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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画七)


“不给我腰牌,又处处要腰牌,你说他什么意思嘛。”
“是有点不讲理。”他倾听得认真,半字不落,声音似绵延和煦的春风:“我等会去说他。”
楚明姣不说话了。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将眼里情绪遮挡下来,可那股麻木的,躁乱的情愫又蹿上来,不讲道理地在她心上敲了敲。
这让她顿觉烦躁,连或真或假的做戏都没了力气,半晌,她干脆半身趴在台面上,恹恹地抬了眼皮:“算了。”
“我不和老头计较。”

山海谣13
和专门负责为楚明姣绾发梳妆的女娥比,江承函的动作并不算利落。遇到复杂繁琐的细节,手也会偶然在半空中微滞,想清楚了再顺着发丝继续之前的动作。
只是自身气质太过清贵出尘,即便偶有迟疑,依旧给人种从容不迫,缓带轻裘的沉静感。
小半个时辰后,固定好发髻轮廓,江承函看向妆奁盒里那些明灿灿的珠宝头饰,捏了其中一朵珠花钗别在如云堆叠的发丝间,仔细端详了会,温声问她:“要贴花钿吗?”
楚明姣拨弄了下里面的花样,不知怎么想的,手指动着动着便犹豫地碰了碰他的手背,答非所问:“我若是再和那个不知所谓的二祭司打起来,你不会跟着他来对付我吧?”
江承函垂眸看那张蔫蔫没精打采的脸,好似看到了十三年前自己和楚南浔时时事事准备收拾残局的情形,他在心里很轻地叹息一声,凝视着她灵动狡黠的眼睛,道:“不会。”
“但是明姣,不能让自己陷入可能受伤的危险中。”
这话中的意思即便不露骨,也天然的带着种关切,担忧,甚至无可奈何的妥协之意。
这个人和从前相比,无疑变了许多,可总有那么一时半刻,给她的感觉是熟悉且久违的。
比如再次进潮澜河的那个风雪夜里,又比如现在。
楚明姣胡乱地揉了揉脸,好像要将心里那股无名烦躁和火气通通揉散,半晌,她动了动嘴角,扯出个状似满意的笑来,慢慢回答了他之前的问询:“贴。我要梅花样的。”
江承函挑了朵最别致的粘在她眉心,原本皙白柔嫩的肌肤上盛了点别样的红,像完美的画作上点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了某种足以摄人心魄的鲜妍精怪,眨眼间活色生香起来。
他指腹从花钿上拂过去,带着独有的冰霜气,想了想,将剩下没盘在发髻里的发丝拧分成十几股,慢慢交织成灵秀的辫子,从耳际垂到腰间,再用发绳逐一收尾。
最后,他看着镜中的人,道:“很衬你。”
楚明姣心思兜兜转转不知道飞到了哪,闻言只是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三两息后,她用袖子扫开桌面上堆起的黄金明珠,脸慢慢埋了下去,含糊不清地松口:“你都这么着了……我勉为其难,再住一段时间吧。”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江承函从终于被哄得消脾气的大小姐房间里走出来,转身拂开一个空间裂隙,到了神主殿正殿。
大祭司和二祭司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见江承函现身,两人收敛神情,同时拱手作揖:“问殿下安。”
殿内布置得极尽考究,垂花珠帘半挂半掩,十六扇山水屏风横向排开,沥粉贴金的和玺彩画挂在悬梁横幅上,旷远开阔的屋顶,是被分割为无数四四方方的小块藻井。这样的陈设太庄重端方,甫一进门,便给人种难以喘息的滞涩压迫感。
江承函在两人跟前数十米的距离停下脚步:“起来。”
大祭司与二祭司站直身子,后者自觉今日这个做法挺失分寸与颜面,没敢抬头直视神主,大祭司只得抬起双浑浊的眼,以一种不卑不亢,却足够恭敬的神态往江承函身上扫几眼观察下形势。
有点拿不准二祭司会因此事受到怎样的责罚。
“大祭司,若无要事回禀,你暂退下。”比起少年神嗣,今时今日已然完全成长起来的神灵无疑更叫人捉摸不透,很多时候,即便是对待臣下,江承函也如春风细雨般,配得上这世间一切温柔的词汇。
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动怒的时候。
“殿下。”大祭司低低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别的:“……但请殿下看他一片赤诚,衷心侍主的份上,从轻发落。”
说罢,他丢给二祭司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拄着龙头拐杖,佝偻着背踏出了殿门。
殿内霎时静得可怕。
“殿下,臣知错。”
二祭司腰身又从善如流地弓了下去,实际上,在来大殿之前,他已经被大祭司捉着耳提面命地训斥责怪过。
说起来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对楚家女从没任何好感,甚至有种很明确的直觉。她就是处处找岔子,包藏祸心。
二祭司骨子里是个再板正规矩不过的人,楚明姣一来,就像一捧热油毫无征兆地浇到了风平浪静的锅里,霎时噼里啪啦炸起来,闹得水花四溅,潮澜顿生。
这种热烈的性子,他实在没法苟同,自然也并不待见。
这人呐,一但心里对某个人存了成见,就是从上到下,吹毛求疵,哪哪都不满意。他迫切地想把这个不稳定因素驱逐出潮澜河与江承函的身边。
楚家女平素嘻嘻哈哈的带着身边人一通乱搞,没个正行惯了,根本没半点神后应该有的样子。而他在神主殿位高权重多年,掌生杀大权,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对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挑衅,再加上楚明姣那张嘴,于是今日失控了。
江承函长身玉立站在香案前,一身雪色,眉眼微凝时,通身上下的温柔隽永都内敛着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骨的淡漠,昭示着山雨欲来的氛围。
“错在何处。”
二祭司咬了咬牙,艰涩开口:“臣罔顾身份,以下犯上——”
说到后面,他眸光闪烁,像是经过了什么激烈的拉扯挣扎,本就长的脸拉得更长,实在怕江承函越沉越深,压低声音将话题拐了个大弯:“殿下,有些话臣心知不该说,可为潮澜河日后着想,不得不说。”
“楚家女十三年前为了楚南浔的事和殿下闹成什么样子,人尽皆知。后来殿下与她两地分居,相安无事,在这期间,她从未过问过潮澜河与您的事,甚至于前段时日与罪子亲密无间,坏殿下声誉。这次突然回来,必然别有所图。”
二祭司越说越顺,脑子里有东西仿佛连成了一条线:“汀白嚷嚷着说是因为忘前尘。忘前尘,忘却前尘,可从前的事,她哪点不记得?若真像他们所说,这药有抑制情绪的效用,那这天下心魔,便都因此药迎刃而解了。”
“臣从未听说过有这种药。”
“如此一来,她大费周章回来,不是为楚南浔,便是为了深潭。”
“二祭司。”安静听完这些,江承函声线微凝起泛凉的霜雪:“你确实够以下犯上的。”
“楚明姣并不只是楚家女,亦是潮澜河的神后。你同她动手,与同我动手无异。”
前面那些话,他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二祭司咽了下口水,他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一颗赤胆忠心毋庸置疑。若是换成凡间的帝王,他属于那种能在金銮殿叩首死谏的臣子,可面对神灵,他纵然再不怕死,心底的敬畏也仍让他不敢多言。
“臣认罪。”二祭司顿了顿,又斟酌着道:“臣只是……怕来日神后会伤害殿下。”
“你逾矩了。”
江承函袖袍微动,声音中并未泛起波澜,很快下了决定:“去自领五十神鞭,罚俸十年。再有下次,恕不轻饶。”
“退下吧。”
二祭司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他出去没多久,汀墨便撩开珠帘进来了。
他将手中捧着的药匣呈到江承函跟前,道:“殿下,这就是忘前尘。这药对外说是楚家药师一派的药首才研制出来的,但这药首是小殿下的人。”
这话的意思简直是太明白不过了。
楚明姣身份摆在那,才研发出来,无人试过的东西,谁敢让她先用?
要么这东西根本就是假的。
汀墨不敢想细想这个可能。
江承函手指挑开药匣上的小锁,将里面那颗赤色药丸捻出来,食指稍用力一碾,细碎的药末簌簌掉在桌面上,像泥土碎屑一样的质感与色泽。
“复魂草,折红颈……山盆子。”他将这枚药丸用到的材料逐一说出来,沉寂半晌,将手里药丸放回盒子里,道:“我知道了。”
“端下去吧。”
汀墨应了声是,出去前有些迟疑地开口:“殿下,神后那边,我们可要加强提防?”
江承函在身侧座椅上坐下,殿内灯火沉沉,他脸颊沁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睫毛长长的扫下来,安静得像一捧初冬的雪,有种难以言喻的清冷之意。
他和楚明姣,少年夫妻,也曾情深意笃,两不相疑。这世间所有赞颂爱情的字句都可以用来形容他们。
身为神灵,他知道如何为苍生谋福祉,知道如何恩威并济,震慑群臣。乃至修炼一途,蛊毒咒乱,医药农田,他集百家之长,样样都懂。
唯独面对感情,面对楚明姣。
他太迟钝,陡生变故时,不知道怎么更好地去爱她,挽回她。
没有谁能教他。
“不必了。”因为楚明姣回潮澜河的那点悄然愉悦渐渐沉下去,江承函手指垂落在膝盖一侧,缓声道:“一切照旧即可。”
汀墨无声颔首退下。
九月十七,月落星沉,晨光微熹。
宋谓准时到了潮澜河神殿外,被一早得了楚明姣命令的汀白领进来,汀白做贼似的左顾右盼,带着宋谓左右抄小道,一边走一边告诫:“潮澜河可不像楚家,能让你随心所欲进出,几位祭司和殿下关系都不大和谐,恨不得每天能揪我们十回错。你再不收敛收敛,小心哪天脑袋落地。”
怎么楚明姣养的小臣下都这么会恐吓人。
宋谓想笑,忍住了,煞有其事地跟着颔首,应了个是。
“严老头没来?”汀白狐疑地看了看宋谓身边那个看起来呆愣愣,浑身一股书卷气,但偏偏背着个药篓子的少年,眼皮跳了下,问:“这是谁?”
那少年紧忙自报家门:“回小仙长,我是严药师门下首徒,叫清风。哦,这次是师父吩咐我来的,说让我听从殿下吩咐,继续改良忘前尘的药方。”
“严老头又在搞什么,神神叨叨的。”汀白皱眉,小声嘀咕:“殿下可是指名道姓叫他来的。”
“师父最近得了一张十分高深的药方,全身心投入了进去,忘乎所以。”清风有些愧疚地挠了挠头,接着道:“接到殿下传信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让我来。他自会和殿下告罪,说明情况。”
药师痴迷于药方中的沉醉情态,和剑修有得一拼。
汀白听了这番解释,没再说什么,示意两人跟过来:“那行,去见殿下吧。”
此时楚明姣才从万剑阵中出来,见到宋谓并不觉得稀奇,眼神很快掠过去,转而落在清风身上,由上而下审视了遍,问:“严叙的首徒,可出师了么?会治什么病?筋骨逆转,血气凝滞,道心不稳这些,可有本事压制?”
“回殿下,小臣还未出师。只要不是致命的伤病,小臣都会治点。筋骨逆转,血气凝滞,道心不稳这些都要看具体情况而定,不过一般是能克制的。”清风有些放不开手脚,眼神盯着脚下,答话应当是在路上默念了许多遍,还算可圈可点。
时间到了,来不及临时换人。
就眼前这个,凑合着用吧。
楚明姣颔首,扫了扫汀白,宋谓,春分与清风,道:“人都齐了是吧?那走吧。”
宋谓直觉不大对,他有点想问楚明姣什么叫人都齐了,这又是要去哪。但现在人太多,越说越错,特别是潮澜河的地盘,神念无时不在。
他想了想,还是劝自己稍安勿躁。
汀白帮他把话问了出来:“殿下,我们去哪啊?”
“去藏书阁啊。”楚明姣勾唇笑了下:“不是刚好有很多小世界也在那吗,今天一起去看看。”

楚明姣这么一说,这些日子一直屁颠屁颠跟着她做忠实小跟班的汀白脑子里有了印象。
为了让前来借阅典籍的神使们心无旁骛地钻研学习,藏书阁选了个清净之地,与最为热闹,日日人来人往的神主殿隔了足足三四座山头。林间深幽,除了偶有飞鸟野兽惊得树枝簇动,确实是个难得的静修场所。
近几年,潮澜河里“小世界试炼”风靡一时,几位祭司联手,布置了不下十六七个秘境,供神使们进出提升自我,其中有几个,就开在藏书阁附近的竹林里。
“殿下,那几个秘境,我们不是都进去看过了吗?”汀白回忆起来,看了看周围,做贼一样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能搜的东西我们都搜走了,还去啊?”
这都跟强盗二进村差不多了。
楚明姣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毫不在意地道:“不是还有一个没开吗?”
是还有一个没开。
那个小世界离藏书阁最近,听神主殿的神使说,其他秘境或多或少都开过,唯有这个,好似里面还在铺陈建设,因此一直没有对外开放。
这没开的秘境,连门都没有,怎么进?
汀白还想再问,却见楚明姣已经没了耐心,挥手荡出一道灵力空间,身影转瞬消失在了眼前。其余几个见状不敢稍慢,都紧紧跟上。
空间裂隙径直停到了藏书阁一侧屋檐下。
好巧不巧,今日守藏书阁的是才受完罚没多久的二祭司。
经过昨夜那么一出,二祭司虽然还对楚明姣种种破坏行为耿耿于怀,但也在五十神鞭的疼痛中清醒了大半。她言行举止再如何荒谬,那也是三界皆知的神后,臣对君动手,无论有什么说法由头,都是犯上的重罪。
这五十鞭,还算是神主性情宽和,留有余地了。
但即便想通了这一层,这么快就看到那张灿若芙蕖的笑脸,二祭司仍有种心头悚然一惊的感觉。
“神后殿下。”二祭司不苟言笑地作了个揖,后面的两位长老互相看看,跟着行礼,腰弯得更下一些:“见过殿下。”
“今日怎么这么老实。”楚明姣歪头看了看这一幕,璀然露出个笑,用最为天真烂漫的语调揭人伤疤:“二祭司受了罚,突然转性了?”
二祭司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后面,汀白一颗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他双手紧张地绞着衣摆,甚至已经想好随时展开玉简联系汀墨前来当救兵了。
好在长了教训的二祭司只是八方不动地扯了扯嘴皮,不冷不热道:“不敢对殿下不敬。敢问殿下有何吩咐,若还想进藏书阁查阅剑谱,随两位前往阁楼即可。”
楚明姣俏生生站在原地,听到这话也不觉得诧异,半晌,她夸张地眨了下眼,含笑问:“那也就是说,今日不管发生何事,二长老都不会再如昨日那样对我出手,是吧?”
“老臣不敢。”二祭司硬邦邦地接了一句。
楚明姣若有所思,颔首拖长了调子:“这样啊……”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她倏地抽身回转,双手飞速结印,圣蝶磅礴的神力霎时凝成了一重又一重攻伐之势,重如闪电地朝着藏书阁边上那座从未开过的小世界横推过去。
一息之间。
崩山裂石之声振聋发聩。
这样的变故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从来自诩随机应变的汀白都傻了眼,他喃喃说了句什么,又合上嘴,忍不住去观察二祭司的脸色。
就这么一下,足够二祭司的脸色从数九寒冬的飘零大雪转变为蝉喘雷干的骄阳酷暑。
他眼神陡然明厉,没给楚明姣第二击的机会,拂袖便从藏书阁的栏杆处跃下,与此同时迅如闪电地出手,声音怒到难以形容:“楚明姣,你胆敢!”
楚明姣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
她挥手荡出一道屏障,将猛然扑来的二祭司扫开,而后漠然转动手里的灵戒,将一些滢光灿灿的灵宝取出来,摆在身前,条理有序地列成一条长线,像是要进行某种神圣仪式的前兆。
做完这些,她手指滞在空中,一半的灵宝随着她指引的方向转动,像一个个听话的傀儡,被甩泥巴似的朝着二祭司甩过去。它们在空气中急速膨胀,迎风暴涨,并且发出持续不断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一种容器装了太多东西,将要裂开的那种不堪重负的声响。
这是——灵物自爆的征兆。
还是这么多个同时自爆。
宋谓瞳仁震颤,他一手摁着汀白与清风,低吼:“封闭五感!”
汀白等人脑子一懵,下意识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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