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清江江堤边公路,凉爽江风灌进窗户,正是散步的好时候。
两个人影正从江堤走下来,昏黄路灯和夜色无法阻拦叶泉的目力,她略过旁边穿着西装裙的中年女性,远远看了一眼穿着深蓝色道袍的年轻坤道。
小道士穿着深蓝色道袍,衣袖边缘绣着白色云纹。
有点眼熟,像是曾经在最后一个末日世界里,看到剑灵化形时穿的那一身衣服。
但道袍样式似乎都差不多?
叶泉移开目光,刹车稳稳停在学校门前。
刚上车还有心情偷偷说小话的两小只,蔫答答扶着车门爬下来,感觉脚都有点漂浮。
佟莉平时开过快车,但像今天这么快的,还是第一次,下车时手也有点抖。
刚下车,她就辨认出前面是谁。
“曾校长?我是佟子轩妈妈,清江台的佟莉,刚才和您联系过,孩子不太对劲,我们请了叶老板来看看。”
虽然没明说“看”什么,但两边心知肚明。
发现曾校长旁边是一位小道长,佟莉多看了她一眼。
校长电话里说要接待客人,没法带他们“游览”校园,只能安排其他老师,原来这就是校长的客人?
校长解释学生生病应该和学校无关,但请道士的速度一点不慢啊。加上叶老板,就是双保险,虽然知道玄学有一事不烦二主的说法,但自家孩子命重要,佟莉乐见他们一起查一查。
曾校长看见他们一行人就头疼,勉强客气地笑了笑,“佟女士,学生生病请假时常出现,我们也很关注学生的健康。我明白您作为母亲的心情,需要学校协助,校方一定配合。别太担心,您也知道,忙中容易出错。”
对面一个家长和两个学生,还有个相貌出挑的少女,一眼就看得到。但这位“大师”看起来实在过分年轻,似乎刚毕业,没比高中生大多少。
不管心里怎么想,曾校长还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宁愿客气点也不想得罪,万一呢。
她让出半个位置,露出旁边的小道士,话锋一转,“佟女士也知道,老校区的楼很老了,年初正好优秀毕业生回乡回馈母校,学校就准备重修这边。这位是白云观的清静道长,等了一个月恰好有空,来看看环境如何。我叫副校长来陪你们慢慢游览校区,我们还有事,失陪。”
清江三中虽然不是本市最好的高中,但也排名前列,曾校长一点也不希望风评出什么岔子。
学校配合归配合,不是学校的锅,电视台也别乱扣!请白云观道长是早就定好的,不是心虚!
小道士清静没读出空气里的尴尬,好奇地看着对面的叶泉。
她还准备看完风水,就去喜乐街看看呢,怎么本来想去见的胆大店主,自己跑来啦?
“叶老板?”小道士清静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对对面几个人礼貌行礼,“我叫清静,清心静气的清静!善信你们好~”
叶泉挑了挑眉,小道士身上浮动着浅浅的白色灵力光晕,和夜宵店磨消地缚灵束缚的布置同出一源。
“叶泉,绿叶的叶,泉水的泉。”
曾校长愣了一下,“清静道长,你们认识?”
清静摇摇头,看着佟子轩,递给他一个折成三角的黄符纸包,“你的面相……送你一张平安符护身。”
她想起刚刚佟莉说的话,恍然大悟,“你们是为他来的?”
清静听明白了,叶泉似乎就是对面请来的大师,但她在叶泉身上看不到一点灵力。
清静觉得叶泉不是坏人,目光清正平和,知道面对的是白云观的道士也不怕,看起来不像是坑蒙拐骗的骗子。清静自己就是绝佳的修行苗子,称得上一句小天才。看叶泉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也不像是能修到比她高几个大境界、让人看不出灵力存在的人。
就算有,除非从未出现过,不然她不可能没听说过啊!
嗯……也许是懂点东西,但是无法修行?
现在玄门各派里,这样的人挺多的。靠着勉强能用的法器和仪轨,处理点小麻烦够用。
但叶泉一行人,既没有拿罗盘法剑,也没有准备仪轨必备的黄纸香炉。看起来,就像是自知力量微弱,先来确定一下情况,再谋划捉鬼驱邪。
“叶道友,不如我们一起走吧。”清静为难了半天,想到一个好主意,“我还没仔细看学校内部,可以一起看。你们是要找和他关联的那只鬼对吗?天地自有法则,人鬼阴阳两隔,还是早点送它去投胎比较好。我带了罗盘,可以帮忙。”
曾校长吃了一惊,“真的有鬼?在我们学校吗?!道长不是说外面的风水……”
“我不知道。在外面时罗盘没有反应,我也没看到有,但可能有别的原因遮掩了,得看了才知道。”清静摇摇头,认真地解释完,好奇地看向叶泉,“叶道友觉得外部风水怎么样?”
清静歪着头,等待着“对答案”时,发髻扎成的小团子一晃一晃,像只活泼的小胖鸟。
叶泉失笑,坦然道,“我不擅长风水和符箓,看不出。”
“抱、抱歉。”清静一愣,赶紧安慰,“不过没关系,每人都有擅长的一科的!”
一行人都没有意见,快下晚自习了,堵在门口看起来实在不像话,一起走进校门。
清静继续说起和曾校长没说完的风水局,“学校依山傍水,旁有江堤,流水顺畅,运势昌盛。
有句话说‘曲水有情,直水无情’,风水讲究藏风聚气,蜿蜒的河流缓缓流淌才最有利。清江这一段笔直偏急,有运势,但更容易招灾引祸。
好在大门方向和侧面山脉略有遮挡,不至于大凶,但也会逐渐聚集阴气煞气,人少时阳气减弱,反成祸端。
其实即使不从玄学角度讲,如果旁边很近的地方是臭水沟,居住在里面的人自然不舒服。湍急水流就在旁边,没人照看的时候,本身就容易出事。对吧?”
曾校长越听眉毛皱得越紧,又被最后一句逗笑,“说得也是。”
旁边就是江堤,上下学和寒暑假放假前,都是最操心的时候。尤其是,真的出过事,由不得人不上心。
校园内部不大,两栋教学楼和一栋办公楼排开,一个小食堂夹着一个操场。借着放学时调亮的大灯,一览无余。
清静边看边说,“槐树栽在校园中间虽然有点聚阴气,又有困意,但恰好在两栋教学楼门前,没有遮挡楼体,却能荫蔽出入,被阳气带动,成引吉禄之兆。
这几栋楼……奇怪,怎么建成波浪之势?映照江水,横生波折。不太好。”
听到最后,曾校长背后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横生波折,确实是横生波折!这些年三中还算顺利,但总是有些磕磕绊绊的。最后很多事虽然成了,还是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曾校长,建校时请的风水师,现在还能找到吗?”清静问。
曾校长摇摇头,“那会哪有风水师,不许弄这些的。不过我听老校长说,他画了图征求意见的时候,有个路过的人指点改了几笔,他们觉得建起来也挺好看,就这么建了。”
佟莉和两个学生跟在后面,支着耳朵听得似懂非懂。
叶泉扫视一圈学校内部,忽然问道,“清江三中多年前曾出过人命吧。”
她没有任何去寻找鬼的动作,声音不大,语气却很笃定。
“这。”
曾校长顿了一下,还是没有隐瞒,看向佟莉,“其实这件事,清江市跟你差不多年纪的人应该都有听说。仔细查也能查到。三中建校快五十年,跟别的学校差不多,大大小小的事都有,但死亡只有快二十年前那个孩子。”
佟莉忽然想起了什么,“不会是每年涨水期都会说的那个,掉到江里的……也有人说是压力太大跳了江。我小时候不在本市,也就这几年听说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校长苦笑着点点头,“是她。”
“我记得她叫方望娣,比我小两岁,但上学很晚。十九年前,零几年的时候她十六岁,刚上初一。据说是弟弟上了学,家里才同意她一起来的。
那时候三中只有初中,中考开始细化,大家都很在意成绩。她是下面村镇考来市里的,在村镇应该也是前几名,很好学,只是来了三中不习惯,进度有点跟不上。老师们着急,学生之间态度也不够好,可能她就有点受不了。
那年春汛水很大,她晚上没回家,家人第三天找来问的时候,已经不在了。警/察在下游发现了她,来调查后,定性为自杀。但也说,有可能是心情不好去走一走,意外落水。
她家里人闹过之后拿了赔偿走了,只是曾经教过她的小学老师没法接受,前些年每年都会来看看。
从那之后,当时的教导主任和老校长一起严抓孩子们的心理问题,对村镇考来的、排名靠后的,有补助和结对学习帮扶小组,每年都要强调江堤危险……
无论是我、还是老校长,甚至已经退休的老师们,都很遗憾。我们守住了其他学生,却带不回她。如果她能看到这些努力,不知道会不会开心点。”
乔旺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过去。作为被叮嘱时下次还敢的混世魔王,她突然有点明白了父母老师们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叮嘱,究竟有多少担忧。
她吸了吸鼻子,“她好可怜啊。”
曾校长想起叶泉等人的来意,不太确定地问,“叶大师的意思是,她……还在学校吗?”
叶泉没肯定,“不是她,也可能是别的孤魂野鬼。佟子轩和昏迷的人他们四个,子时在学校请了笔仙,正常情况下,游戏几乎不可能成功。”
清静目瞪口呆地看着佟子轩,“我只看出你被鬼缠身,有一遭难,你居然敢在子时这么阴的时候请笔仙?不要命啦!”
佟子轩被直接问到面前,尴尬得脸色忽青忽白,低下了头。
“也难怪。”曾校长怜悯地叹了口气,“小方当时大概是运气不好,摔下河堤摔断了脖子,水流太急,只有身体冲到下游,吓得大家还以为是什么杀人重案。头始终没找到,清江四通八达,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最后还是靠校服和家人的DNA确定的。身体不全,是不是没法去投胎?这些年也很辛苦吧。”
越年长,越信这些。曾校长不知道方望娣为什么留下,也同情她的遭遇,但到底还是活人学生们最重要。
她看看叶泉和清静,“叶大师、清静道长,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们找到小方,好好送她离开吧。鬼对人出手,是不是会受罚?没必要影响她的投胎,对吧?需要纸钱或者供品点心,等天亮了我让人去买,做法事的钱学校来出。”
清静看了眼树冠庞大的大槐树,浅白的小花泛着淡淡的绿色,香气扑鼻,“方望娣似乎不想出来见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出来。院中有槐,属阴,养魂,如果机缘巧合没有随阴差离开,她应该就在这里了。我再算一下。”
“二十四山,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辰巽巳、丙午丁……”清静转动罗盘,念念有词地数着,准备测算确认一下方位。
乔旺瞄了眼小道长,又看看叶泉。
不得不说,看起来小道长真的正规靠谱好多啊!听起来好神秘,好酷,她想学!
叶泉没理会背后狗狗祟祟的目光。
等了一会,见清静还在算,眼看还要很长时间,叶泉按了按眉心。
再慢慢来,就赶不上夜宵时间了。
“出来。”叶泉声落如玉磐,抬手牵住佟子轩身上的阴气绳索,微微一抖。
阴气如受鞭笞,无形的阴气震荡成波浪,周围阴物无所遁形。尤其是和佟子轩身上阴气相关的痕迹,更是像沸腾了一般,全都显露无疑。
罗盘被动荡的阴气骤然一激,开始疯狂转动。清静不得不停下,茫然抬头。
发生了什么?她怎么看不懂?
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叶泉,还是没发现有灵气,连驱使阴气的符箓法器都没有一个。
只有动荡的阴气证明不是无事发生,可是……这究竟怎么做到的?怎么可能?
没有灵力,随手一动就能搅动阴气,怎么不随便言出法随呼风唤雨呢?这合理吗?!
清静这些年的修道经验都被颠覆了,一时有些怀疑人生。
阴风中,从教学楼的方向飘来一个鬼影,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
女鬼细声细气地说,“好像是你们在叫我?抱歉,我才听到。”
清静看着女鬼飘来的方向,又看看槐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女鬼穿着即使二十年前也显得土气的蓝色粗布衣裳,细瘦的脖子被高高衣领遮住,一条发辫垂在身后,脸色青白,眼睛低着看向地面,腼腆又清秀。
叶泉打量着她,“方望娣?”
“我是。”方望娣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又很快低下头。
阴风吹过,黑夜中周围温度似乎都低了一点。
其他人看不到也听不到,但看叶泉和清静的反应,立刻明白过来,鬼已经出现了。
“小方?是你吗?”曾校长向前走了一步,似不经意挡在了学生们面前。她诚挚地看着虚空,“两位大师都在,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们,学校尽力做到。他们四个对逝者可能有不尊重的地方,会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你不要生气。别因为他们耽误你投胎,对吧?”
方望娣有些困惑,“我没有生气啊。他们愿意给我看他们的课本,还问我题目怎么做,我帮他们做学习计划,提醒他们背书。我们都是好同学,我们在互相帮助学习。”
叶泉还没抬手用金光让鬼魂显形,清静就已经快速转述了对话。效果差不多,叶泉就懒得动手了。
曾校长刚知道四个学生半夜跑去玩笔仙,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玩的。
从方望娣的话里囫囵听明白了,她差点眼前一黑,不知道说什么好地看了一眼不争气的学生。
问笔仙怎么做题?不会是找笔仙帮忙做作业吧?!
佟子轩心态崩了,哇地哭了出来,“我不想学了!我真的不想学了!每天学到凌晨三点也学不完,一来学校你就检查学得怎么样,不来你还一直在我耳边说话叫我学,大石阿华他们都受不了进医院了!学姐,求你放过我们吧!!!”
方望娣愣住了,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困惑地呆在原地看着佟子轩。
清静紧张地盯着女鬼,手已经摸向怀里的黄符,随时准备出手。
鬼魂的思考方式有时候和人是不一样的,订立契约又被违反,很大可能会激怒鬼魂。即使这只鬼身上并无血煞怨气,不是厉鬼,只是普通阴魂,但受刺激之后也可能对他们出手。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不想学。”过了一会,方望娣轻声道,“你们许愿想学习,我以为,大家都是喜欢学习的。”
佟子轩没想到女鬼会反过来向他道歉,说不出是羞愧还是难受。他低下头,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我们不该跟你开玩笑,不该玩那个游戏。”
曾校长虽然很无语,还是道,“小方,他们被教训过了,现在还有三个人在医院昏迷不醒,以后我们做为老师也会认真教育。你看要不就算了,你也可以早点去投胎。”
方望娣局促不安地低着头,比佟子轩看起来更像是个犯错的孩子,“他们生病了,是因为我吗?我……我害人了?对不起。大师,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除,你们把我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