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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画七)


视线尽头一片昏暗,篝火升不起来,照亮这片地方的是几颗被灵力托在半空中的月明珠,那光也不明晰,像一团被强行拢在布袋里的萤火虫。
却仍然将踏着小路来的两个人照得足够清晰。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还挺和谐。
楚明姣下意识去看那道小的身影,五六岁的孩子,身高才到柏舟膝盖那,脸蛋不知道是被晒黑了,还是被火爎的,衬得一双眼睛出离的大,安安静静不凶人的时候,终于有种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明亮与懵懂。
“怎么把他放下来了?”
经历过先前与小孩斗智斗勇的那小半个时辰,楚明姣对他很有防备心,决定将恶人做到底,她倾下身,几乎和小孩鼻梁贴鼻梁地威胁:“我可不像你旁边那个那样温柔,凡事都好声好气地和你商量,你要是再跑,小心我把你丢回火堆里去。”
可不知道柏舟和小孩说了什么,他听到这话,居然也不哭不挣扎,只是转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看。
颇为好奇一样。
楚明姣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直起身,有些迟疑地看向了柏舟。
他推了推小孩,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和他们说说。”
小孩往前站出半步,挺起胸脯,声音是那种不论如何努力遮掩,也盖不住的孩童稚嫩:“我叫姜似。”
顿了顿,像是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拗着声音又添了句:“但是我自己改了姓,随我父亲,叫陆似。”
四下一片寂然,连不远处接连不断的蛙鸣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还真是他啊,楚明姣心头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柏舟道:“你接着说。”
姜似偷偷看了眼楚明姣和面色严肃的苏韫玉,凌苏等人,一口气说:“我被丢进来有大概有两三个月了,这里面没人,但总有东西一路跟着我,有时候是蜻蜓,有时候是猛兽,有很多东西让我出血,它们很喜欢我的血。”
“所以我总是在受伤。”
说到这,他摸了摸自己少了半边的耳朵,撇了撇嘴:“被丢进来前,我父亲给了我很多东西,它们保护了我。后来,山里就进了很多人,白天晚上都变得很吵。我一直躲着他们走,直到前天,我受伤了,耳朵被切了半块,没有及时听到声音躲开,所以遇上了那队人。”
“就是死在火堆里的那些人。”
谁也没有打算他说话。
“他们看我小,就把我丢在一边。晚上生火的时候,那些人开始抱怨骂人,我当时注意到除了他们的说话声,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片山脉不可能这么安静的,除非周围被那种虫子可以消除声音的虫子包围了,我上去提醒,但没一个人理我,还让我走远点。”姜似比划着,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种虫子不会伤害人,但听见声音后,会把听到的消息告诉背后的人。”
“我和他们不熟,我不想死,我想出去见我父亲。”
“本来我都已经离开他们一段距离了,但半路上收到队伍里那个姐姐的传信。她问我在哪里,耳朵好点了没有,还痛不痛,今天该换药了。”
小孩懊恼地抿紧了唇,耷拉着眼皮:“我又回去了,不是为了换药,就是想和她说一声,那种虫子真的很奇怪,不要什么话都随便说,也不要骂人。”
可还是晚了。
他折返回去的时候,七八个少男少女围着篝火堆坐着,口无遮拦,骂完祖脉骂地煞,骂完地煞骂姜家,最后还将绝情剑宗和天极门挨个拎出来嘲笑:“……我看算了吧,亏得白凛还有点名气,居然和天极门的人扯到一起去了,还真以为孟长宇有几把刷子能起到作用呢?拖油瓶一个罢了。白凛也是个四肢发达没脑子的。”
姜似闷声不响地走到那个一直笑吟吟,显得很有耐心,也不麻烦的女子身边去,她拽了他一下,他就乖乖地搂着她脖子,小声告诉她:“姐姐,这样说会很危险的。”
一不小心,里面的东西就会发疯。
“我等会说说他们。”女子伸手捂了捂他的耳朵,问:“吓到你了吧?”
姜似摇头。
被丢进来这么久,他早不是能被几句粗鲁脏话吓到的小孩了,为了保护自己,他手上已经见了血。
可还没来得及等她阻止,那群人已经聊到了叫人悚然一惊的话题,无所忌惮到极点。
其中一个说:“出来前,大长老可是和我们透过底了,这边的东西不是善茬,虽然不多,不算大问题,可毕竟是被神主封过那么久的东西,我们还是小心提防点好。”
另一个嗤了声,笑他:“你自己不是都说了。一个被封过那么久的东西,还只是其中一缕,怕什么,它能翻起什么大浪?姜家能被逼成这样,是他们无能,活该落败。”
“更何况,外面围着的那么多长老,布下的天罗地网都是摆看用的?它若是敢出来,还算有胆量的。”
“二十多天了,这地煞不是摆明了缩头乌龟一个嘛。”
姜似立刻挣扎起来,他感觉到,周围空气都开始被某种力量撕碎,撕裂,气浪都被节节攀升的温度融化,一个好像由熔岩拼凑成的庞然巨物以山火的形态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是一场暴怒的火焰。
好像他们说到了某种绝对不该提及的话题,它今日就算违背某种规律,也必须得出手。
——杀光他们!
杀意一经触发,人不死,绝不停歇。
姜似连跑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场火将自己吞噬,剧痛与战栗同时袭来,接下来的事,他就都不知道了。
他将这些经历捡着说了,没必要的地方就省略了些,唯独在描述那群少年们说的话时犹豫了会。此时虽然没有噬声虫在偷听,可地煞连火都掌控在手了,真说不准能不能用别的方式听到他们交谈。
可他很聪明,同时也知道,死去那些人说的话,才是眼前这群人最想听到的。
姜似停了停,咽了下口水,浓而翘的睫毛缠着,一只手紧张地捏住了另一只手上的灵镯,说:“他们说,地煞是被神主镇压了很久的东西,而且只有一小缕,所以不足为惧,是缩头乌——”
惊天动地的炸响响彻在耳畔。
地面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深渊猛兽,难以忍耐地要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
这一出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楚明姣反应最快,她当即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拉着柏舟和姜似连退数十步。可那道裂缝如抽出长鞭,收缩自如,最后不止在地面上,甚至扬起尘土击溃山脉。
那么雄伟的山势,薄弱得像张纸,甚至经不起两道攻击。
一道巨大的裂缝将好好的人群分成了两边,楚明姣,柏舟,姜似,孟长宇,周沅和白凛在一边,其他人都在另一边。
白凛提着剑腾身而起,自掠到半空,冷着脸狠狠斩出三剑,那剑势连成了残影,一道比一道快,带着势如破竹的千钧气势直直朝一道裂隙斩过去。
剑影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道裂隙。
尘土飞扬。
却并未消散。
楚明姣踉跄着稳住身形,往四周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几座山脉变换了位置,将他们所在的这片低洼地团团围住。
如果从高空看,简直就是个辽阔却完全封闭的斗兽场。
“是秘境,也是幻境。”她立刻明白过来,回过头跟柏舟说:“我们进入地煞的主场了。它一直就藏在这片地方。”
这一刻。
脑子里诸多杂念尽数散去,什么地煞究竟是什么,怎么会被江承函封了那么多年,它是不是深潭里的东西,它为什么会扩散到凡界来,有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会不会对山海界有影响。
这些东西,她通通没办法细想了。
那是未来要担心的,要解决的事,而现在。
她终于近距离地接触到地煞了。
或许,用不了很久。
她就能再见到楚南浔了。
十三年,四千多个日夜,那种咬着牙忍着眼泪,一个人在黑夜里禹禹而行的日子,终于有窥见曙光的时候了。
“它会把我们都卷到幻境里去,那是个密闭空间,就我们这几个,注意保护自己。”楚明姣摇摇头将杂念甩出去,警惕地环视周围,同时告诫。
这个时候,她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震荡摇晃,整片地面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要彻底塌陷,她抿着唇,绷着声线去看还准备出剑的白凛:“收剑。你再出手的话,下一刻地塌进去,你的剑气会荡到我们身上。”
她懂得真的很多。
白凛深深看了她一眼,应声收剑,开始一丝不苟地用那根不知道用过多少年的白布缠上剑身。
几乎就在下一个呼吸间。
整片地像感应到由上而下的巨大吸力,陷了进去。
一群人急速下坠。
楚明姣不是第一次进带有幻境的秘境,从前山海谣试炼,她经常经历这样的局面,应对起来驾轻就熟。
她第一时间用灵力将自己与同时坠下来的柏舟,姜似包裹住,可越往下坠,那层灵力就越少,像是被凭空消耗掉一样。
这地煞的手段。
真叫人诧异。
她准备动用圣蝶的力量,可还没来得及使出这道力量,就见眼前拂过一丛发丝,下一刻,属于成年男子的身躯贴近,浅淡而干爽的茉莉香沁润着飘到近前。
一只温热的手揽着她的后背,不容置喙地将她摁进胸膛前。
楚明姣忘了眨眼。
隔着一层衣物,她能清楚地听见属于他的心跳。
下一刻,肉与石壁碰撞的声音响起。
楚明姣被他拥着,不知道滚了多少圈,差点被摔出去,腰间挂着的玉佩被这么一磨,叮当两声响,直接宣告散架。
等一切平息下来。
她诧然发现,自己方才在下坠时看见的情形全是虚幻的伪装,此时,空旷的假象被掀开,露出了满地獠牙般的尖锐石子,奇形怪状。
中招的不止她一个。
白凛差点没被一棵高高耸立的石柱贯穿,还好急中生智,扭着身体撞上另一块略平整的石头上,此时捂着膝盖,半晌没说话。
姜似手腕上的灵镯亮着光,又帮了他一回。
楚明姣窝在温热的臂弯里,听到一道极轻的吸气声。她立马抬起头,从柏舟的怀里退出来,颇为紧张地问:“怎么样了?很疼吗?哪里疼?还能坐起来吗?”
“帝师,你太莽撞了。”她低低地道:“你忘了……我有灵力的啊。”
就算真摔了,那也没什么,出不了大事。
因为这一通乱七八糟的经历,她头发有些乱,漂亮的喇叭袖口撕开了一道口子,恹恹地塌下去,着急的时候,杏眼里湿漉着,一片无辜的生动。
柏舟手肘搭在一边,忍过一波裂骨的疼痛,问她:“受伤了没有?”
楚明姣噎了一下。
两个人离得太近,她看着他皱眉,视线又往下挪,看到他被划破的手背,再去看他的眼睛,喉咙发痒似的。
颤了一下,又颤一下。
她想,这个人,她认识的。
她一定是认识的。

跌进幻境前, 山脉正是夜深,繁星都隐匿起来,只有一轮圆月高挂着, 而此时此刻, 那些他们许久没在真正的祖脉中见过的景象, 像被人缓慢撕去了一层脆脆的壳, 显露在他们眼前。
山衔落日,烟霏露结。
他们坠落下的地方,起先看着还是密闭幽暗的山洞,等夕阳的碎金洒落过来, 才发现周围更像是一个宽敞的矿场,许多石子堆起的山包高高耸立, 有种爪牙交错的嶙峋险峻之势。
更远处,水木明瑟,葱蔚洇润, 带着初冬山里久违的暖意,几乎是带着蛊惑性的, 叫人从心底生出种岁月静好的安谧感来。
楚明姣久久地盯着柏舟看。
她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他,从蹙起的眉心,到拉得平直,显得狭长,含着愠怒的眼形,再到颜色鲜艳如点漆的唇。
实际上,在容貌上,他与江承函长得并不相像。
柏舟更有少年的清风劲节, 如瑶林琼树,松风水月, 江承函却高居神殿之上,每一个字节落下,都是叫人难以抵抗的旨意,冰魂素魄,高山仰止,好似遥遥相望都将成为一种亵渎的罪过。
唯独,墨色瞳仁里能被窥伺的情绪是一样的。
柏舟撑着手掌坐直:“楚姑娘?”
楚明姣并没有就此收敛。
神灵确实是一张纯白的纸。江承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任何需要处理的事,动怒时,会敛着眼睫拍案而起,也会冷然相望一声不发,这些对他而言,是掌控局势,平衡掣肘的手段,可如果深望他眼底,永远是淡漠如霜,波澜不惊的一面。
他也有情绪,可那些情绪,多半都是冲着她来的。
没有人知道,那样好脾气的人,也有被气得不想说话的时候。
有时候她玩心起来了,嫌神主宫太闷太无趣,经常一早就猫着腰溜出去玩,一连两三天都不回来,每次回来,身上还都是乱七八糟的别的男人的味道。下次再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他就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啪的将手中的书卷掷在一边,看着她直皱眉。
她凑近了看,发现他眼里写了字似,不满,控诉和冰冷的怒焰,跃然而上。
这也导致了。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楚明姣和撕面纱玩捉迷藏一样,很是乐于挖掘他与众不同的一面。
在这一点上,苏韫玉和宋玢用来形容她的一句话半点没错,她就是蔫儿坏。
有时候走着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突然停下脚步,被不知道从哪边涌上来的人群一挤,转了半个圈,很是自然地转到他怀里,然后笑眯眯地仰着头看他。
不远处的酒楼里,和楚明姣玩得好的那群人闹哄哄的,吵着嚷着,捂眼睛拍桌子的都有。
这个时候,神灵揽着怀里的“烫手山芋”,推着她继续朝前走,面上仍故作镇定,耳朵却极为纯情地悄悄红了一片。
每次她受重伤,总是他情绪外露最为明显,整个人往外冒霜气,脸色最臭的时候。
楚明姣顺着他的动作跟着坐起来,从灵戒里掏出止血疗伤的药,放在他掌心中,看着他很娴熟地为自己止血,包扎,心里不知名的潮涌一阵胜过一阵。
她双手环着膝盖,问了一个时辰前才问过凌苏的话:“帝师。”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好吗?”
“怎么突然这样问。”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将药瓶迟缓地放下来,鸦翅似的睫毛往上翘:“拿人钱财,与人办事,与好不好无关。”
如此精妙的身份,截然不同的容貌,他却连遮掩都不会。
“帝师大人。”不远处,姜似爬了过来,连声呼唤。
脱离险境后,他手腕上的灵镯光芒黯淡下去,这小孩没事,皮都没破,但看到帝师手背那道裂开的口子后怔住,很是难过地托着他的手左看右看,问:“疼不疼?大人还有别的地方受伤了吗?”
“不疼。别担心。”
突然来了个横在中间打岔的人,楚明姣不好接着再问什么。她原本半跪在地上,手掌支撑着身体重量,现在支起身子要起来了,才发现细碎的石子都嵌进掌心,而且随着心跳逐渐加快,腿和手都变得特别麻,提不起什么劲。
齿尖抵着舌根,传来一种尖而密的隐痛。
好像在无声地告诉她,眼前这一幕并非随意杜撰幻想出来的情形。
“我去周围转一圈,去——看看情况。”楚明姣咽了下口水,干巴巴说了一声后,随意选了个有树荫遮蔽的方向去了,脚步匆匆的,发梢都透着股凌乱的气息。
“楚姑娘。”柏舟开口叫住她:“地煞很可能牵连颇大,这下面比上面更危险,你别走远了。”
“哦。”楚明姣点头,声音都弱了:“我知道。”
“罢了。你等等。”
他一看楚明姣心不在焉的样子,借着姜似的手指,以灵力而刃,将一截白纱布覆在伤口上,草草撒了点药粉后起身,不放心地道:“一起去吧。”
从他们进祖脉起,柏舟就是这样,明明真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格,但就像刚刚下坠的那一瞬似的,很多次,每到一座新的山脉,她去周围勘察时,他总要和她一起。
她没有起怀疑,因为在认知方面确实不如他。
可现在想想,这些事好像都在这一刻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哪有一个才认识不久,只是拿了钱财——甚至东西还没完全拿到手的人会如此用心,甚至事事主动请缨,总是冒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挺身而出。
正常的人,再热心,也总有自知之明吧?
他只是个凡人啊。
楚明姣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在原地站了半天,才察觉到手掌心不舒服,低头看了眼,发现还是有很多小小的碎石子,她把这些小石子逐一挑出来,心里慢慢地浮出一句话:除非他还没完全适应这个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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