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深重的惋惜,失望。
柏舟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沉到最后,自己都无法形容那种升腾上来的钝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剥魂抽骨,寸寸断裂的天地审判之力落在他身上,也没有如此让人难以承受过。
她那么容易就能哄好他,也那么轻易,能伤害到他。
明煦如清风的瞳仁中,逐层翻涌起波涛,这波涛越聚声势越浩大,最后平铺成一片深邃寂灭的海,海面平静,惊涛骇浪全都内敛地藏进表层更深处。
“他醒了。”
这时候,那个侥幸被楚明姣生拖硬拽出来的男孩痛苦地“呜”了声,像陡然从痛苦可怕的梦境中醒来,猛的睁开眼睛,浑身的警惕如潮水般回到身上。
他分不清现在的情况,选择立马遁走,踉跄几步后,被苏韫玉拎着后颈拽了回来。
“跑什么,救命之恩,连声谢谢都不说?”他弯着腰,恶趣味地开始逗弄小孩:“家里长辈怎么教你的?”
那小孩翻身坐起来,刺猬一样防备着周围的人。他其实长了张清秀白嫩的小脸,眼睛大,唇总是严肃地抿着,左边耳朵不知道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削去了一块,鲜血结成痂,被自己草草包扎过,但还是显得凄惨。
“你好好说话,别吓着小孩,他这才多大年龄啊。”楚明姣撩了撩耳边的头发,径直走过去,不太熟练地整了下他被苏韫玉揪得歪七扭八的后衣领,认真帮他回忆情形:“你差点被火吞了,刚才,是我救了你。”
小孩不说话,眼神没有丝毫软化,甚至带着自暴自弃的厌恶。
“我不要你和我说谢谢,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可以,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楚明姣循循善诱:“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进祖脉的?还有,方才那团火出现之前,你和哪些人在一起,发生了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柏舟起身,站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地方。
她腰身很细,穿裙子时显得纤细,不堪一握,穿劲装时却显得瘦削利落,有种拉长弧度力感。两人这样站着,只是一低头,一伸手,他就能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将她拥到怀中。
那小孩眼神如刀,如果此时还有力气,恨不得跳起来往他们身上割肉,他眼神飞快变幻,良久,在自发自动围成一个圈将他围起来的众人身上扫着,哑着声音,用一种沙哑稚嫩的冰冷腔调开口。
带着不服输的杀意。
“你们——来这里也是为了神诞月之前的祭祀?”
苏韫玉的目光不由落到楚明姣身上,不论何时何地,闹到什么程度,听到“神”这个字眼,她立刻就会抓住重点。
“神诞月?”楚明姣哄小孩的笑容消失,问:“什么神?”
“还有哪个?”小孩恶劣又轻蔑地扯出个嘴角弧度,直冲冲道:“山海界那个神啊。”
楚明姣一下站直了身体,她一言不发从灵戒里抽出绳索,看着那硬骨头难搞的小孩,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光是回答问题还不行,把你知道的所有事告诉我。”
“不然你就别走了。”
看出小孩在拖延时间,等手腕上的手环恢复力量,她催动圣蝶的力量,将那个手环裹住。
手环里上的灵光只勉强抗衡了一息不到,立马熄灭。
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种不带主观攻击力的力量,能抗衡圣蝶。
凌苏看得眼馋,在柏舟耳边嘀咕:“这是你给楚明姣的?什么东西这么厉害,上面流转的还不是灵力,是和你同源的神力,这种好东西还有吗?看在我给为你鞍前马后做事的份上,给我留一个?”
当事人拒绝得干脆:“没有。”
“就知道这种好事轮不到我。”凌苏接着絮絮叨叨:“神诞月又是什么?”
憋出这么一句话后, 那男孩就紧抿着唇齿,任凭楚明姣怎么威逼利诱,甚至真拿绳子捆住他双手双脚, 也硬气地维持着一声不吭的姿态, 大有一种“你们有本事就弄死我, 反正你们想知道的, 我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的挑衅模样。
根本不像个才捡回半条命的阶下囚。
将手套啪的揭下,甩在一边的石头上,楚明姣吐出一口气,用力摁了下眉心, 对其他几人摇头,言简意赅道:“我刚才试过了, 这小孩神魂被锁了,如果强行破开禁制探取记忆,记忆会瞬间粉碎, 施法人也会受到反噬。”
“怪不得有恃无恐。”苏韫玉看了眼四周,随着山火的熄灭, 他们所在的小山丘重新陷入墨一样浓稠的无边夜色里,他不由皱眉,瞥向小男孩的方向:“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那这怎么办?”
楚明姣也不知道。
她瞅着机会,把苏韫玉拽到一边,挥手丢出一个隔音结界,问:“这件事从头到尾, 你有什么头绪?”
“没。你怎么想的?”
楚明姣无意识地用牙齿磨着一小块唇上的肉,定了定神, 怔然道:“刚开始进祖脉,我以为最多就是将地煞引出来,经历几场战斗罢了,但现在觉得这地方真的很不对劲。”
她抬眼去看他:“方才那丛火焰,你也看到了,它好像诞生出了灵智,看着那样凶蛮,横冲直撞,谁也不怕,唯独面对圣蝶时,显得尤为惧怕,而且恶意满满。圣蝶驱动的是神力,我知道寻常力量接触它,也许会本能退缩,可为什么惧怕,为什么对它有那么大的恶意。”
“——除非它曾与拥有圣蝶本源之力的存在接触过。”
除了江承函,还能有谁?
“还有方才那小孩说,神诞月。”她忍不住皱眉:“神诞月是什么?我都不知道的事,为什么凡界的人会知道?他们还要在神诞月前准备一场祭祀。”
举行祭祀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楚二。”苏韫玉听她说完,冷静道:“还记得我们进祖脉,为的是什么吗?”
他有一把好嗓音,含着笑时显得松散,很能撩人,正色时又音韵清越,此时俯身,凝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提醒:“不管祖脉之中牵扯进了多少势力,他们想干什么,这其实都和我们没关系。我们进祖脉,只是起个引子的作用,将地煞勾出来,外面姜家和四十八仙门不会袖手旁观,他们肯定做好了对付地煞的准备。”
“等地煞善恶魂被抽取,一切尘埃落定,姜家解决了困境,四十八仙门磨砺了弟子,再将锁魂翎羽交给我们,我们来凡界的任务就完成一半了。”
楚明姣抿紧了唇。
这些,她怎么会不明白。
“行了,知道你不爱听人说这些。”他好笑地扯了下唇角:“江承函是神主,神主殿与祭司殿都在他的统辖之下,你当随便来群人,用什么莫名其妙的祭祀,就能伤到他啊?”
“而且我怎么听说,祭祀都是用来给人祈福的。”
站在他的角度看,楚明姣脑袋半低不低的,盯着脚下的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和自己较劲生气,脸颊红着,还鼓鼓的,怪可爱的。苏韫玉想像从前那样伸手捏捏,又想起这样做之后经常被她冷落的后果,还是作罢,接着和大小姐讲道理:“就算这事有不对劲,我们插手管了,怎么和神主殿那边说?江承函还会信你吗?到时候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不得气死?”
字字句句,好像都已经昭示了某种关系的彻底破裂。
楚明姣被其中某句话刺痛,闷闷不乐地将脚下的石子踢得骨碌碌转,而后眨了下眼,恹恹道:“我根本没有想过能和神主殿那群人好好说话,也不是非要插手多管闲事。”
苏韫玉以为她接下来会说“但一日夫妻白日恩,我这次也利用了他,算是扯平了,遇到这种事,总不能真拍拍袖子走人不管吧”“要是有人真的要伤害他呢”这种话。
事实上,楚明姣就是这么个人,她嘴硬心软到了一定的程度,别说今天涉及到的人是江承函,就算是宋玢,是汀白和春分,她也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袖手旁观。
然而他并没有等来这句话。
头顶圆月高悬,成为墨夜中唯一的光亮,那如水的色泽好似顺着某种渠道流进了她的眼睛里,所以她倏而抬头,明晃晃的与他对视,形容不出来那种语调,像是矛盾和不开心极了:“但是——”
有点懊恼似的,她顿住了。
等了半晌,苏韫玉没听到接下来的话音,催促地道:“什么?”
她吸了口气,放弃抵抗一样道:“以前,江承函对我真的很好。”
“苏二,你可能都没办法想象。”
楚明姣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姑娘,她根本不缺人对她好,所以也不会对一些随意施舍的,唾手可得的爱念念难忘,说得难听一些,若不是用心到极致,有些东西,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从小到大,苏韫玉自以为自己就是楚二的第二个哥哥,衣食住行不说,为了陪她练剑,肋骨都不知道断过多少根。可这种煽情话,他愣是一回都没听到过。
这样高傲的姑娘,有朝一日,竟也会说“你不知道他到底对我有多好”。
苏韫玉脸上的笑僵了僵,胸膛里有东西蓦的一悸,麻麻的微痛,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飞快扎了一下,满腔劝说的话都卡了壳。
树林山阶中的另一边,背对个隆起的像坟一样的小山包,凌苏拉着柏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还没说呢,神诞月是什么。”
“神灵的诞辰。”
这倒是和凌苏理解的意思没差。
“那岂不是每年都会有?不对啊,上回我还问过楚明姣,她说神灵和我们不一样,没有固定的诞生之日。”世人对于神的了解总是浅薄而片面,凌苏兀自感到惊讶:“从前也没听说过神诞月啊。”
柏舟言简意赅:“神灵天生地养,在三界中孕育成胎,诞辰只是个日子,没有意义。”
“神诞月是天地为神灵定下的一个月,从第一个神诞月开始,往后百年一回。”
这次神诞月,也是他要经历的头一次。
这其实是件极其私密的事,他本身性格冷淡,也不宣扬高调奢靡的作风,原本神诞月这一出,即便作为正主的他,也只会在真正来临的数年前才冥冥有所感应。
这些条件叠加在一起,事情顿时变得蹊跷起来。
凌苏理不太清其中的利害,他抵着阶梯站着,肩上不知何时滚下来几颗晶莹的露珠,开口道:“这事反正是要问个清楚,依我看,不如这样。如果那小孩就是姜似,那他被上任帝师救过一命,你现在的身份也是帝师,等下你去套话,他再怎么难搞,年龄也只有那么大。等你们聊着聊着,彼此熟悉了,能套一点东西是一点东西。”
“我真不想在这种地方半个月半个月漫无目的地待着了。”
特别是至交就在眼前,他却得时时留心,处处注意,生怕一个不小心露馅了。
这滋味,太折磨人了。
他没受过这种苦。
“自己想办法。”柏舟拒绝他丝毫不拖泥带水,话一句比一句少:“帝师一脉讲究因果,前帝师殒命不久,因果未散,强行利用这份关系,对我这具身躯不利。”
凌苏扶额叹息:“主身身份没得选也就罢了,为何好不容易修来一个次身,你也钟爱这种有苦不能说,羁绊这因果那的身份。”
要他说,街头无所事事的浪荡子,也比这帝师身份来得自由潇洒。
柏舟闲闲扫了他一眼,不搭话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汀白撩开如杂草般交缠的藤蔓,朝外努了努嘴,低声对楚明姣与苏韫玉道:“姑娘,公子,绝情剑宗和天极门那边有人来了,说要和我们交换下手中的消息。”
来得真早。
但也在意料之中。
“让他们过来吧。”凌苏摆摆袖子,对汀白道。
楚明姣正坐在一边高高凸起的遒劲树根上,手里捏着根木棍,在柴火堆里捣鼓着,可不论他们掐多少次引燃诀,那些枯枝上,仍旧连点火星都不冒,倒是苏韫玉,被烟熏得灰头土脸。
帝师看了半晌,在楚明姣提着裙摆不信邪地准备亲自上阵时摆手制止她:“不必再试,这片祖脉的火力被地煞蓄走了。”
楚明姣与他对视了会,回头看看火堆,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有些愣:“火……火力怎么蓄走?”
这山脉里的种种,简直在颠覆她的认知。
“山脉中有火妖,是与噬声虫一样的存在,它在时,火便在,不在了,火也不会燃起。”
柏舟温声为她解释,说得很详细:“火妖生性温驯,它的意识若在,不会闹出方才那样的威势,现在这缕意识应当已经被地煞吞噬了。”
“意思就是,火焰的力量,现在为地煞所用?”
柏舟颔首。
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即便坐在嶙峋山石,枯草藤萝间,也有独一份的清癯气质,那气质衬得他整个人有韵味极了。
明明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楚明姣却总能捕捉到某个瞬间,他与江承函会有那么一两点相似的神韵。
回过神来,又紧接着自己否定自己。
他不像江承函。
就算像,也是像那个十三年前,尚未完成神主继任仪式的霜雪少年。
这时候,汀白带着两名男子,一名扎着双马尾的女子过来了。
绝情剑宗领头的人,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剑草草用一圈白布裹着,整个人显得潦草落拓,狂放不羁,明明年岁还鲜嫩得像春天的嫩芽,外在看着,不修边幅到像四五十的中年男子。
楚明姣提前从凌苏嘴里了解过,这人叫白凛,在绝情剑宗内榜排名前三,战斗力不俗。
天极门的是孟长宇。
楚明姣分出视线到那名女子身上,她长得清秀,鼻子挺翘,眉眼间有种异域美人的风情,接收到她的注视,那女孩笑了下,率先自我介绍:“楚姑娘好,我叫周沅,是天极门的弟子。”
在来的这条小道上,他们问了汀白一些最基本的问题,知道了楚明姣和苏韫玉的姓氏。
孟长宇看着楚明姣,耳朵尖隐隐发烫,却仍不失翩然风度:“楚姑娘,这是我师妹,宗门中修习,我勘山脉,她勘地脉。你别看她修为不行,可知道的奇闻异事很多,我们在这山脉中能走下来,多亏了她。”
听起来和帝师的效用差不多。
楚明姣朝周沅客气地笑了下,对孟长宇却很不冷不热。
孟长宇也不介意,在顶级灵器面前,那些男女邂逅,风花雪月的心思通通可以收一收,他笑着摇了摇手里的折扇,道:“我们想和诸位交换些彼此知道的消息,这样,为表诚意,我先抛砖引玉。”
“当时山火骤涨,我们离得近,第一时间就赶过去了。”
这个孟长宇倒也干脆,直接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看起来是和绝情剑宗的人也商量过了,“去之后才发现那火不是普通的火,我们有同伴大意,掉以轻心,结果直接被火融掉了半条胳膊。”
“当时火里还有人活着,应当和你们今日救的男孩一样,身上有族中长辈给的灵器或护身符,才能勉强咬牙苦苦支撑,但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一时间也没有很好的方法抵御那火,白凛连斩几剑,都才只逼退那火一会而已。”
“只能眼睁睁看着火里最后一个活人被吞噬,不过吞噬前,他朝我们喊出了一句话。”
楚明姣听到重点,盯着他看。
她实在长得好看,像一枝清晨初绽的花,明明花枝上带着刺,但刺好像也是嫩的,那种纯真与妩媚交织着组成了种致命的矛盾感。被她这么眼也不错地盯着,孟长宇耳朵彻底红了。
话也停了。
帝师食指微顿,一两息之后,开始无声皱眉。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那样在意苏韫玉,是因为大祭司那偏得十万八千里的姻缘卦,可现在,没有姻缘卦,没有从出生就认识的交情,眼前这男人,甚至连楚明姣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他才和她说过几句话啊。
心里却依旧难以平静。
不喜欢。
很不喜欢。
周沅见状,用手肘撞了撞孟长宇,满脸“看你那点出息”的无奈,孟长宇猛的惊醒,磕巴了下,立马接着说:“他喊了三个字。”
“——神诞月。”
楚明姣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握紧。
“神诞月到底是什么?”作为昔日神灵的枕边人,她忍不住道:“我们这边,那小孩才醒来,说的也是这句话。”
“是神灵的诞辰。”终于说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周沅偏了偏头,双马尾在视线中划过弧线,她接话道:“书里说,神灵和我们不一样,‘祂’有悠久的寿命,诞辰这种东西,对这样强大的存在来说,并无意义。”
“因此,这么多年,山海界的神主殿也从未操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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