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各样的人生像一场场戏剧,诉说着这世间最平常的喜怒哀乐,构成“人间”二字。
花燃好奇地问鬼差,“你生前是什么样子?”
鬼差挺起胸膛,“我以前是县令,抓过不少窃贼,也打过土匪强盗,不强行征税,县内生活安宁,县里谁见了我都得夸一句。”
花燃:“那你怎么死的?”
鬼差嗐一声,“打土匪打多了,遭报复呗,家中起火,我和我娘被烧死。”
花燃:“你不怨?”
鬼差:“一开始是恨,不过那些土匪死后都被送去地狱受罚了,也就没那么恨,我娘也早早去投胎,这回是个平安到寿终正寝的好命,我挺高兴。”
芸芸众生,所求不过“平安”二字。
花燃回到院子,见到湛尘站在院落门口等待,心中忽而生起一阵暖意。
她扑过去抱住湛尘,“干嘛傻站在这里等我?”
湛尘摸摸她的头,“想着如果你知道我在这里等候,说不定就会早点回家。”
“家”这个字,陌生而遥远,是盔甲也是软肋,是人的一生牵挂所在。
花燃:“我好累,你背我。”
湛尘:“好。”
他将一个雕塑递给花燃,而后将她背起一路向前。
院子里种着一种幽冥独有的月树,会发出淡淡紫光,香气浅淡,闻起来有点暖,带着安静的味道。
花燃把玩着手里巴掌大小的雕塑,这不知是什么材料,是银子一般的银白色,雕塑俨然是一个缩小版的花燃,衣服被涂成黑色,顾盼神飞,栩栩如生。
花燃夸赞:“不错啊,雕得还挺精致,你对业火的控制越来越熟练了。”
湛尘:“你的佛道修得如何?”
花燃:……
会不会聊天啊?说这话,要人怎么接!
如同一个没做作业被夫子抓住的学生,她心虚道:“还行还行。”
湛尘:“其实你可以不修佛道,以前一样也没有关系。”
花燃摇头,“可是我以前从无目标,只为报仇和听令而活,现在我有了其他的路可以走,我想试着走走,更何况我还要报仇。”
她先前所学的都是千杀楼的东西,楼主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她要另寻出路,出其不意。
未来半年里,她需要先躲着楼主,虽然不知道他要抓她做什么,但只要是楼主要做的事,她就不能让他如意。
隔日,湛尘不再融化金属,被酆都城主叫到十八层地狱,花燃好奇跟上。
每一层地狱对应着不同的惩罚,哀嚎、求饶、咒骂、诅咒……各种嘈杂的声响构成地狱的底色。
酆都城主走到地狱最深处,指着一个阴魂朝湛尘道:“烧他,注意分寸,别烧死了。”
湛尘放出业火,黑色火焰爬上阴魂的身体,第一次没控制好,一下子将阴魂烧成半透明。
酆都城主摆摆手,“下一个。”
有鬼差上前将阴魂拖走,又绑过来新的一个给湛尘练手。
花燃汗毛竖起,阴魂被火烧的场面勾起她心底一些并不美好的回忆。
酆都城主看出她的不适,解释道:“这里被火烧的阴魂都是生前做过关于火的恶事,上一个阴魂杀过十个人,每一个人都是被活活烧死,这个嫉妒隔壁孩子考上秀才,放火把秀才一家人烧死。”
花燃将哀嚎的阴魂当作是仇人的死法,心里顿时舒服多了,她决定也要给楼主来一个烈火烤炙。
想到楼主,她看向酆都城主,问道:“你能看穿我身上的因果吗?”
她想知道她的来处,是谁生下了她又抛弃了她,楼主又为什么非她不可?
酆都城主摇头,指指湛尘,“看不透,有很多特殊的修士我都无法看穿,毕竟不是风陵渡的凡人,修士或多或少有天道荫蔽,你和他就是其中两个荫蔽多的。”
花燃:“净光寺方丈说的浩劫,你知道吗?”
“知道啊,尽人事听天命。”酆都城主目光冷肃,“他找到一个假佛子,真佛子不知隐藏在人间何处。”
也不排除真佛子在数十年光阴中被长成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这一线生机终究还是太虚无缥缈,天道像是与他们开了个玩笑。
酆都城主拍拍花燃的肩膀,“小小年纪别想太多,天塌下来还有我们这群老家伙挡着。”
既然是天下浩劫,无论是梦蓬莱、风陵渡或是幽冥,谁也无法置身度外。
在湛尘学习掌控业火的时候,花燃也加强修炼,佛道杀道一起修,修成哪样算哪样,可惜的是她在佛心一途上进步甚微。
在这一方面,酆都城主也无能为力,他毕竟不是佛修,而转道又不同于从头修起,湛尘也找不出问题所在。
多重困难之下,她决定去找岑南双问问,在她的印象里,岑南双就是个无所不知的“师父”。
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去,酆都城主看着花燃这个小树经历风雨,心中感慨万千。
他目光和蔼,“若是无事也可以常回来,大家都很喜欢你。”
鬼差刚引新魂回来,听到这句话后顿时左脚绊右脚,差点平地摔个跟头。
他一点都不想看见这位姑奶奶,身后这个阴魂就是因为姑奶奶漏打了一碗孟婆汤,害得他又匆匆赶往风陵渡,把魂魄抓回来灌汤。
求求了,千万别让他再碰上这位姑奶奶!
花燃笑笑,拿出一摞经过供奉的香烛递给酆都城主,虽然以酆都城主的实力与地位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但偶尔当零嘴吃吃也是很不错的。
余光瞥见旁边的鬼差,她抽出两支香烛递给对方。
小气巴拉的,鬼差不屑地冷哼,然后板着脸伸手接过。
花燃问鬼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鬼差:“吕向阳。”
花燃笑着挥挥手,“师父,吕大人,改日再见啦。”
两人离开幽冥,直奔飞云宗而去。
途至一半,花燃和湛尘被十几个人拦下,都是花燃或多或少有些熟悉的面孔,千杀楼找来了。
业火燃起,阻隔追兵,两人奔逃。
湛尘对于业火的掌控虽然纯熟,但这毕竟不是他自己的怨与恨,伤人的程度有限,甚至比不上他之前的修为。
红线翻飞,与身后追兵拉开距离。
◎真是个冤家◎
飞云宗下的城镇比先前席子烨和岑南双成亲时更加热闹, 这段时间正好是梦蓬莱举办宗门大比的时候,各个宗门派出弟子比试切磋,地点就在飞云宗。
每年大比都精彩纷呈, 散修们也会前来观看, 人数来往众多, 因而飞云宗门口并没有弟子看守。
花燃和湛尘双双负伤, 一路逃至飞云宗。
如今飞云宗正派集结,千杀楼的追兵们没有靠太近。
两人没有直接进到飞云宗,而是先找了个客栈短暂休息,等到身体恢复一些, 才进入飞云宗内, 顺着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飞云宗内摆着十个擂台,每个擂台上面都有人在比试。
一号擂台上的人正巧是孤月影,她的剑术进步飞快,已经隐隐有剑意的雏形, 似滔滔江水带着一往无前的孤勇。
最高处的位置上坐着各大宗门的长辈,可惜净光寺今年因为湛尘的事情没有参与大比, 若不然广清能来,一定会很喜欢这里的热闹。
岑南双坐在席子烨旁边,撑着头百无聊赖地往下看, “梦蓬莱的苗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席子烨:“他们自然无法与夫人相比, 我看十方宗新收的弟子还不错, 估计会在这次大比中进入前十, 不知能否夺得头魁。”
“那个叫孤月影的小姑娘?矮个子里拔高个, 勉勉强强……”岑南双的目光落到一号擂台上, 忽而瞥见人群中一抹黑色身影, 话语一顿。
擂台上的孤月影被无数视线包围, 她的对手是一个用刀的壮汉,必须万分谨慎。
擂台下,花燃摇摇头,“还是太谨慎,她的剑就该是畅快的大开大合,若是直接正面攻击速战速决,说不定更有利于她的剑意形成。”
湛尘:“她经历得还不够多,心境未炼成之前,剑法太锋利也不是件好事。”
花燃:“不知道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慢慢成长。”
百年浩劫的事始终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即使酆都城主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撑着,可她从来不习惯将自己的生死押在别人身上。
她看向高处的岑南双,正好和对方的目光撞个正着,她咧嘴笑笑。
高台上的岑南双扶额一笑,一旁的席子烨疑惑道:“夫人笑什么,难不成是谁出了个昏招?”
岑南双摇头,“我只是在反思上辈子是不是做过什么错事,这辈子捡了只猫逗弄两下,结果就被猫黏上甩都甩不掉。”
席子烨:“猫啊,那一定很可爱,夫人要是想要猫,我们等会去买一只。”
岑南双:“不用,猫会自己找过来。”
擂台上,孤月影把对手的灵力消耗大半,才出剑将其打下擂台,她往下走时看见人群中的花燃和湛尘,立即飞奔而来。
脸上的表情是遮掩不住的喜悦,“阿燃姐姐!湛……湛尘哥哥!你们来啦,没事了吗?”
湛尘:“你认得出我?”
脸上的阵法加上花燃的伪装技术,一路走来没人能认出他,孤月影还是第一个。
“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但是直觉告诉我就是你,这张脸没之前好看。”孤月影歪头打量湛尘。
更何况能与阿燃姐姐这样相处的,恐怕也就只有湛尘一人了。
花燃笑着:“恭喜。”
孤月影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这才刚开始呢,后面才难打。”
她至今不知元宵节当夜发生何事,只见花燃消失,湛尘重伤,如今见两人平安归来,自然是异常高兴,围着两人叽叽喳喳。
“你之前去哪里了?我担心了好久,还有湛尘哥哥,前段时间传出消息说佛子死了,我就知道是假消息!”
花燃:“不是假消息。”
孤月影:“……啊?”
孤月影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看得花燃失笑,伸出手掐掐她纠结的小脸,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净光寺佛子已死,如今在你面前的只是湛尘而已。”
孤月影:“啊……”
她一时间没把这个消息消化过来。
十方宗的人已经靠近,其中简容舟速度最快,直接挤进三人之间,目光上下打量湛尘,又谴责地看一眼花燃。
他问道:“这位道友是花道友的新朋友?不知净光寺佛子现在如何了?”
语气在“新朋友”三个字上加重。
花燃面不改色,点点头:“他叫……叫石头,至于佛子,你们没有收到消息吗?”
简容舟一怔,眉头皱起,“佛子真的……”
花燃:“净光寺方丈都亲口宣布,你有疑虑不如去问他。”
“还以为花道友与佛子熟识,怎么说也会伤心一阵,现在看来倒是我多想,看来花道友只是对僧侣会另眼相看。”简容舟心口憋着一股气,语气讽刺。
花燃仿佛听不出他意有所指,点头道:“是有一点。”
都说爱屋及乌,她现在看见净光寺的和尚确实没有之前那么反感。
孤月影扯扯简容舟的袖子,示意他少说两句。
简容舟瞪她一眼,“你可不能学她!”
孤月影:……
她在心中默默叹气,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这个石头就是死去的佛子啊,在自家师兄的怒目下,她无奈点头。
十方宗的人围过来。
“我就说小师妹一定能赢,你们真是瞎操心!”
“你懂什么?这可是小师妹的第一场比试,当然要重视!”
“小师妹你累不累,来喝点水!”
“小师妹刚比完肯定累,来,我背你回去!”
平时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剑修们围在孤月影周身,像是一群围着小鸡的老母鸡。
十方宗在梦蓬莱名气足,只不过全宗上下也就六七十人,其中有九成都是宗主的徒弟,十方宗宗主脾气古怪,收的徒弟也是性格特异。
他收徒主要讲究一个心情,不管资质好坏,也不论是富贵泼天还是穷得叮当响,只要他觉得顺眼就会收。
没人能强迫他收徒,毕竟十方宗的名声就是靠他手中一把剑,说砍人,那可是真砍人。
他和冷秋剑尊是过命的交情,十方宗也是他们两人一手扶持起来。
作为五十年来新入门的弟子,孤月影自然很受宠爱。
花燃不是第一次和十方宗的剑修打交道,先前所见都是他们拔剑的凶悍模样,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朝孤月影眨眨眼睛,在十方宗其他人注意到她之前,带着湛尘退出人群。
没有在此待太久,平安的热闹终究不是他们所能拥有的。
月明星稀,花燃坐在房顶上,旁边放着一坛酒。
一阵清风拂过,岑南双如一片落叶无声息地出现,拿起酒坛打开喝一口,摇摇头,“求人办事,就拿这个敷衍?”
花燃:“这是酒馆里最贵的酒,店家说这可是从万里镇运来的好酒。”
岑南双:“着实一般,你的钱还真好赚,店家说什么你都信,不知道自己打开喝一口吗?”
花燃:“我又不喝酒,怎知是不是好酒?”
岑南双:“你不会把刀架在店家脖子上,让他把最好的酒拿出来给你吗?”
花燃:……
明月又圆又亮,像是一个玉盘子挂在天上,夜色已深,街道已经安静下去,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和婴儿啼哭。
酒香飘散,岑南双独自饮酒,对着月亮轻哼不知名的小曲儿。
花燃忽然开口:“我要修佛。”
一口酒还未入喉就被喷出,岑南双目光惊异,像是从未见过花燃一般将她从头打量到尾。
“虽然你喜欢一个和尚,但也不至于把自己也变成佛修吧,还是说他守着净光寺的规矩,必须要和佛修在一起?要我说何必那么麻烦,你把这坛酒给他喝了,将他灌醉然后霸王硬上弓……”
“停停停。”花燃打断岑南双越来越不着调的话,忍不住怼她。
“难不成你就是这样拿下席子烨的?”
岑南双:“是啊。”
花燃一梗,恼怒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别老扯东扯西。”
“难道我说的不是正经事吗?”岑南双转头过来看花燃,一双眼雾蒙蒙,极为无辜。
花燃果断移开话题,“你知道楼主要杀我吗?”
岑南双:“杀你?这我倒是不清楚,他疑心病极重,我知他另有所图,图的是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家里人是怎么死的?”
花燃沉默良久,才将在舌尖翻滚了几遍的话问出口,语气晦涩,生怕听见不想听见的答案。
岑南双:“伏冷霖杀的呗,他这个人做事喜欢斩草除根,管你无不无辜,全杀了个干净。”
“那你……”
“不过这事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反正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情,他都防着我,不让我知道。”岑南双喝一口酒,目光虚虚地望向前方。
花燃:“你也是他捡回千杀楼的?”
“他还不配。”岑南双嗤笑。
“说起来也是我年少太轻狂,差点把自己玩死,曾经伏冷霖帮了我个忙,我答应在千杀楼帮他干十年活,主要就是杀杀人养养孩子,结果我要走的时候他还想弄死我,真是一点不讲江湖道义。”
花燃:“所以你才选择假死?”
“是啊,要不是因为席子烨这个傻子说要娶我,我非把伏冷霖弄死不可。”岑南双骂一声。
花燃:“你打得过他?”
“打不过。”岑南双摇头。
“不过那又怎样?只要我不死,他就别想好过,但是后来想想,又怕千杀楼追踪到飞云宗,席子烨那么傻,怎么可能玩得过伏冷霖那个人精?”
花燃把话题拉回来,“我要修佛道。”
岑南双无所谓道:“你想干嘛就干嘛,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娘。”
花燃:“但是我不会,你教教我。”
岑南双斜眼看她,“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知道佛道怎么修?你枕边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和尚?”
“他教不了,我一听经书就好困,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会,教教我呗。”花燃又拿出一坛酒,语气放软。
“师父……”
岑南双:……
手中酒坛捏碎,一定是她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才会遇见花燃这个小冤家。
月色下, 岑南双的眼睛如水沉静,问道:“你认为什么是佛?”
“佛……普度众生?”花燃思索。
岑南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佛心种子,经历过的事情有可能会使它生根发芽, 也可能让它腐烂, 佛修心决你可以随便学, 但佛心难得。”
花燃一只手架在膝盖上托着下巴, 想到老和尚让湛尘外出历练的事情,就是为了让他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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