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罪,该不该杀……很难评说。
花燃:“我不是判官,不评他人善恶对错。”
老太太笑笑, 伸手一挥, 男人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脖子,一路被拖拽过来。
老太太:“如今他的命就在你手中,如果你说他该死,他就该死, 你说他无罪,他便无罪。”
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无踪, 只有男人剧烈的喘息声。
花燃:“他以前做过坏事吗?”
老太太问:“什么是坏事?劫富济贫是坏事吗?对于踏实做事的富人来说是飞来横祸,而对于穷途末路的困苦人家来说是天降好事。”
花燃沉默片刻,“我不做这种题, 他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有资格决定他的命运, 你想杀便杀, 想放就放。”
她站起来, 往前走。
老太太喊住她,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想成佛, 难道你不是吗?”
花燃:“我这个人心太小, 只装得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当不成救苦救难的佛。”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走过处处是陷阱的沼泽,途中又遇到许多诱惑,天材地宝应有尽有,大仇得报,所有人畏惧臣服,真是一场美梦,可惜都不是她想要的。
阵法中失去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她一直走,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土地变成冰雪。
没有雪山和冰凌,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不见任何生物,这样的空寂她曾经见过的,就在湛尘的灵海里。
她继续走,周边景致一模一样,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方向,只是跟着自己的心走,一天找不到,她就找两天,两天找不到,就找三天……
反正楼主不会死那么快,等她出去之后依旧可以报仇。
在白雪茫茫中,她终于找到了湛尘。
他就坐在空地上,白雪铺满周身,像一座雕塑,没有一丝生气。
花燃走累了,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又疼又麻,她连话都不想说,趴在湛尘腿上歇歇。
原想着休息一下就想办法出阵,谁知这一闭眼就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湛尘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要不是她身上多了一件白色僧袍,她真要怀疑湛尘是不是被冻成没有反应的冰雕。
她呵出一口白汽,“和尚,我好疼啊。”
走了好久好远的路,像一辈子那么长,才走到这里。
湛尘眼眸微动,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比这漫天飞雪还要冰冷,冻得她马上就清醒了。
她注意到湛尘眉间的变化,突然起身,拇指抚上那颗痣,“红痣怎么变黑了?”
原先鲜红夺目的红痣变成黑色,是比墨水更浓郁锋锐的黑。
湛尘抓住她的手,轻轻摩擦。
花燃察觉到不对,“你怎么不说话?见到我就这个态度?”
她仔细打量面前的湛尘,甚至凑过去在他颈间闻一下,是熟悉的温暖檀香,这就是湛尘,不是幻象。
“你不是傻了吧?”她该早点过来的。
“走,我带你出去。”
湛尘乖乖被她牵起,顺从地跟在她身侧,两人并排而行。
走了许久,这片冰天雪地依旧不见尽头,花燃忽然停下,转头看向湛尘,“你根本没醒是不是?”
这是束缚湛尘的地方,如果他没有看穿这里是幻境,依旧沉溺在其中,那么他们将永远无法走出这片雪地。
困住她的是无数回忆,那些极端的情绪像是毒挑拨着她的神经,要她迷失在极致的喜和怒中,而湛尘的枷锁寂静空荡,她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
花燃盯着湛尘的眼睛,“这里是幻境。”
“我知道。”湛尘开口,说了重逢以来的第一句话。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花燃有些惊愕,语气带着不满,“知道你还不醒过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别耽误我的时间,我们快点出去吧。”
湛尘:“如果不是幻境,你怎么会出现?”
花燃僵住,“你说什么?”
湛尘:“现在你又要走了吗?下一次什么时候再出现?”
“我来过多少次?”花燃抓紧他,试图捂暖这双冰雪一般冷的手。
湛尘:“这是第一千一百一十七次,每一次你走到一半,就会把我丢下,不过这样也好,总好过连你的面也见不到。”
“我是真的,我带你出去……”花燃抓着湛尘的衣服,此刻语言如此无力。
孟婆汤怎么不管用呢?是不是放错了位置,全部存在她心里,才让她心口如此苦涩。
湛尘捧着花燃的脸,“我不出去,外面没有你,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哪也不去。”
灵力为笔,花燃在半空描绘,一个个字迹停留在半空,落笔似铁坚决,收笔如剑锋锐,一篇契书成行。
她沾点身上的血,指印落在契书上,又拉过湛尘的手,割开他手指挤出一滴血来,按在她指印的旁边。
天道见证,契书约成。
契书落下化为一张纸,字体变成金色,花燃伸手接住。
“看到了吗?天道制约,我是真是的,不然我们怎么能成契呢?”
湛尘目光呆愣,眸光定定落在花燃身上,轻轻揉搓着她的小指,上面牵着一条看不见红线。
花燃:“走吧。”
湛尘点头:“好。”
出去的路意外地顺利,花燃没再遭遇什么陷阱和攻击,只要看破幻境就能轻易离开,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被困死在里面。
高塔外,方丈带着一众弟子在等候,见到两人安然出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或许比起成佛,他们更想看见湛尘平安。
广清跑过来,拿出一瓶丹药递给花燃,“你们累不累,有没有受伤?问佛阵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恐怖?”
丹药是最上等的益气丹,止血补气,花燃吃下一颗,又拿出一颗喂给湛尘。
净光寺的穷是弟子们口袋里的灵石穷,上等的疗伤丹药不少,甚至所使用的各种器具都是法器,比如她见过的厨房菜刀,真是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别出心裁。
叽叽喳喳的十万个为什么吵得人脑仁疼,花燃弹一下他的额头,“我现在又饿又累,能不能先让我歇会?”
广清捂着额头,“我们去吃饭吧!今天煮了很好吃的蘑菇,大师兄之前不吃东西,错过了好多年。”
花燃摆摆手,“你怎么就知道吃,我要去睡觉。”
一觉醒来,还是感觉莫名有些不舒服,或许是在问佛阵里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还需要静养一阵。
寺中的生活很平静,甚至有些枯燥,花燃能给自己找乐子,一边给花花草草浇水,一边思忖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不可能永远待在净光寺中,楼主的恩怨她还没有算清,他正在谋划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楼主口中的半年时间一定是个重要的期限,她现在暂无追查的头绪,倒不如先什么都不做,安静蛰伏,等待楼主主动来找她。
“你再浇下去,它就要死了。”湛尘从院外走进,手里捧着一个托盘。
花燃回神,面前的一棵栀子花浸泡在水中,水量已经多到溢出来。
她倾倒花盆将多余的水倒出,“今天吃什么?”
湛尘将托盘上的饭菜端上桌,“豆腐和蒜薹。”
净光寺的菜虽然素,但是做饭的和尚手艺够好,素菜也能做得鲜香味美,豆腐嫩滑,没有豆子的腥味,反倒清香扑鼻。
黄豆和蒜薹都是净光寺僧人自己种的,半山腰上开垦有一大片土地,专门用来种植。
花燃去看过一次,青翠水灵的各种青菜在田里排排直立,白胖萝卜也规规矩矩站好,豆角爬着特意支起的木杆开花结果,鲜嫩的黄瓜直接摘下来啃味道最好。
“等以后的所有事情都结束,我们在一个山好水好的地方定居,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是腻了就出去走走看看……”
她想象着未来的平静生活,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勾勒未来。
过去不可更替,现在已经改变,未来不再是被安排的道路,充满不确定性,也铺满期待。
光是这么一说,便已经感觉那种平静的美好从心底生出,当初湛尘在描述未来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今日风大,两人去放风筝。
风筝在天上高高飞起,地上花燃牵着绳子跑着,地上的花草抽芽,不知名的小花在风中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湛尘编了个花环戴在花燃头上,两人在风中奔跑,没有什么能绊住脚步。
风吹起风筝和裙摆,吹不散热烈的欢笑。
他们下水捉鱼,大鱼凶悍,在水里一摆尾便是一阵水花四溅,抓鱼不得,反被鱼戏弄一番。
花燃拿着鱼叉乱扎,没扎中猖狂的大鱼,倒是有一只小虾替大鱼背了锅,被送上火堆变成香喷喷的烤虾。
这样的生活太过平静安逸,美好到甚至有些不真实,在村庄未灭之前,以她贫瘠的想象力,所能想到最美好的未来就是如此。
原先信誓旦旦说未来生活就是琐碎平静的阿烟已经不在,她也经历过太多,未来曾被人捏在手中。
谁知兜兜转转,她又回到原点,阿烟说的对,人的命还是要自己挣。
夜晚的星空下,花燃按压着心脏,无法再忽视心底的异样。
梦再美终究是梦,终要醒来面对鲜血淋漓的现实。
她轻轻抱住湛尘,头抵在他心口处,长长叹息一声,“和尚,做了这么久的梦,你该醒了。”
◎业火连天◎
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就好像是做噩梦般,在一瞬间猛然惊醒,此后便清晰知道这不是真实。
花燃低声道:“我已经知道你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在我们出去之后也会拥有。”
湛尘麻痹的不只是他自己, 还有她, 将他们一同困在这个美丽虚幻的梦境中, 正因为他欺骗的是自己,所以她一开始根本没有察觉世界是虚像。
很多时候她也以为这就是真实,在虚假的幻象中变得懒怠,不愿思考。
湛尘用力抱住花燃, “这里不好吗?你还要走?”
花燃愣住, 忽而发笑,原来从始至终被蒙蔽的只有她吗?
他清楚的知道这只是假象,然后沉溺其中,和一个以为虚假的“花燃”过了一日又一日。
她要怎样才能将一个清醒着沉沦的人叫醒?
泪珠从眼眶中滚落, 她哽咽道:“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屠河死了,玉茜翎和陆瑛也死了, 我不想杀人,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这次不动手斩草除根,下一次死掉的人可能就是她, 面对敌人不能心慈手软, 岑南双教过她的, 可是她一直没记住, 是后来独自淌着血泪, 在一次次艰难求生中悟出来的。
她讨厌杀人, 就像她有过去, 屠河、玉茜翎和陆瑛也有自己的故事, 没有谁是空白地活在世上,好人坏人,她分不清。
“我那么累,走好远的路来找你,你为什么不愿意醒?”
就那么不相信她会回来找他吗?
积压的情绪骤然爆发,花燃哭得不能自已,话语琐碎,颠三倒四,“我已经无处可去,本来可以不进这个破阵,你为什么要入阵……”
湛尘慌了神,擦不干净她脸上的泪,“别哭,别哭。”
花燃:“我想哭就哭,凭什么我不能哭?在千杀楼不能哭,在你这里也不行吗?”
湛尘漂亮的眸子闭起,一只手撑着头,表情痛苦。
“这个破阵,我就不信走不出去。”
花燃擦去眼泪,眼眶还有些红肿,灵力从她身上爆发出来,红线刺入像是要将土地分裂成两半。
大地震颤,面前出现无数的人影,看上去都有些熟悉。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
不同声调的质问或嘶吼响起,天地间被他们的声音所填满,似万鬼哭嚎。
这些似乎都是死在花燃手下的人,有些她记得清楚,有些她已经忘记,数量繁多,她脸上却毫无动容。
她手上不知不觉间漫上红色,正往下滴答流血。
她是恶人,手上染血,但死在她手中的人又有哪一个是干净的。
千杀楼喜爱黑吃黑,定下的刺杀对象位高权重一个比一个黑,其余的小喽啰更是不知害过多少人。
在梦蓬莱活着本就是一场争夺,若他们不死,死的就是她。
唯一令她有些许愧疚的,或许只有初入千杀楼时,训练营中的最后一场生存厮杀,可她并不后悔,因为她必须活着,哪怕是丑恶地肮脏地活着。
无数人向花燃涌来,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
熟悉的、不熟悉的,一张张脸狰狞扭曲,花燃拉着湛尘往后跑。
红线收回,如条长鞭甩向众人,他们身体被打中,如烟散开,又再次凝聚。
这些本不是真人,根本无法彻底打死,只会不断消耗她的灵力,把她耗死在这里。
有人抓住红线,力道之重就好似一个重锤砸下,红线受到灵力震荡,反噬回花燃身上,她张口喷出一口血,身子一软就要往下倒。
一只手将她搂住抱起,像幻象中一员不曾言语的湛尘眉宇间戾气横生,他眼瞳极黑,像是两个看不见底的漩涡。
他站在原地,脚下忽而升起一片黑色的火,火焰以他为中心散开,连绵不绝,将所有试图靠近的虚影烧得灰飞烟灭。
花燃双手环住湛尘的脖颈,把头埋在他颈窝处,低声道:“和尚,我好疼啊。”
大火更旺,整个阵法被连天火焰覆盖,所有幻象破碎消失,地面浮起金光勾勒的阵法线条。
湛尘:“我带你出去。”
花燃低低笑着,“这回相信我是真的了?”
湛尘:“为什么回来?”
花燃反问:“孟婆汤为什么不起作用?”
湛尘:“若孟婆汤对任何人都有效,酆都城里就不会有那么多聚而不散的阴魂。”
“和尚,我后悔了。”花燃叹道。
湛尘抱紧她,走在阵法中,“后悔什么?”
“后悔遇到你,把你变成这个样子。”花燃看着金光交错的阵法,“你该好好成佛的,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像只小兽蜷缩在湛尘怀中,那么轻薄,仿佛没有任何重量。
湛尘:“我成不了佛。”
以前他不懂人间之情,后来他被情爱所困,而现在是因为他脚下燃烧的无边业火,从头至尾,他都无法成佛。
花燃:“你是不是修为全失,为什么不告诉我无情道动心是这个结果?”
湛尘:“如果我一开始就说,你还会留下吗?”
花燃:……
她一定更早就跑路了。
她转移话题,“你刚才弄出来的火是怎么回事?”
湛尘:“这是业火。”
花燃:“业火?煮孟婆汤的那个业火?为什么你会有?”
业火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东西吗?百年难遇的一个孟婆所能烧的业火也就一个灶那么大,像刚才那片无尽的火海嘛,其中的怨与恨得有多深沉?
她挣扎着想站起,却被湛尘牢牢禁锢住,她扯着湛尘衣领,“不就骗了你一下吗?不至于这么恨我吧?”
湛尘垂眸,“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
活人不会产生无故生出业火,但他现在并不是魂魄状态,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花燃安慰他,“你是湛尘,不管什么样,我都喜欢你。”
湛尘抱着花燃的手力道更重几分,她总是这样直白不加掩饰,或许唯一演过的戏就是假装喜欢他。
花燃觑着他的神色,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好气道:“你以为我会为了骗人而委屈自己?先前在幽冥,如果不是你,换个人我早就把他拍死了。”
正如屠河曾说过的那样,她极度厌恶生人的触碰,更不用说搂抱这种亲密的行为。
湛尘不置可否,问道:“千杀楼怎么了?”
一说到这个花燃就来气,噼里啪啦将一切事情和盘托出,怒骂伏冷霖这个人前伪君子,人后真小人。
湛尘:“你想让我帮你杀他?”
花燃:“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能不能认真听我说?”
湛尘:“我帮你杀他,我还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别再丢下我。”
花燃沉默,看着努力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湛尘,又想笑又想生气,心中一片酸麻。
他不相信她的情感,宁可将其变为泾渭分明的利益,做一个被她驱使的工具,还真像她以前设想过的,把净光寺佛子拐来当打手。
她抬起左手小指,施下法决,“你看这是什么?”
小指最后一个指节上出现一条虚色红线,而另一端则是连在湛尘的小指上,这是意味着婚契的红线。
湛尘:“契约对你来说无用。”
花燃:……
好吧,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前她常在湛尘面前展示出不讲信用的一面,以至于湛尘对她的信誉度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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