近种的是腊梅?”
“腊梅、绿梅都有,”梁安略一思索,“不过还是腊梅多些。腊梅香气幽远,正适宜种在西苑。”
皇帝不爱赏花莳草,西苑的布景都由苑内监打理,下头的人摸不清皇帝的喜好,少不得要梁安这个内侍总管多费心。皇帝对花草并无偏爱,今夜问起,多半还是被殿中红梅勾起了绮思。
“今年的腊梅香比往年要浓些。”梁安撑伞跟着皇帝往梅园去。
走过两步便见了一大片梅林,雪落寒瓣。
皇帝道:“西苑的梅花似乎开得不好。”
西苑的梅花今年开得不好,疏疏落落,一场大雪下来又凋落不少。
“今年比往年冷,”梁安倒是略知一二,“腊梅不似别的梅花更耐冬寒,初冬一场雪落,便损了不少,今年花势也不如往年喜人。不过也是奇怪,这腊梅开得不好,香气却是更浓烈。”
伞面掸过枝头厚雪,一并落下的还有不少梅瓣。林里为着赏梅修整出一条青石路,只是皇帝从未来过,这路倒也没疏于打理,两侧的梅枝都斜逸到人头顶了。
梁安挑高了梅枝,却见皇帝弃了青石路转而拣小径入了林子。他一愣之后赶紧追上去:“圣上、圣上,这路泥泞不堪,走不得。”
皇帝的衣袍下摆很快就被雪水弄湿,一路沁进纹理:“不妨事,你不用跟过来。”
他哪里能不跟上去,只好诺诺应着一路跟在皇帝身后,注意他的脚下。梅林远观是冰雪浮春,真进了里头路可不好走。底下泥土湿软,雪又堆高了半寸,一脚就能踩出一个雪坑。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梅枝斜逸之下不好撑伞,梁安只好把伞收了,不少雪沫都直接落在了人脸上,又顺着领子落进他脖子,刺得他瑟瑟发抖,“您仔细着凉。”
皇帝回头睨他一眼:“冷就回去等着,不必跟来。”到底是他身边的老人,皇帝待他也宽和许多。
“这哪能啊,”梁安笑着,“陛下您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去便是了。”
“没什么,”皇帝回过头,“朕看这两枝梅花开得甚好。”
梁安心里一突,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那树腊梅枝头缀满花蕾,簇簇拥拥的挤在一起。
皇帝身形高大,伸手便轻易地折下了顶上开得最好的几枝腊梅,又拂落枝头细雪,就这样拿在手上:“回吧。”
“欸。”
梁安应着,忍不住拿余光去瞥,皇帝何其敏锐,见惯了臣工奏对时时揣摩上意的小心思,再隐晦的目光在他这里也无所遁形。
“觉得好看?”皇帝慢条斯理的说,“朕赏你一枝?”
“圣上不要戏弄奴婢了,”梁安赶紧说,“奴婢可不敢要。”
皇帝淡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不过两枝梅花而已。”
梁安讪讪,白日里永安殿的一幕幕他可还记得分明呢,可不敢要这区区两枝梅花。
皇帝又问:“真不要?”
“不要,”梁安摇头,“奴婢欣赏不来这等风雅之物,还是圣上留着自赏吧。”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又走了两步,他道:“你不要,朕可就赏给旁人了。”
第22章 瓦碎
梁安在宫里当值,穿的都是轻巧的软底长筒皂靴,走起路来落地无声,但这靴子也防不住雪水,他跟着心血来潮的皇帝在林子里走过一遭,寒从足起,这冷却让他愈发谨慎,恭恭敬敬地答:“陛下天恩,想赏给谁就赏给谁。”
梁安这般圆滑的回答只得了皇帝一句意味不明的“是么。”此后就不再言语。
梁安反复琢磨着皇帝那两个字,忽觉这片梅林已离紫极观有些远了,反而转过西边的月华门就能看见清虚观落满白雪的一檐。再结合皇帝心血来潮的折梅之举,那梅花要给谁的不言而喻。
今夜圣上的难眠似乎也找到了由头。
皇帝于情爱上算不上坦诚,以他的品貌地位,便是没有那个心思,也多的是宫人想要投怀送抱,偏偏叫他看上的那一个却想方设法地避着他,或许确实要求而不得才会让人时刻惦念。
但皇帝久居高位,即便是面对自己上心的女子,也是不肯折腰的,能叫他和颜悦色地待上两分已是极致,遑论温柔小意。
可他碰上的那个女子亦是坚韧的盾,要让她软语事君同样难如登天,这样两个人遇到一处,才是有得磨。
雪越下越大,已从厚重的雪粒子变成了鹅毛大雪,皇帝也终于觉出今夜委实不是个乘兴出游的好时机,他看着冷得瑟瑟发抖的梁安,笑他:“就这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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