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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画七)


他还当自己是神主,衣袖轻拂,便能不动声色阻千里溃烂之穴堤,挽颓然欲倾之广厦。
柏舟先朝西边最高的那座矿山上走去,楚明姣敛开所有心思,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
现在是地煞的主场,先弄清情况了才能谈其他。
这时候,被狠狠甩到另一边的白凛,孟长宇和周沅也都爬了起来,死锁着眉头观察情况。
两支小队伍在矿场中心碰了面。
孟长宇和周沅最忙,各自捏着一根看不出什么材质,但泛着亮色的木棍在地面上翻捡,木棍在两人手指中舞动,干裂到露出树枝般交叉缝隙的枯土被很轻易地撬动。
地底更深处埋藏的东西得以显露。
“不像是幻境。”看了半晌,柏舟也跟着半蹲下身,食指沾上一点被翻动出来的泥土,碾了碾,风干的土化为沙粒被风吹走,他思忖着,看向天极门修地脉的周沅:“像被苍梧之根干预过后的样子。”
楚明姣和姜似一前一后问:“苍梧之根是什么?”
白凛也跟着看向不约而同半蹲在地面上的三人。
孟长宇原本就凝重的眼神,在听到苍梧之根四个字后更深邃起来,他问柏舟:“你从何处了解来的这种东西?”
柏舟不答,反而姜似口直心快:“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帝师大人不知道的。”
这话里的意思太叫人震惊,经不起细细的琢磨。
从始至终没出声的周沅猛的抬头,先和孟长宇对视一眼,将彼此眼中的震惊看得明白,视线再齐齐落到柏舟身上。
这一晚上,他们观察楚明姣,观察苏韫玉,甚至吊儿郎当,连走路都软骨头似的凌苏也打量过,唯独漏了柏舟。他身上没有强大的灵力威压,容貌在这群男子中是顶尖之列,可身上如沐春风的少年气太盛。
换句话来说。
没有任何危害性。
也不会把他的身份想得多厉害,毕竟四十八仙门中,真正厉害的他们都碰过面,就连高看楚明姣,都是因为她从那团诡异的山火中全身而退了——这能证明她某一部分的实力。
“帝师……帝师怎么进祖脉了?”周沅拍了拍牙关,忍了再忍,没忍住:“帝师不是凡人嘛?也会对流光箭感到心动?”
闻言,楚明姣看了眼那道半蹲着,将手指垂搭在膝盖上的身影,默了默,别开了眼。
他道:“是前任帝师的遗愿,要我将姜家之祸根绝。”
周沅松了口气,用手边的木棍敲敲打打一阵后,伸手抹了抹热得滴汗的脸颊:“应该是这种东西没错了,你们看,海螺与贝壳都有。”
她用木棍将两坨从地里挖出来的黑黢黢疙瘩拨弄到他们脚边。
“解释一下,苍梧树是一种传闻只能在山海界存活的树,它的生长需要大量灵力,或许还有别的条件,但目前我还没查出来,反正四十八仙门都种不活它。这种树成长起来后,根须会突破地表,暴露在阳光下,越长越长,越长越壮,而树身,树枝,树叶会源源不断供养根部,直到时机成熟,它会将其他部分全部吞噬,只留下根。”
才五岁多的姜似听愣了。
白凛不在乎这些,他将剑尖抵着地面,直截了当:“你直接说重点,苍梧之根出现在这里,说明了什么,幻境又是怎么回事。”
“你能不能有点耐心,打断女孩子讲话是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周沅朝他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帕子将木棍擦拭干净,再换张干净的擦手,边擦边说:“可能只有你没发现,地煞出手攻击人的时候,山崩地裂,至少七座山脉齐齐断开,露出中间那个巨大的口子,如果换做是别的普通地方,也便罢了,你我都能做到。可这是姜家祖脉,纵使现在落魄不堪,那也是百世之家。山里不知道葬了多少位姜家老祖,他们的灵力守在这里,守得固若金汤,绝不容易被撼动,更别提同时崩裂七八座。”
“如果地煞真到了这种程度,我们现在想的,就应该是如何夹着尾巴想逃生的路,而不是把它引出来。”
“所以我们第一时间在想,这应该是个类似秘境之类的幻境。”
“但其实不是?”白凛挑眉:“那我们现在,是准备夹着尾巴逃生去了?”
“你和他说。”周沅无语,她推了推自己的师兄,嚷着:“我真受不了剑修了,怎么都那么轴啊!”
无形之中被插了一刀的楚明姣轻飘飘看过去。
“前面小沅说过苍梧之根,这种根须长成后,坚韧无比,堪比灵器。如果用苍梧之树的根须打底,在七座山脉上打下法阵,是能引起刚才那种动静的,也确实给了我们两个下马威。”
“而这些贝壳。”孟长宇扶额,吸着气苦笑:“可能是从潮澜河里带出来的吧。”
潮澜河的至深处,是深潭。
地煞的真正身份,至此,好像已经极为明显。
只有白凛还置身事外一样没缓过来:“我想问一问,按照刚才那一出来看,根本不需要什么噬声虫,地煞根本从始至终都能听到我们说话。那我们现在说这些,是不是不太保险?”
周沅被耿直的剑修蠢得没有脾气,白眼翻上天。
孟长宇低眸沉思,也没吭声。
见状,白凛将视线转向楚明姣。
楚明姣脑子也正乱成一团呢,神不思蜀的,接收到那种无声询问的迷惑眼神,抿了抿唇,还是回:“它既然将我们卷下来了,就代表知道这一切——”
她不说了。
整了整思绪,才要接着开口,听见柏舟接过她的话,替她完整地说了下去:“蛰伏这么多天,该知道的东西,地煞全部已经知道,知道我们一直想引它的真身出来,也知道外面有长老们设下的天罗地网,但它还是将我们卷了进来。”
“卷进来后并没有立即发起攻势,反而让我们有时间商议诸多细节。”
“像是在筛选。”
“筛选?”
白凛皱眉,手往周边一指:“筛什么?谁先看穿这个地方,谁先第一个被它吃?”
楚明姣没想到他能这个方面,懵了一瞬后,肩头耸动着笑起来。
笑过后,她抬眸,越过白凛和孟长宇,看向已经走向不远处的石碓,又开始敲敲打打的周沅。
“我去找周姑娘说说话。”
有些事情,她得问清楚。
柏舟自觉地跟在她身后。
这地方太危险。
而她太不听话,太爱乱来了,一不小心就能将自己陷入危险中。
“停。”楚明姣走几步,转过身来,仰着下颌说:“女子之间的交谈,男人跟着干什么。”
柏舟只好原地止步,再一抬眼,她已经如翩跹蛱蝶一样掠到远处去了。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姣姣她,入夜前还是正常友善,甚至是充满感激关怀的。
感觉现在,
脾气突然大了点。

山脉里的天气原本趋于初冬, 昼夜温差颇大,一般太阳下山,渐渐的就会开始察觉到凉气上涌, 矿场现在正是日落, 却出人意料的闷热, 像是个温度高居不下的囚笼。
周沅怕晒, 从灵戒里摸出一顶幕篱遮着,在楚明姣离得有十几步的时候,警觉地一回头。
楚明姣朝她友好地笑:“周姑娘。”
“是你啊。”周沅掀开幕篱下的一层轻纱,语调明快:“叫我周沅吧, 姑娘姑娘的,太生疏见外。不出意料的话, 我们得在这个鬼地方待一段不短的日子呢。”
“我叫楚明姣。你若是怕太拘礼,叫我明姣就好,我朋友们都这样称呼我。”
她和周沅认识不到一个晚上, 但看得出来,这姑娘性格活泼, 明媚乐观,遇到事也不一个劲倒苦水哭哭唧唧,情绪很稳定。
“这是什么?”楚明姣看向周沅手掌心里安然躺着的几块圆滑石子,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都是随地摸的石子。”周沅摇头,她腰上佩着一串薄如蝉翼的金纸铜钱,被夕阳的光束照得闪闪发光,因为曳动的幅度晃出大小不一的光斑,她索性将这串配饰扯下来, “还没有。”
“从某种层面上说,现在我们看到的, 只是地煞想让我们看到的。”
地煞将他们卷进来之后就隐声匿迹,没有立即攻击,也没有闹出天花乱坠的动静,证明它有自己的想法。
现在摆在他们眼前的路,只有两条。
一是地煞会选个时间出其不意地攻击,他们唯有硬接。
二是地煞会逐步给出提示,就像玩捉迷藏游戏,耐心地同他们周旋,以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如果是这样,它一定有所谋求。
如果是前者,靠的是他们自己的真本事,如果是后者,地煞不会急于一时。
现在,对楚明姣来说,有比地煞更让人困扰上心的事。
“你有什么事,直接问吧。”周沅看着楚明姣笑:“我每回下山回家里,许多亲戚都会专程过来,逮着我问许多问题,什么才买的那片庄子如何,还有今年收成如何,土地可还肥沃,明年是否风调雨顺。他们问问题之前,也是你现在这样的表情。”
她一把将幕篱掀上去,凑近楚明姣,转着眼珠观察,“你遇见了棘手的事?好像也不对,你看起来还有点紧张。”
敏锐的洞察力。
楚明姣摸了摸自己脸颊,笑了下,将从方才开始就萦绕在自己心里的问题抛出来:“我想和沅沅姑娘请教主次身的问题。”
她轻声问:“如果说,一个人的主身很强大,次身却很弱,甚至是个完全没有灵力的凡人,这……是什么情况?”
周沅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在原地蹙眉思索了半晌,才要说话,字节都到了唇齿边,却因为眼前近在咫尺的容貌而窒着消音。
楚明姣长得好看,她知道,这一晚上,每当她视线落在这张脸颊上,心里总是忍不住犯嘀咕。
上天的偏爱也太明显了。
楚明姣的美,并不是温柔秀气,如小家碧玉般的含蓄内敛,也并非以气质取胜的冰清玉洁,仪态万千,她就是一团燃烧在眼前的焰火。当美貌成了一种可以杀人的工具,给人的感觉,总是既危险又神秘的。
神秘之处在于,这种姿容,她竟在凡界四十八仙门中毫无名声。
周沅不想和她为敌。
“这个问题,要分情况来说。”她整了整字句,重新说:“如果在主身受重创的情况下强行剥离出来的次身,确实会受到巨大的影响,导致灵力薄弱,就如同先天不足的婴孩,这在后期是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弥补挽救回来的。”
“不是这种情况。”楚明姣笃定地摇头:“是完全没有灵力,就是个凡人。”
“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了表示严谨,周沅没说绝对:“其实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会分出次身,单专一道才能走得更远,分离次身是那种修为已勘极境,年岁又不小的长辈们无奈之下才会做出的选择。但他们肯定也不会修出一个没有灵力的次身啊——本来就是为了修为更进一步才这么做的。”
本质上来说,这就是件矛盾异常的事。
周沅见她听得极为认真,神色凝重,多嘴随便提了一句:“你问的那个人,什么修为啊?”
“化月境大成圆满。”
周沅脸上的表情崩裂了,她怀疑自己没听清楚,再三确认:“化月境大成圆满?是真的吗?有这种修为的,别说凡界,就是整个三界,都提着灯笼难找吧?”
“这再突破,就是——化神境?”
周沅噤若寒蝉。
总所周知,化神境只有一人,那是天地间独有的一种生灵,强大到无人匹敌,是众生的信仰,所有修仙者注定只能终身仰望的万仞绝壁。
她现在觉得楚明姣可能比想象中还要厉害。
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呐。
先是帝师,再是化月境圆满的这位神秘人,这都是平时难得一见,基本只出现在人们口耳相传里的存在。
楚明姣接着问:“会不会就是因为他修为高,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地分离次身,然后再销毁?”
周沅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可能的。不止一本古书上有过记载,我们都有且只有一个分离出次身的机会,不能销毁,就算后面后悔了,也只能用和分离次身的方式融合次身。融合之后,就再也没有次身,也无法分离出别的次身了。”
“我们是这样,那些大能们是这样,神主也是这样。”
没有任何生灵在这方面拥有特殊的权利。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主次身的关系,而是夺舍呢?”楚明姣骤然想到了什么,脑子里一个念头迸发出来:“我从前听人说起过,这世上有人是可以夺舍别人躯体的,被夺舍的人不会有感觉,对夺舍者也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你说的这种,属于天地间的奇事了。”周沅道:“我知道有夺舍的说法,但无一例外,都需要中间媒介,如果是夺舍死人的躯体,有一种灵物,叫流霜玉,它能起到很好的辅助作用。若是夺舍活人,条件更严苛,需要天青画认主。”
“明姣姑娘,你想想看,天青画是举世独有的神物,流霜玉呢,与神主殿下的流霜箭矢同名,稀罕程度可见一斑。别说认主了,寻常人连听都没有听过。”
天青画。
楚明姣想到了那个天天不做正事,时不时说几句话刺刺人,还因为几张疾行符和他们据理力争的凌苏小世子。
苏韫玉不止一次说,凌苏身上欠了吧唧的劲,是有点像他们整天溜鸡逗狗,无所事事的老朋友宋三公子的。
她忍不住咬了咬牙。
咬牙过后,又是一种怔然的,几乎不知所措的茫然。
和周沅礼貌道过谢,楚明姣给自己找了个背阳的小角落靠着。她现在脑子里一片乱糟糟,东想一点,西想一点,最后哪里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天黑之后,她和周沅作伴回到矿场中心的篝火边,看上去蔫蔫的,一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柏舟看了不由得皱眉,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楚明姣双手环着膝,对他的态度很奇怪,是那种既不过分冷淡,又不如之前诚恳真挚的感觉,声音淡淡的:“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说完,就闭着眼睛蜷起来了。
一副不想被打扰,拒绝再开口说话的姿态。
柏舟定了定神,眼睫如羽毛般垂落,将心头一点微妙的滋味驱逐出去,把这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他们发现的矿场事宜说给她听,本就温柔的声线压得很低,怕吵着她一样,听起来更像是哄人的调子:“我和他们将周围都逛了一圈,发现这里面一共有四座大矿堆,分别坐落在东西南北边,白凛提剑探了探,发现地煞留给我们的线索很明显。”
“破开这四道矿山,就能见到它的真身。”
“装神弄鬼。”楚明姣闷闷地发出一点声音:“谁知道四座矿山是不是困住它的囚笼啊,如果是呢,不是放虎归山吗?”
“不会。”柏舟耐心回:“如果是囚笼,以我们几个的实力,也打不开。”
“它知道这个,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骗人。”楚明姣反驳:“它明明就是看上了我的圣蝶,又想要又忌惮,所以设置这个东西来试探真假。”
所以这四座矿山,对现如今的他们来说,一定是有难度的。它笃定他们短时间内无法突破,最后只能动用圣蝶之力。
不愧是需要被万载镇压的东西,虚伪又卑劣。
“我明天就去破了那几座装神弄鬼的山。”她愤愤开口,那愤怒不知道是冲着谁的,像是被气得,委屈得要哭了,却愣生生给自己套上伪装的套子,末了,还嫌不够有气势。
说完,她声音渐渐弱下去。
呼吸趋于平缓。
她太累了。这么多天,连眼睛都不敢真正闭一下,怕一个疏忽,就让别人捷足先登,怕一个眨眼,楚南浔的招魂又变得遥遥无期。
直到知道是他。
他就在身边。
没有想象中的刀刃相向,没有反目成仇,没有山海界传出来的追杀令,他用一个没有灵力的次身,陪她来了危机四伏的祖脉。
他也答应了为楚南浔施展招魂术。
其中的深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通通交给明天再想吧。
她现在已经将自己缠成了毛线团,怎么都理不清楚了。
柏舟看着她蜷缩起来,那么小一团,火光撒在她的轮廓上,拉的每一根线条都温和无害,像某种困倦的小动物。
许久后,他衣袖微动,无声站起来,拍了拍小姜似的肩,示意自己去最后一座石堆探探情况。
还没有等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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