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别着急呀。如果不是你的错,不会随意惩罚的。”清静连忙开口,“你自己愿意解除契约,最简单的,让他们把当时答应的供品烧给你就可以了。”
“我带了课本!现在就烧吗!”佟子轩恨不得立刻把书包点火。
听说给笔仙的供品是课本,曾校长神情一时有些复杂。
清静主持着解除契约,叶泉看了一眼仪轨虽然复杂了点,但小道士修行功底还不错,的确在生效,她就懒得管了。
反正结果一样,她做还是清静来做,没差。
课本一本本点燃,曾校长在火光中沉默了一会,忍不住问道,“小方,这些年你一直在学校?“你还记得洪教导主任吗?她是我妈妈,今年已经退休了。她年纪大了,想起过去总是后悔,要是能早点意识到过分强调成绩让大家压力很大,多关注关注你,可能就不会出事了。不管你是自己跳江还是意外,都希望你下辈子能过得好,希望能早点找到你丢失的部分,让你好好去投胎。
“后来学校修正了制度,尽量不让成绩落后的学生被排挤嘲笑。每年都有江堤巡查安全教育,今年有企业回来投资,清江的江水涨潮安全性听说可以进一步提高。
“现在的学校,你觉得怎么样?
“你……还好吗?”
方望娣的死,成了清江三中过不去的坎。
那份遗憾和淡淡愧疚,只有当事人能给出答案,解开十几年的结。
连曾校长自己,都说不清,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学校很好啊,我也很好。”方望娣说。她捏着辫子,困惑地想了一会,“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死的了。应该就是自杀吧,对不起,老师,我不听话去了河边,吓到大家了。”
听到“应该是”,叶泉眉梢微动,看了她一眼。
方望娣如果生气,曾校长反而心里好受点。她这么乖,这么为人着想,实在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不是你的错。”曾校长安慰她,“那时候大家懂得都不多,谁也没想到会出事。但我们作为老师,有责任保护你,是我们对不起你。方望娣,希望你下次投胎,一切顺利。”
“好了。”清静主持着烧完最后一本课本。
方望娣抱着厚厚一沓书,摸了摸封面,“谢谢。”
清静又给了佟子轩一道符,之前双方有契约联系,即使没有离开学校,方望娣也能影响到这几个学生。现在契约解除,去去阴气补一补身体,就没事了。
佟莉拉着儿子连连道谢,“来得匆忙,没带现金,明天我们就去白云观道谢。也多谢叶老板帮忙。”
上次电视台做节目,佟莉就存了夜宵店的付款码。
叶泉手机震了一下,摸出来一看,到账8888元。
叶泉没和她客套,琢磨着有空找找靠谱的慈善项目,把这部分钱捐掉。
收回手机,叶泉看着身影浅淡的鬼魂,“你滞留人间太久,神志浑噩,魂魄散乱,该离开了。”
清静好奇,“方望娣,你有什么执念吗?”
方望娣茫然地摇摇头,清静咦了一声,“那你怎么会留这么久?有鬼差时常巡视接引,尸骨不全不是大问题。”
“我、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是这样了。”方望娣茫然。
下山不久的小道士,看什么都好奇地想刨根问底。
叶泉打断他们的对话,“走吧,去找尸骸。找到尸骸就没事了。”
“对对对。”曾校长欣然同意。虽然觉得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但这不是鬼魂本鬼在这里吗?还能找不到自己的尸体吗?能找到,自然是一件好事。
方望娣十分抱歉,“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你滞留人间太久,是会这样的。”
清静犯愁地看着罗盘,罗盘像被磁石紧紧吸住一样,直直指向方望娣鬼魂的方向。刚刚阴气波动太剧烈,罗盘被冲击后还没恢复,没法用来测算位置。
“我得卜几卦,但时间过了太久了,指向的方向范围可能比较大。很晚了,要不明天吧?”清静边说边看叶泉。她总觉得,叶泉既然说出来要找,就应该是有办法的。
叶泉抬手按住鬼魂额头,“方、望、娣。”
平淡的声音像变成了一记记重锤,方望娣浑身一激灵,目光发直。
叶泉拍下一掌,鬼魂灰暗的阴气震荡,露出一条细线。
“跟上。”叶泉拎着鬼魂向校门外走去。
“叶道友等等我!”清静这次睁大了眼睛,还是没看明白怎么回事。
要不是她能看到鬼,叶泉的动作看起来简直跟坑蒙拐骗忽悠人差不多,还是很敷衍的那种。
清静没忘了来学校的正事,路上最后指点了几句风水,“之后重建的时候大门不必变,槐树和教学楼方位最好保留,但具体建楼的时候,最好把方案带过来再看看。”
曾校长连连点头。
佟莉犹豫了一下,在两小只眼巴巴的注视下,带他们跟了上去。万一再出什么事,落单可比跟在大师身边危险多了。
叶泉拎着方望娣指路,一路走上江堤。
夜里江水滔滔汹涌,映着路灯和高楼大厦的灯光,粼粼漂亮。
冰冷的江水里,却有个十六岁的女孩,已经沉睡了近二十年。
叶泉放开方望娣,目光发直全靠魂魄与身体之间牵引联系行动的方望娣,开始围着一小片水面打转。
清静抛出铜钱,叮铃铃落水,浮在水面圈出一个范围。有了叶泉让鬼魂自己在前面引路,辅助卜卦,结果就精确多了,“确实在这里。”
曾校长难以置信,“怎么会?”
这段江堤是往日学生们跑来吹风时最喜欢的地方。圈出的水面离江堤只有几米,离学校围墙更是只有十多米。枯水期时,这里甚至只有浅浅的一点水,小孩在江滩边缘玩耍戏水都是常有的事。
曾校长当年没有亲眼见到意外现场,但也知道警/察从下游找来,一定是仔细搜查过痕迹的。
这么近的距离,清江又不是抚仙湖那种极深的水域,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没发现?
清静也想不通,但神秘的事情多了,说不定是后来冲刷过来的。她没有纠结这个问题:“等我一下,我打个电话,找人来挖掘。”
“不必麻烦了。”叶泉望着水面,像能穿过水流,看到江底淤泥。
叶泉向江面拍下一掌,看起来轻飘飘的一下,还没招手力气大,带起的劲风却骤然大作。
波光粼粼的江面像被看不到的力量分开,露出几米深江水下的淤泥,挂着浮藻的泥水中,骷髅头折射出惨白的月光。
一掌破江。
这完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连玄门出身的清静,都惊得目瞪口呆。
她听说有人能控水,但那是灵力和术法的作用,消耗也很大。没有半点灵力,却能这样举重若轻地做到,简直不可思议!
跟来的几人都在震惊中,围着江面打转的方望娣却停了下来,她呆呆看着下面的白骨,阴气突然震荡起来。
暗沉的煞气如沸腾般涌起,方望娣张开嘴,痛苦地声音逐渐变成夜枭般的尖叫,“啊——”
清静背后一凉,“糟了,她怎么突然失控了?!不好,煞气还在升,要变成厉鬼了……”
虽然同情女鬼,但暴走的鬼可不会跟人讲道理,还是保护活人更重要。
清静当机立断,上前一步挡在所有人面前,如天女散花般一口气甩出十几张黄符。她抽出自己背后的桃木剑,高声喝道,“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
黄符飞向阴气翻滚的鬼魂,还没碰到,就一个个燃烧起来。
清静念的是正宗道家诛鬼咒,但需要时间完成,发挥的效果如何也得看她的实力。黄符已经被鬼气消耗,依然没控制住,光凭自己能不能压制实力急速攀升的厉鬼,清静心里也没底,只能加快念咒速度。
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一带,将清静推到后面。
叶泉隔空抓了一下,揪住已经从灰色往黑色变化的阴气一拽。
混乱中的鬼魂像被大力抓住,无法反抗地摔了过来,趴在叶泉脚边。
叶泉按住鬼魂的头颅,手指收紧,阴气疯狂颤抖着,却躲都无法躲。
“清醒了么?”
问着,叶泉手指继续用力。
明亮灿烂的金光从她指缝间亮起,照得江面亮如白昼。却并不刺眼,清静一时看呆了。
“……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事态转变得太快,清静的诛鬼咒还没念完,呆滞地又吐出两句,赶紧停下。
发黑的阴气像遇到了克星,抖了抖,迅速潮水般褪去,重新变回灰色。
方望娣细弱的声音从地面传出来,“对、对不起!”
曾校长不知道前后发生了什么,只看出清静道长的紧张和莫名增加的敬畏。
看着江下的骷髅头,曾校长不忍地叹了口气,“小方,我们可以送你回家了。”
二十年的纠结遗憾,今天终于有了结束。
清静和佟莉几人也有些感叹,连清静和方望娣,也在等着叶泉把江底骸骨带上来。
叶泉平淡的神色却随着白骨露出,彻底隐去,往日懒散含笑的凤眼锋利如刀。
叶泉没动,“报警吧,方望娣不是自杀。”
白森森的骸骨无声无息躺在江底,曾校长突然感觉到一股瘆人的寒意窜上背脊。
第19章 笔仙(四)
曾校长报了警,看着白森森的骨头,远远依然看不出什么。她不知道叶泉是怎么一眼断定并非自杀,但鬼魂本鬼就在这里,没有否认,应该不是假话。
有一场血案在这里,普通警察过来,解释怎么发现都要费一番口舌。
叶泉摸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十九年前的受害鬼本鬼带着尸体来报案了,定位发你了,你们什么时候到?】
严嫣:?!
先前看到叶泉点开对话框,等了挺久没等到有消息。怎么一来就是个炸雷?
严嫣回复马上,挂断电话立刻联系驻当地的超管局成员,行动队还留在超管局,她买了飞机票连夜飞往清江市。
她已经发现了,这位说是要休息,但事情找到门上,只要决定要管,就有着管到底的责任心。顾问这么给力,严嫣当然要配合。
什么?叶泉没正面答应做顾问?咳咳,管了超自然的事,怎么不能算是顾问呢!
超管局和警察都在赶来的路上,江风吹过岸边,几人不自觉打了个哆嗦。佟莉一手拉着一个学生,紧张地不想让他们靠近。
情感充沛的乔旺已经在抹眼泪了,“怎么会这样啊?谁杀了她?”
女孩哽咽的问题,听得曾校长和佟莉两个大人都鼻子一酸。
叶泉直起身,拎着鬼魂方望娣重新站好,在前一瞬即将厉鬼化的女鬼抬起头,依然腼腆又清秀,好像丝毫没有受影响。
但她时常显得困惑茫然的脸上,多了一份呆愣,对周围一切的反应都变得很慢。
叶泉皱了皱眉,“为什么不说出来你不是自杀?你看到尸骨,已经想起来自己死前的一切,也因此会被冲击到。你在保护杀了你的人,是你的父母弟弟,你的同学,还是你的老师?”
叶泉最后的三个选项问得很慢,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无形的压力沉沉落下,曾校长嘴唇颤抖了一下,不敢想过分黑暗的答案。但她还是期待地看向虚无的空中,等待鬼魂给予答案。
十九年前的死亡在鬼魂出现后,揭开了让人无法忘记的伤疤,露出下面不曾愈合的脓创。
但无论是哪一种,曾校长都愿意承担起学校该承担的责任。
这是三中曾经的学生啊。
乔旺忍不住呸了一声,愤愤不平,“小姐姐,他们杀了你啊!你都死了,说明他们就没把你当做亲人朋友,你干嘛还要在乎!”
“不、不是的。”方望娣慌张摇头,细声细气地解释,“我只是……只是学校帮助了后来的学生,江堤的安全也有了保护……既然大家都这样觉得,都说我是跳了江,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我是怎么死的也不重要吧。已经很麻烦大家了,我没关系的,真的。”
佟莉虽然知道面前是一只鬼,但听着清静的转述,还是有些一言难尽。
这不就是圣母软包子吗!还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谁都能欺负,连死都能继续包子的人!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方望娣可怜了。
什么样的环境,才会这样啊。这个名字就已经显示出了几分。
唯有叶泉不为所动。
叶泉嗤了一声,“杀人犯践踏了道德法律,却逃脱了制裁,披上了人皮。做过的事永远不会毫无痕迹,你不说出真相,才是给大家添麻烦。
你有两个选择,说出真相,或者等到查出真相后,你作为包庇从犯一起接受惩罚。”
叶泉见过这样的人。
像江底淤泥里的浮藻,顺从地接受了一切,将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并不祈求多一点的给予,拥有一丁点就会满足。
这并不是割肉喂鹰般的圣母,她只是在,自我保护,卑微地希望着自己的付出能够让一切都好。
只有新的强权,才能打破她的壳子。
叶泉的声音堪称冷酷,甚至吓了清静一跳。
哪有那么严重!
方望娣更是被吓得不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说,是白庆杀了我……初一一班班长,白庆。”
“白庆?”清静疑惑。
曾校长脸色唰地白了,身体晃了晃,扶住江堤栏杆的墩子才站稳。
“你知道?”叶泉看向她。
曾校长深吸一口气,难以置信地说:“……他是三中优秀毕业生。今年年初返回清江市,老校区重建也有他的投资。怎么、怎么会呢。”
叶泉挑了挑眉,“分数只能淘汰学渣,不能淘汰人渣。”
虽然有时候,两种是重合的,但谁说优等生就不可能是恶魔?
曾校长唯有苦笑。
她想过可能是任何人,唯独没想过是他。
连她亲历这件事的母亲,讲述过去的故事时,也不曾提过班长,他一直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好班长。
白庆回来投资时,曾校长还想过,会不会他也没法忘记去世的同学,但……
怎么会是这样的“没法忘记”!
他骗过了所有人,多年后,重返杀人现场,被校长领着游览校园时,他在想什么?
佟莉隐约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想了一会,猛地抬头,“他是不是名下有一家科技公司,今年回清江市参与了江堤安全系统筹建?!”
佟莉虽然只是美食节目主持人,但在电视台能打听到的八卦不少。
白氏公司曾在清江发家,后来去了百川市发展,白家独子白庆今年回故乡投资,很受本市市政欢迎。他刚三十出头,温柔斯文,至今未婚,在电视台八卦里可是头一号的钻石王老五。
外界都说他对故乡感情很深,但想到他在二十年前手里就有了一条人命,佟莉不由得毛骨悚然。
被劲风吹开的江面重新闭合,但站在江堤的所有人都知道,下面藏着什么。
后怕和愧疚纠结成一团,曾校长几乎不敢往前方空中看。
路灯下两个学生忍不住吧嗒吧嗒掉眼泪、愧疚红了眼圈的曾校长,害怕又难过的佟莉,连清静生气之余,都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方望娣困惑地呆呆看着他们,像没理解发生了什么。
“别、别哭呀。”方望娣笨拙地试图安慰哭泣的活人,“没事的,真的没事……”
她好像还没意识到他们是在为自己难过,青白色的脸庞上反而一点悲伤都没有,安慰苍白又无力。
清静吸了吸鼻子,转述完,在场的几个人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