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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画七)


“咳!”楚行云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落地那一刹那,嘴里鲜血狂喷,那颜色鲜艳得像是某种上好的作画颜料。
一剑重伤。
这怎么会是楚明姣的实力。
楚明姣迎着他的视线踩上来,她实在长得太漂亮,这种外表甚至是带有某种迷惑性与误导性的,她眼皮耷拉着,下边一圈微微红了点,那是初春桃花一样的色泽,唇瓣颜色更深一点,像海棠花碾碎了的汁液。
她单手提着他,八尺男儿,身量挺拔,就这么被她拎着在地上掼。
一下一下,抗麻袋一样砸。
楚行云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碎尽了。
“我其实真不想和你计较的。”这种单方面暴力终于止歇时,楚明姣单手扼着楚行云的喉骨,发丝不受控制地垂下来,她盯着这位跟自己和楚南浔并没有几分相似的弟弟的脸,喉咙轻微震颤:“惦记别人东西上瘾了是吧?一年来一次,没完了?”
这个时候,楚听晚攻破禁制冲进来了,她看到血泊中神色涣散的楚行云,心跳都停了一下,血液上涌,脸顿时没控制住地拉下来,沉声道:“楚明姣你疯了?你拿本命剑对付他?”
楚明姣眼神也没给她一个,慢吞吞笑了声,直视着楚行云说:“你若是隔了十三年,今日才上这个天门台,要拿这个少家主的位置,我心里不舒服,忍忍也就算了。你在我兄长投下深潭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登天门台要抢东西……”
“还十年如一日的。”
她话锋重重压下来:“你怎么敢的,嗯?”
楚听晚不由握了握拳。
“虽说不是同一个母亲,但我记着,小时候,你们的功课,修炼,也是我兄长一手带的吧?”楚明姣这时候才分出点目光给楚听晚,这个时候,楚听晚才发现,记忆中一向没心没肺,谁不开心也不能自己不开心的楚明姣,那双漂亮的杏眼已经完全红了。
声音却没什么变化,依旧带着点让人脸热的讥笑:“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吧?”
说完,她拍拍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扫了扫现场,长长的发丝遮住了一侧脸颊和眼睛,放话:“有我在,死了登天门台的心。”
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楚听晚正掰开楚行云的嘴,给他喂进一颗恢复的丹药,做完这些,她仰起头:“然后呢?能如何?”
“兄长已经死了。十三年前就死了。”
这十三年里,如果说还有谁会和楚明姣一样以“兄长”称谓楚南浔的,就只剩楚听晚一个。
“苏韫玉也死在夏末那场流息日中了。”
“楚明姣,你到底还要性情无常到什么时候?父亲,族老,神主,身边所有人都在迁就你,我们谁都不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根本无关对错,这是山海界必须承担的责任。”
楚明姣没管看台上一片鸡飞狗跳,收拾完人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走了。
她一个人随意钻进枝干虬曲的树林中。
这小祖宗心情又不好。
宋谓支开汀白,跟上去。
跟上去才发现,不是心情不好,是身体不好。
楚明姣脸色特别白,像铺了层夸张的脂粉,额心缀着一片细细密密的汗珠,发丝湿哒哒地盘在耳侧,像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
反正怎么看都不是打架赢了后该有的得意样子。
她一手撑着树干,半弯着腰,捂着胸口,哇的一声,呕出来的不是脏污秽物,而是一手红艳艳的鲜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流下去。
宋谓一下变了脸色。
“苏韫玉。”楚明姣咽了咽喉咙里的腥甜气,稍微直起身体,她用舌尖用力抵着尖尖的犬牙,用痛觉压迫出绝对的理智:“我的剑心出问题了。”
被叫出真名的宋谓面色凝重起来。
她掀起眼皮,压出细长的一条褶,如果能笑一笑,真和十三年前那个烂漫热烈,既能捣鼓胭脂水粉,又能立马拎着剑气势汹汹”拉帮结派”的小霸王没任何区别。
她掏出洁白的丝帕,自顾自将唇边的血迹擦了:“十年太久。”
“我等不了。”

山海谣8
“晃什么。”楚明姣中指与食指并在一起,碾过抽抽作痛的太阳穴,道:“你晃得我头晕。”
从她突然动用本命剑伤人到自己吐血,再到被连着深吸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的宋谓拽回自己的院子,这中间间隔没超过半个时辰,太阳还在正空照着,半点没挪位置。
外面已经闹翻了天。楚滕荣派来的人,楚滕荣现任夫人那边来的人,还有各处族老们,齐刷刷在这院子里碰了头,被汀白和春分尽职尽责地拦住了。
但也拦不了多久。
屋里设了结界,点了安神的香,楚明姣坐靠在靠窗的罗汉榻上,眼帘微阖,听到动静才懒懒散散地睁开一条缝,那样子散漫得不行——好像出事的不是她自己一样。
“你说清楚点。”宋谓也不转了,他单手撑在小榻的档手上,一改往日不疾不徐的秉性,话音刻意压得低慢:“什么叫剑心出问题了。”
“字面意思。”
宋谓头大如斗,他想了想楚明姣最近的行事作风,觉得有必要说清楚:“楚二,这不是小事,你别诓我。”
“诓你对我有好处?”
楚明姣递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回来后,她漱口不下十回,现在还是觉得口腔里一股淡淡的甜腥味,顿了顿,看宋谓愁眉不展的,又接:“其实没什么。本命剑越修越难,自古以来声名大振的,哪个没遇到过问题。”
“那也不会到上来就吐血的程度。”宋谓瞅着她:“我一个不修本命剑的门外汉都知道。”
楚明姣撇了撇嘴。
“你准备怎么办?”定了定神,宋谓冷静下来,他敲了敲桌沿,声线中不难听出忧心忡忡的郁郁之意:“本命剑攻伐之力太过极致,用来为寻常灵修治疗的外物起不了作用……不然请个琴修来?”
在修炼这方面,山海界与四十八仙门,乃至外界其实大差不差。将天地灵气转换为己用,使自己拥有翻云覆雨,通天彻地之神通的,被统称为灵修。
这么多年过去,灵修又大致分为几种。
追求攻击力为上,在与人斗争中力争上游,像楚听晚的枪,楚行云的箭,乃至狂刀,傀儡,奇毒蛊乱,这些主压制,束缚,杀伐效果的自成一派;着重心境,与人动起手来并不会造成惊天动地后果,性情相对平和,作用也相对杂乱,稀奇古怪的,如寻书,占卜,阵法,灵植农田,这些又被人心照不宣的归为另一类。
这两类中,又分别有两种值得单独拎出来,因为足够特殊。
一个是剑中之剑,本命剑。剑修并不少见,不说别的,山海界里他们两的同龄人中,随意一拎都能拎出十个八个来。但本命剑不一样,寻常人是人修剑,本命剑则是剑选人,这些剑绝世稀有,天生地养,用一柄少一柄,每一个被选中的都是极其珍贵的苗子,拥有毋庸置疑的强大战斗力。
如果没被剑选中,甭管再优秀的人,连第一步的门都迈不进去。
楚明姣就是那么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
而相比于本命剑这样的大杀器,另一种平平无奇到极点,最不被人关注。这世间有一小类人,以琴入道,不具备任何战斗力,也并不像上述中别的类别一样,他们的职责只有辅佐——辅佐刀枪剑戟这类因为杀伐之力太盛而容易道心不稳,心魔丛生的灵修。
一生存在的意义都系在他人身上,但凡有选择的人都不会选择这条道路——即便是灵农,种好了田地也能有声名远扬的机会呢,琴修呢,纯纯为人做嫁衣,傻子才干。
但架不住有需求,许多名门望族的子弟会在外面偷偷培养一些琴修,以便必要时能派上用场。
“没什么用。”楚明姣舒展手指骨节,她的手细且长,皙白细嫩,也正因为白,所以方才抓着楚行云掼过的地方现在沙沙一片红,她有点不满意地压下眉:“先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
骗鬼呢这是。
“那你方才说等不了十年又是什么意思。”为表郑重,宋谓去看楚明姣的眼睛,四目相对,一些尤为隐秘的情绪波动容易浮出水面:“你别说自己要单枪匹马去闯潮澜河跟江承函拼命。”
楚明姣咧了下唇尾,像是想笑,没笑出来,只是挑了下眉:“我还没你想的那么疯狂。”
“楚二。”宋谓叫了她一声,停了停,像是在斟酌用词,逐字逐句的确认把关,才慢慢吐露出来:“……我觉得有些事,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尝试着走出来了。”
楚明姣强撑出来的笑意继续不下去了,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睛灵得像浸润在水中的某种玉石,剔透晶莹的,睫毛尖往下垂,那种长时间来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的骄纵尽数褪去,散出令人心悸的迷茫感。
从小到大,极少极少看到她这样。
“其实这话很多人对我说过。”她掰着手指头慢慢数:“最开始是我父亲,神主宫那些祭司,族老,哦,小时候鬼混的一群朋友也都来过。”
“但我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样的话。”
“苏韫玉。”她连名带姓地喊他,喉咙轻颤着滚动,似乎慢慢地将心里的一股气吐了出来:“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其实哪还有什么以后。
苏韫玉怔了怔,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顺着脸颊线条一路往下,这张脸并不丑,有棱有角的,真形容起来,也能用“风流倜傥”来描述,但终归不是自己的。
苏家,山海界五大世家之一,与楚家并列,高门显赫。
苏韫玉就出生在这样的家族中。
还是最惹眼的嫡系一脉。
韫玉,怀珠韫玉,寓意怀藏才德,可想而知,苏家对他抱有了怎样的期待。
苏韫玉和楚明姣从小认识,这两个在家里都排行老二,这边一个“楚二”来,那边一个“苏二”回敬,一来一回,嘻嘻哈哈的,感情比其他人都好。后来年龄到了,这两个被潮澜河那个大祭司算出来有姻缘之兆,那真是互相嫌弃,彼此看哪哪不顺眼,就没一点是顺心的,避嫌了近一年没敢来往。
就因为知道他平时是个什么样子,该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此时此刻,看到这位也曾备受期待的天之骄子站在她眼前,无家可回,无亲可依,用着死人的躯壳,堕落至此。
还要说安慰别人的话。
“怎么走出来。”楚明姣捏了捏拳,问他:“你走得出来吗?”
你甘心吗。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苏韫玉倚在窗边站了许久,久到楚明姣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才开口:“我其实怎么着,也算是捡回一条命,运气够好了。还求什么呢,先怎么着吧,跟着你混也不差。”
人啊,有时候就得认命。
楚明姣听得脊背一阵发凉:就这么着吧,就这么着就是一辈子顶着宋谓的壳子,与亲人朋友死生不复相见,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天赋,修为,满心的抱负。
苏韫玉慢慢蹲下来,很轻地拍了拍楚明姣的肩头,低声道:“楚二,你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那太可惜了。”
他从宋谓的躯壳里醒来不过两三个月,却足以感受到楚明姣身上那种明显的,和从前天翻地覆的变化。
也不是外在习惯上的改变,她对人对事照样挑剔,还是喜欢流光溢彩的裙子,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说话照旧跟人呛声,但从前那根勒着她的弦,就是铮的断了。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没有在乎的东西了。
苏韫玉不禁想到从前。
从前的楚明姣,怎么说呢,现在那些在她背后酸溜溜说东说西的都说得含蓄收敛了。整个山海界,除了早有成名的长辈,楚明姣全部横着打,那种横行霸道的劲儿,真让人觉得,日月与山河,都该归她所有。
那时候,她看似无法无天,浑身上下似乎长了十八个胆子,实则依赖兄长,尊敬父亲,对族中长老们客客气气的,哪怕总被逮着唠叨,她也会耐心性子听下去,好听的就受用的收下,不好听的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即便是对另外三个弟弟妹妹,她也做到了姐姐该有的友好态度,哪怕是装的。
因而此时此刻,亲眼看见明珠蒙尘才如此令人惋惜。
楚明姣不再说什么,她动了动唇,突然觉得很冷,周身力气流干了一样,伸手勾了榻边的绒毯给自己盖上,半晌,朝苏韫玉摆了个手势,低声喃喃:“你出去吧,帮我守着门,我自己想想。”
像只被逼到绝境,不知前路在哪边的小兽。
苏韫玉心底叹息一声,转身出去了,出去时还轻手轻脚地帮大小姐把门关严实了。
房间里只剩一个人,令人窒息的安静像深海浪潮般前赴后继涌上来,楚明姣缓缓伸手环住自己的膝头,以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盘起来。
她的剑心确实出问题了。
早就出问题了。
只是她一直忍着,本命剑锋利至极,至强至刚,出必见血,她在楚家很少动用,有些异常,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哄着自己不去深究。
这次动用本命剑,终于还是压不住了。
她现在眼睛一闭,全是有关楚南浔的记忆。
明明是十三年前的事,那些片段却像就发生在昨天,一帧一帧,连细节都十分还原,毫不褪色。
静滞到接近压抑的议事厅中,诸多族老在座,那天天气不好,天降小雨,闷雷阵阵,亏得还有几声雷,不然偌大几十张桌子,连丁点动静都放不出来。
楚南浔将身上雪白的大氅取下,搭在椅背上,起身时眉眼清润一片,声音不缓不急:“我去。”
去,去哪儿呢,去填那口选中他的深潭。
去加固那个不知道传下来多少代的狗屁封印。
去用自己的命保护山海界外的四十八仙门和凡间——山海界若是大开界壁,深潭破碎,最先遭殃的便是那些手无寸铁之力的凡界生灵。
可是,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甚至都连凡间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识过啊。
楚明姣当时一下就掉眼泪了。
她和江承函闹了很久,从哭到吵再到求,她这辈子从没有那样低声下气过。江承函明明就站在她跟前,却像是隔了一段非常遥远的距离,冰雪一样,始终没有说话。最后她崩溃了,往他身上砸东西,妆奁盒的珠子砸到他筋骨匀称的手背上,那上面有细小的经络,极尽忍耐地跳动着。
所有人都来为他说话,他是神主,身上背负的绝不止一个山海界,也绝不止楚南浔一人的性命,孰重孰轻,如何取舍,他没法做出别的选择。
在他心里,凡界的那些生灵,就是比他们重要。
所以楚南浔还是死了。
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赴死之前最不放心楚明姣,一些小事情,翻来覆去的嘱咐了又嘱咐。
他坠下深潭的那一刻。
楚明姣的剑心就开始动摇了。
护不住想护的人,改变不了任何想改变的现状,这柄锋芒足以斩断一切的本命剑,她要了有什么用呢。
那天,她痛到眼泪都流不出来,整个人跌倒在门槛边,又无知无觉地自己爬着站起来,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江承函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没有点灯,伺候的女娥们离得远远的不敢过来,他将她拉起来,不顾她挣扎,从身后抱住她。
“姣姣。”他下颌微低,睫毛垂到她脸颊一侧,话语里是怎么都形容不出的疲倦,像是才遭遇了什么难捱的刑罚,吐出的气息仍带着庭外的霜寒之气:“……答应你。”
答应什么呢。
人都死了。
楚明姣漠然地抬起眼,看窗外那轮如镰刀般的弯月,想,是答应她又给她怎样稀罕难得的潮澜河宝物,还是答应她可以将潮澜河整个翻个天,将那些讨人厌的祭司们挨个挑衅着气一遍。
可她要这些干什么呢。
她连哥哥都没了,她什么都没了,还要这些干什么呢。
楚明姣木然地转了转眼珠,第一次感受到。
神灵的怀抱。
原来这么寒冷啊。

山海谣9
回忆如蔓草难除,又似跗骨之蛆,越长越疯,楚明姣难以承受,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抗拒这些又渐渐在脑子里鲜活碰撞起来的情绪,手指根根拢紧,呼吸慢到几乎停滞。
人或许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她知道不能这样,长久地沉溺在过往中会有种难以自抑的窒息感。
这十三年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累到极点时,眼睛一闭往榻上一靠,也曾无数次咽着唾沫自己劝自己。算了吧,这样的事,能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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