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即便风平浪静的生活早已经被这一场接一场的天灾人祸搅得稀巴烂,那也总不能真手一撒,就这样昼夜不知,浑浑噩噩地过吧。
她思绪渐渐发散开。
外面现在,估计闹得挺欢腾的。
楚明姣像是想笑,没笑出来,只在唇边拉出一条略平直的线。楚南浔死后,楚行云是她父亲最看重的孩子,被重伤不说,还丢了那么大个脸面,现在是兵荒马乱,忙着收拾局面,暂时管不到她,但等会肯定免不了一顿臭骂。
至于其他人,巴不得她立马卷着铺盖走人,去潮澜河,去矿山……甭管哪儿,别在楚家捣乱就行。
还有潮澜河。
如果说楚行云的事她还能苦中作乐自己逗自己乐呵几句,那提起江承函,就真的唯有沉默以对。她与江承函自幼相识,说起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美好温暖的词曾经也被人用来形容过他们。
但那都是从前。
楚南浔出事后,所有人都说不该怪他,以身镇潭是山海界千万年传下来的,几乎钉死在所有人观念里的规矩。纵使身为神主,手握滔天权势,也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改变这种既定的轨迹。
那就别说话。
楚明姣想,哪怕他不说话,全程只是站着,所有的事都交给手底那些祭司去做,让他们当这个恶人,她都能努力说服自己。
然而事实上,那日黄昏,河倾月落,他侧身站在神主宫的冰雪神座前,白发苍苍的大祭司躬腰问他:“殿下,深潭沸腾,楚南浔已至,允或不允?”
他就那样安然地垂着睫,眼尾压出一片淡色阴影,声线泠泠:“允。”
楚明姣完全接受不了这个。
因为这一个字。
她记死了他。
楚明姣低低吐出一口气,苏韫玉有一点说得没错,她不能再无止境地堕进回忆里,任由自己心性大变,剑心破裂。
这种情况如果不加以制止,结果与自毁无异。
她要想办法改变。
四下俱静,定定地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像是下了某种决定,楚明姣摁了摁喉咙,叫来了一直守在外面,没敢离开半步的汀白与春分。
“殿下。”汀白跨过门槛,抬手指了指外面,头皮发麻地暗示:“光我和春分应付过去的,就有四波人,那些从侍久久等不到回应,再过一会,背后的人恐怕就等不了,要亲自过来了。”
宋谓闯祖祠,还有楚明姣装晕的事,都因为江承函的到来而搁置了,所谓数罪并罚,这次的事一出,别人不说,单一个楚滕荣,就不会轻易放过她。
“又不是一次两次被骂了。”楚明姣眼皮都没掀:“挨着就是,也没什么,掉不了两块肉。”
伤筋动骨真正要命的,现在只怕还躺着动弹不了呢。
她不亏。
汀白撇了撇嘴。
话是这么说,但楚明姣过得未免也太苦了。
楚南浔去世后,所有人都走出来了,楚滕荣有别的孩子,足足三个,魂都在那边,看楚明姣只有不懂事,不成熟,不理智,从来不知道这个在自己眼中“养尊处优”“处处娇贵”的女儿已经许久不敢在深夜中阖眼,即便点了满屋的烛火,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她也只是看着看着,怔怔出神,枯坐到天明。
白天又是比谁都嚣张,让人恨的牙痒痒的模样。
“先别管这些。”楚明姣掀开身上的毯子站起来,滞了滞,手指敲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轻响:“药呢?”
汀白一时没明白这个药是什么:“药?殿下,什么药?”
“先前你们捣鼓着从山水镜中带出来的,说能为我解开心结添砖加瓦烧把柴的药。”楚明姣与他对视几眼,字正腔圆地吐字,像是和自己较劲到一半,觉得没意思,声音里的气势卸下来:“找出来。”
汀白以为自己听错了,与春分对了个眼神后,才以一种怀疑自己白日梦游的语调喃喃答:“啊,药,药在呢。现在要用吗殿下?”
“要。”楚明姣做了决定就不再纠结扭捏:“跟我仔细说说,这药怎么用,具体什么效果,能保多久。”
她这样郑重其事,汀白心里有点发怵,眼神滴溜溜围着她转了好几圈,确认没什么异常后才满心狐疑地将这药的具体情况逐一道来:“前年初春,山水镜汲取了饱胀的灵力,里面的药田和植株成熟了很多,这药田一直是我与春分打理……”
山水镜是独立的小世界,面积大,山脉多,灵气还充盈,最适合药材生长。
楚明姣不管这些,里面的药材到了成熟期,都交给汀白与春分管,娇贵的用玉瓶或玄冰固封,收到私库里,并不那么讲究的则被用来制作各种药丸,瓶瓶罐罐的堆到一起,留到需要的时候用。
她手里好东西太多,对这些并不上心。
能有印象完全是因为突然有一天,汀白做贼似地捧着一个小玉碟凑到她面前,他求生欲一向蓬勃旺盛,很少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所以当他咽着口水视死如归问她要不要考虑借助外力忘却一些东西时。
说实话,楚明姣是惊讶的。
“那年药田丰收,出了好几种稀罕的药果,拿去给下面的药师加工,他们没主意,怕损坏好东西,说要等严老头回来才能动手。”前面两段说顺了,汀白看楚明姣脸色淡淡的,很快一鼓作气接下去:“严老头知道殿下和少家主的情况,那次制药,说加上之前剩下的药材,正好可以配成一副药方,药名‘忘前尘’。”
“严老头是自己人,在殿下麾下做事不是一年两年,不可能制出对殿下有害的药。这‘忘前尘’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药,它没副作用,顶多味道苦了点,听严老头的意思是,这药吃下去后,会给心里最抵触的那一段记忆上层锁——不是忘,就是上个锁,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相应的情绪会淡许多。”
说到这,他捎了梢头,嘟囔道:“他原话是这个,这上个锁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大懂,但严老头说殿下会懂。”
他的意思,楚明姣听明白了。
她走不出来是因为每每回忆起那件事,便会自虐般去抠细节,楚南浔当时的神情,乃至对她每一个的嘱咐,哪怕一个停顿的语气。
谁都受不住这个。
这药吃下去,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她依旧知道自己兄长填了深潭,但会相对理智的,客观的,结合山海界的情况和当时的情形去分析这个事情。
得出定论后迅速一笔带过,不与从前的事揪揪扯扯。
“暂时只有三颗,严老头说,足以保三年。”汀白说完,小心翼翼地瞅楚明姣的脸色,低声问:“殿下,真用啊?”
楚明姣眼睫上下颤了颤。
她前半生顺遂,别人究其一生都难望其项背的东西,她或许一出生就有了,即便没有,只要开口,便都唾手可得。就连最难修成的本命剑也是如此,她天赋极高,练着练着就突破,晋级,再上一层楼,年复一年皆如此。
也因此,当它出现问题时,那种崩裂的架势几乎是山崩海啸,接近毁灭的。
她确实不能……再生活在过去里了。
“用。”楚明姣张了张嘴,声音低不可闻,像叹息:“拿来吧。”
说话间,春分已经从空间玉中取出盛着三味药丸的玉盏,端到楚明姣身边,听说这药极苦,想了想,又妥帖地备上了蜜饯,也用碟子盛着放到了一边,温声道:“殿下,这便是严药师说的‘忘前尘’。”
这药拇指大小,通身漆黑,咽下去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冲鼻草药味顺着舌尖蔓延到唇齿间,最后滑进喉咙里。
楚明姣连着灌了自己两杯水,蜜饯都没能把那股味道压下去。
接下来两个时辰,她没有出屋门,期间楚滕荣那边一催再催,本就是她做错了事,现在还一催再催的都不理人,心头的火登时噌的一下冒出来,随从都没带就往她院子里来。
时近傍晚,天黑下来。
这段时间,汀白和春分坐立难安,没事就盯着她瞅,那样子,生怕她什么时候就悄悄换了个壳子。楚明姣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那药吃了与没吃好似也没什么差别。
涉及脑海中的记忆,外表肯定看不出端倪。
最后还是汀白心出一计,试探着问:“殿下,若是等会与家主吵起来——我们去哪?”
山水镜小空间,楚家外置办的宅子,还是哪?
楚明姣将手中的书放下,皱眉想了想,道:“潮澜河吧。”
一时间,汀白心跳如擂鼓,脸上的表情有一瞬接近空白,他激动地差点跳起来,末了捧着联络玉简呐呐开口:“那……那我与汀墨提前说一声?”
这些年,为了能让楚明姣与江承函和好,他和汀墨两兄弟没少绞尽脑汁,出谋划策,也经常因为这个被楚明姣训得狗血淋头,有一次差点没被扫地出门。
见状,楚明姣手上泄力,一圈被她随意从妆奁盒中挑出来缠在手上的珊瑚手钏松松垮垮往下坠,最后落到桌面上,叮铃一阵响,她从响动着抬眼,竟弯唇笑了一下,欣然应允:“好啊。”
汀白有一瞬间直觉哪里不对,但很快抛诸脑后,颠颠地捧着竹简往外去了。
放在身边培养这么多年,结果还是个好骗的小傻子。
楚明姣伸手抚了抚流苏耳坠,看向春分,她真的还是老样子,除了在潮澜河上好似退让了点,软化了点,其余半分未变:“走吧。去见我父亲。”
楚滕荣是憋着气来的,他预备了千言万语,好的坏的,由情入理,几乎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掰开揉碎了摊在楚明姣面前。他以为父女间又会有一场言语上的恶战,但没想到,楚明姣并不说话。
他一人在唱独角戏。
“父亲说累了。”这还不说,楚明姣甚至亲自给他斟茶,这是十三年来头一回,依稀让他看见了几分从前的影子:“喝口茶,歇歇吧。”
即便这话听着有些刺,像嘲讽似的,那也比争锋相对,父女两随时要出门干一架的样子好太多。
楚滕荣真歇了歇,接过了那盏茶,给面子地抿了一口,又放下,道:“少来哄我。纵使行云十三年前有错,没顾兄弟情谊,你也……不止你,我都跟着教训过他。这事过去许久了,他今天又没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对他用本命剑。”
“谁受得了你那么一下。”他语气重了许多:“那是你亲弟弟。”
楚明姣拢了拢肩上的小袄,随他怎么质问,等他说完,说够了,才慢吞吞开口:“楚家我待不下去了。等会我回潮澜河。”
楚滕荣注意力全被后面一句话吸引住,脊背顿时拉直了:“决定了?想通了?”
又琢磨着她前面那句怎么听怎么不对:“什么叫待不下去?你住楚家,谁给你半分气受了?”
楚家上上下下,差点没把她当祖宗供起来。
这还待不下去,她还想待哪。
“什么时候回去?”说归说,楚滕荣还是高兴的,他背起手在房里踱步,很快把老三受了顿皮肉苦的事抛诸脑后,他咧了咧唇,觉得不放心,语重心长地叮嘱:“回去了之后,凡事都要有商有量的来。两个人互相为彼此着想,才是真的好。明姣,你听进去了没?”
大抵此刻,天下父亲的操心都是相同的。
楚明姣没驳他的话,慢腾腾地“哦”了声。
楚滕荣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夜里起了大风,左右从侍点着灯随行左右,他不甚在意地摆手,大步匿入浓深夜色中,背影晃晃两下便彻底消失了个彻底。
楚明姣说走就走,动作很快,什么东西都没收,随身伺候的人只带了汀白与春分。
宋谓被她留在了楚家。
“潮澜河对现在的你而言太危险,不是好地方。”
楚明姣看向一脸不能理解她说风就是雨,早上才说剑心出问题,晚上就去找始作俑者心情的宋谓,他才收到“自己已经被流放”的通知,强行从修炼中醒来,听着汀白说起‘忘前尘’,半信半不信地来了这。
忘前尘又是什么东西。
从来没听过。
有没有效他不好评价,但楚明姣确实不是那种郁郁走不出来,最后心一狠需要靠药物遗忘一些东西的人。她不是娇滴滴的小女生,一碰就哭,一不如意就逃避。她手里那柄剑,不知道揍哭过多少人。
妥妥的小霸王,还爱坑人。
有些事,要么自己磨自己,硬生生磨通,要么一条道走到黑,撞一百堵南墙都不带回头。
宋谓眉眼微动,好像在无声发问:只是这样?
楚明姣无动无衷,接着道:“楚家矿山那边的事,你跟一跟,但也接近尾声了。九月十七之前,你来潮澜河找我。”
说完,她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意有所指地提醒他:“别乱跑,尤其别在我父亲面前晃,他现在很烦你。”
宋谓听得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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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澜河位于山海界最西边,背靠深山,四季难分,常年霜雪。
山海界最为神秘的神主宫就坐落在这里,那是一座庞然巨物,矗立于连绵的雪色之上,陡然直起数十层,其间雕梁画栋,灯影重重,飞檐斗拱间极尽细致,每一笔都由能工巧匠下了数不尽的心思。
它呈环形状起伏,绕成个闭合的椭圆,像溘然长眠的龙骸。
每天都有着正装的神殿任职者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神令使就隶属于神殿,直接听从神主或祭司们的命令。
江承函却不住在这里。
他的居所在神主宫身后的雪山中,那是单独辟出的一段禁区,不论是什么身份,只能凭腰牌进出,素日看守极严。
进出神殿的腰牌汀白和春分都有,可意味着能在禁区长驱直入,来去自由的腰牌唯有楚明姣一人拥有。
她没带。
面对汀白疑惑的眼神,楚明姣朝灯火通明的神主殿站着,话音很淡:“不知道丢哪去了。”
汀白傻眼,但反应很快,抓着联音玉简展开:“我和汀墨说一声,让他知会守门长老放行。”
春分轻声建议:“殿下,先进神殿吧,这里正是风口,夜间寒凉。”
楚明姣摇头,精致的流苏耳铛随着动作轻微晃荡,带出一点滢亮的光:“找个地方坐着等。今夜累了,不想和神殿祭司们动手。”
春分默默止住了话音。
他们此刻正对神主宫的后门,旁边是一片嶙峋山石,在深夜中像蓄势待发,张牙舞爪的兽影,春分捏着帕子,将其中一块略平整的山石擦了又擦,唤楚明姣坐下。
楚明姣也不说什么,坐下就开始发呆。
神殿后山,接到联音玉简通知时,汀墨正在冰池密室中。
这是整个山海界最为隐蔽的地方,四下俱静,四周皆是落水成冰的冰锥与棱条,高悬于头顶,密室正中是一口灵池,水不深,只浅浅没过脚踝,神力却浓郁到粘稠的程度。
它们蜂拥而上,涌入池中,温养那具未曾睁眼,身影虚实不定的躯体。
这种地方,屏蔽一切,玉简的传音来得迟而慢。
汀墨并未将注意力分出许多在那道身影上,他抱剑倚在门边,全神贯注盯着另一侧,那是一道类似空间旋涡的门洞。
不知过了多久,江承函从旋涡中缓步踏出。
“殿下。”汀墨目光微凝,急忙迎上去:“没事吧?”
“无事。”
江承函看向池中的人影,肩骨微松,周身神力如水流般朝池子蜿蜒淌去,最后尽数没入人影中。
汀墨看得瞳孔微缩,到底还是比弟弟汀白沉稳,估摸着时间和阵仗,在某个节点担忧地望向江承函,没忍住开了口:“殿下,你的神力不能流失太多,等下……”
他欲言又止。
江承函颇为清淡地应了一声,却并未收手,很多时候,他身上“神”的部分已经压过了“人”,一个字音而已,吐露出来时像某种不容置喙的旨意。
汀墨不敢再说什么。
“他的神魂还有几日能恢复意识?”江承函问。
“大概十五日。”汀墨道:“少家主的躯体每日用顶级灵液温养,但最依赖的还是殿下的神力。若照眼下的情势,想要恢复到全盛时期,少则十年,多则百年。”
江承函颔首,当先一步踏出密室的门槛,鸦青衣角拂过巨石边缘,温柔地拖旖成几条界限模糊的线。
这密室天外有天,出去后仍是一个密室,地方比方才大上许多,放眼望去,一片平坦空旷,墙壁上嵌着几盏常年不灭的灯。
给人的感觉尤为玄妙。
像是个隔离于天地之间的囚牢。
汀墨紧紧盯着江承函,心里几乎是立马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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