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来吧。”唐慎钰剥了颗荔枝,给云夫人递过去,“等明年他出了孝,我想法子给他找个好差事。”
“那可真仰仗你了。”云夫人覆上唐慎钰的手,哽噎道:“你祖父走得早,你舅舅外放这么多年都回不来,咱们这一大家子,就属你出息,除了你,姨妈再靠不上旁人了。”
唐慎钰忙道:“您抚养孩儿长大,孩儿肯定得看顾着您。”
云夫人欣慰地笑,忽地记起什么,凑近了低声道:“昨儿我去开国侯府,你猜我在路上看见了谁,褚家那丫头!我头先听你姑姑说起过,这姑娘不是回扬州了么,怎地又来京都了?”
唐慎钰没将昨晚的事告诉姨妈,只是笑道:“她应当回是非观拾掇上次未带走的行李了,左右三年之约已过,我和她断的干干净净,她的事,我不好管。”
“那就好。”云夫人拍拍外甥的手,“大丈夫何患无妻,那褚姑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年才跟你定亲,就逼着你想法子给她哥哥脱罪,一点都不考虑你的难处,未免也太自私了些,这种只顾着自己和娘家的女人,谁要是娶了她,那可真是家门不幸了。”
唐慎钰知道姨妈素来心直口快,噗嗤一笑,将荔枝扔嘴里嚼:“如今孩儿可算是脱离苦海了。”
云夫人忙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相看姑娘了,心里有没有中意的?”
唐慎钰老脸一红:“没……哎呦,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我身上了。”
云夫人是过来人,看出钰儿似是有心上人了,她也没挑破,莞尔道:“若是有了,一定要告诉姨妈,我和你姑姑一块帮你把把关。”
“晓得了。”
唐慎钰只觉得嘴里的荔枝像蜜膏子般甜,心里说,您只管等着年底喝喜酒罢。
又坐了坐,陪姨妈说了会儿话后,唐慎钰便说衙署还有点事,忙离开了。
云夫人亲自将外甥送出府,她步伐轻快,将回到主屋,就发现儿子予安正坐在方才慎钰坐过地方,一手攥着拐杖,另一手捏着颗荔枝,穿着单薄的寝衣,整个人还是呆呆愣楞的。
“怎么起来了?”云夫人急忙奔过去,手覆上儿子的额头,“还有点烧,再去睡一睡,娘叫后厨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你起来就能吃了。”
“刚来人了?”周予安声音有些沙哑,柔声问。
“你哥哥来看你了。”云夫人下巴朝炕桌上的瓶瓶罐罐努了努:“给你带来好多伤药,你那会儿正睡着,他坐了坐就走了。”
“哦。”周予安木然地点了点头,虚弱地扭转正身子,胳膊肘不经意间将唐慎钰用过的杯子戳掉,哗啦声,杯子落地而碎,他眼圈红了,哽咽着对母亲说:“咱们待会儿去平南庄子住几日吧,家里……总觉得老太太还在,我难受。”
“好。”云夫人将儿子搂在怀里:“娘这就去安排。”
最近烈日炎炎,终于入夜后聚起了黑云,似忽在酝酿着场雨。
是非观里依旧死寂安静,夜里琴音凄凉,犹如鬼哭。
经历了昨晚那场事,褚流绪现在可不敢脱衣睡了,她穿戴齐整,独坐在西窗前抚琴。
屈辱么?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一个男人当面说脸皮厚;
恨么?她毫无尊严得被唐慎钰逼着签字画押。
唐慎钰还派了两个卫军来,一声不吭地盯着是非观,甚至连海叔要外出接骨都不许,特特从京都寻了个大夫,哪儿都不让他们主仆去。
现在可怎么办,瞧唐慎钰那架势,一定要将她远远遣送走,予安还没见到,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褚流绪抬起古琴,取出藏在下面的匕首,这是她防身用的。
她指尖划过匕首锋利的薄刃,脑中忽然生起个疯狂的念头,若是她假装自尽,能不能拖延一段时间?唐慎钰那狗杂种会允许么?
正心烦意乱间,天际响起阵炸雷,转而,门吱呀声被风吹开了。
褚流绪被吓得身子一颤,刚准备过去关门时,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门外似乎有人,她几乎是下意识尖叫,按住心口,紧紧攥住匕首,喝问:“谁!”
她以为是唐慎钰派来的那两个卫军,没想到,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个瘦高俊美的男人,居然是予安!
褚流绪还当自己花了眼,使劲儿看,予安穿着素色孝服,数日未见,他暴瘦了几圈,两颊深深凹陷进去,眼底的乌青甚浓,完全没了往日骄傲风发的模样,像一块被烧过的沉木,灰黑冷寂,透着股死气。
“予安?”褚流绪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立马丢下匕首,奔过去抱住他。
谁知他默默地推开她的手,头探出去,警惕地左右看了圈,然后将门关上。
褚流绪心疼又心慌,她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咬住唇,不敢说话。
周予安淡淡扫了眼褚流绪,一瘸一拐地往里屋走,低声说:“咱们去里面说话。”
褚流绪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有些委屈的,毕竟女子最重要的东西,她给了他,谁知他一生气直接走人,可如今,看见他这般样子,她只有心虚和难过,忙不迭地去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给他,明明腹内准备了无数的埋怨、相思还有道歉,到如今,化作一句话:
“你还好么?”
“嗯。”周予安坐在方凳上,抿了口茶,问她:“你呢?”
“我也好。”褚流绪蹲下身,手颤巍巍地伸过去,想要拉起他的裤管瞧瞧,谁知,他腿往边上挪开。
“你……”褚流绪泪流满面。
“我没事。”周予安打量着屋子,有些乱,显然是在拾掇行李,他问了句:“你要走么?”
褚流绪咬紧牙关,哭着摇头:“那、那晚过后,我担心你,就跑到京城来找你,后头听说了你家老太太的事,对,对不起。”
周予安明知故问,手轻轻地摩挲女人的头:“为什么要抱歉?”
褚流绪泪如雨下:“如果我没给你写那封信,你就不会偷偷来扬州找我,就,就不会被人以为失踪了,老太太就不会……”
周予安始终冷着脸,眼里甚至有几分怨毒,但语气却温柔:“不怪你,是我喜欢你,没有考虑周全就去找你,再说了,老太太本就多灾多病,人老了,上了年纪,迟早会有这么一遭的。”
“对不起。”褚流绪重复地说这三个字,予安越是通情达理,她就越愧疚。女人半跪在地,再次试着往起拉情郎的裤管,这次他没有抗拒。
她心一咯噔,他的小腿肿胀着,透着不正常的紫红,脚腕缠过了厚厚的纱布。
褚流绪仰头,泪眼婆娑地问:“腿怎么回事?”
周予安苦笑:“等我回到通县后,就听见了他们在议论老太太去世的消息,我总不能告诉众人,是你的一封信将我引去扬州,褚姐姐,你,你当时还是个姑娘家,我便只能打断了腿,又捉了蛇,让蛇咬上一口,这样就能推说是我出了意外,怎么都扯不到你身上。”
褚流绪简直愧疚得无地自容,跪在地上直哭。
周予安接着说:“左右是我不孝,对不起老太太,若是让蛇毒毒死,权当我替老太太赎罪了,若是侥幸活着……”他拍了拍左腿,“大夫说以后即便好了,多少会留下残疾,这是我的报应。”
“你别这么说。”褚流绪抱住男人的腿,都哭得咳嗽了:“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老太太,对不起你。”
周予安冷漠地看着女人的头顶,柔声道:“别自责,事都已经过去了。”
褚流绪哭着点头,忽记起什么,急得扭头看,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进观里的?外头不是守着两个卫军么?”
“他们怎会防住我。”周予安鄙夷一笑,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打开,往手心倒出几粒指头般粗、红色的香粒,展示给女人:“这是迷香,燃烧起来无色无味,只消一点点,就能让人昏睡过去,没一个时辰,他们醒不来,也就是说,现在是非观里只有咱两个是清醒着的。”
褚流绪顿时松了口气,她指尖抚摩着香粒,轻声地问情郎:“你给他们点香下药,自己不会受累么?”
周予安张口,从舌下掏出个黑色丸药:“此物是用秘药制成的,能让人保持清醒。”
褚流绪好奇地拿过那黑色丸药,当即就要试试成效,忽地被周予安给阻止住了。
“别乱吃。”周予安蹙眉:“这玩意儿虽能解迷香,但里头有一味淫羊藿,若吃多了,会有催情的作用。”
褚流绪耳根子发热,可不敢吃了,看着那黑色的药、红色的香,疑惑地问:“你从哪里得到这种东西的?”
周予安可不会说,这是他从百花楼里得的,淡淡道:“在北镇抚司当差这么多年,总会见些怪玩意儿。”他岔开这话头,再次问:“我今儿听母亲说起,在大街上看见过你,便寻了个由头,和母亲暂去庄子上小住,如此便能暗中来找你,方才我过来时,发现观外停着三辆马车,里头装了不少大件家具,怎么,你要走了?”
褚流绪低下头,蜷坐在男人腿边,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唐慎钰昨晚上过来了,用我侄儿和海叔他们的性命,逼迫我签了解除婚约书,喝命我三日内离开,否则就要海叔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我想尽办法要去找你,可那两个卫军盯我盯得紧,我哪儿都去不了。”
“哼。”周予安愤怒地冷哼了声,俯身捞起女人,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早都给你说了,姓唐的狗崽子六亲不认,为了和公主成婚,他肯定要除了你这个眼中钉的。”
褚流绪重重地点头,十分认同这个观点。
周予安接着骂:“当初若不是他嫉恨我,逼我远去姚州,我怎会离开京都?老太太又怎会因为担心我而发病?”
说着,他双眼微微眯住,问褚流绪:“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褚流绪靠在男人怀里:“我已经和他一刀两断了,现在孤身一人,着实没地方去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探问予安,会怎么安排她。
“若是平日,我肯定会娶了你。”周予安叹了口气:“可而今我重孝在身,万一叫唐慎钰知道我和你有私情,他那性子,肯定要上书陛下,将我家的侯爵之位收回去,少不得我还得下狱坐牢。”
“不不不。”褚流绪急忙摆手:“我没有逼你现在就娶我,我,我……”
“我明白,你放心,我肯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周予安摩挲着女人的背,他还像过去那样,给他的褚姐姐倾诉:“这次我被唐慎钰害得险些家破人亡,真是恨得我夜不能寐,可如今他位高权重,眼瞅着就要尚公主,想必不日又要加官进爵,到时候……”
褚流绪有了予安的承诺,对于唐慎钰,也不是那么在意了,手搅着垂落的黑发,不言不语。
周予安拍了下女人的后腰,颇有几分埋怨:“我说你怎么就被他吓着了?他只不过嘴上威胁几句,还真敢把你怎样?你想想,你祖父是先帝的师傅,父亲又曾教过当今陛下,家世如此显赫,他敢动你么?”
褚流绪委屈地扁着嘴:“我当时慌了。”
周予安狞笑道:“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轻易放过他,左右大娘娘和首辅党水火不容,我非要把这事闹到大娘娘跟前去,就告他唐慎钰为了攀高枝,羞辱逼迫未婚妻签字画押,大娘娘是不会愿意见到首辅党和陛下、公主亲近,她绝对会以此为由头,不许唐慎钰尚公主的。”
说着,周予安吻了下女人的侧脸,试探着问:“流绪,你能为了我,去见大娘娘么?”
褚流绪秀眉微蹙:“那这样,万一我真被大娘娘赐婚给唐慎钰怎么好?而且,我,我这么闹,会被人耻笑的。”
“你以前难道没闹过?没被人耻笑?”
周予安一把推开褚流绪,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又没让你跟唐慎钰睡,你怕什么?而且那狗崽子是个硬骨头,就算你在他家门口上吊撒泼,他也绝不可能妥协娶你,只不过是叫你闹一闹,把他和公主的婚事搅和黄了。”
“公主公主,又是公主!”褚流绪恼了,泪眼婆娑地瞪着男人:“你为什么总要提这个长乐公主,难道你是骗我的,还是说你本就心悦公主,见不得唐慎钰娶了你心爱的女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予安剑眉倒竖,气恨地瞪着女人,扬起手,最终扇了自己一耳光,他拍了拍自己的瘸腿:“我落得如今的地步,最根本的缘由是什么,就是因为大娘娘想叫我娶了公主,可偏被唐慎钰抢了去。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我就是不甘心!”
褚流绪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分了,予安最近遭遇这么大变故,她应当温柔的理解,而不是大吵大闹。
流绪走上前去,扶住男人:“对不住啊,是我误会你了,只是予安,咱们实在斗不过唐慎钰,算了吧。”
“为什么要算?”周予安挥开女人的手:“我本来以为你会站在我这头,没想到……”
他冷笑了声,抹去泪,直勾勾盯着女人:“我喜欢你,并不代表我会原谅你,流绪,你走都走了,为什么要给我写那么封信?你知道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好,再退一万步,我若是没接到那封信,直奔姚州,没有失踪,老太太会着急得去世么?”
说罢这话,周予安拧身就走。
褚流绪急得抓住他的胳膊,颤声问:“你、你就不管我了?”
周予安不想看她:“从始至终,你考虑的只有你自己,罢了罢了,你害得我没了祖母,我负了你,咱们就当扯平了,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了。”
他推开她的手,走之前,狠心说了句:“我真后悔喜欢过你。”
周予安趁着夜色,匆匆离开了是非观,心里生着闷气,早知道褚流绪这么没用,他绝不会招惹这种女人,罢了,算他倒霉好了。
这女人知道他这么多辛密,不能留了,得暗中除掉。
周予安盘算着,杀她的时候,能不能嫁祸给唐慎钰?
哎,北镇抚司能人太多,怕是到头来会查出蛛丝马迹。
真是麻烦,若是有个恨唐慎钰的厉害人物能和他合作,该多好。
周予安心里就有一位,裴肆,可人家几次三番拒绝了他。
真是流年不利,做什么都不顺!
雷声越来越大,眼看着雨就要来了。
从密林中走出两个男人,注视着周予安如丧家之犬般策马离去。
裴肆负手而立,微笑着,扭头看向山上那处黑黢黢的道观。
“提督真是料事如神。”阿余拱手弯腰,奉承着笑道:“您说周予安大半夜偷偷摸摸去找褚流绪做什么?”
裴肆不屑一笑:“还能做什么,让那女人继续缠着唐慎钰,周予安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阿余亦摇头笑:“那咱们还要等狗急跳墙么?”
“不需要了。”
裴肆莞尔:“这条狗已经走入穷巷,只要给他扔根骨头,他立马贴上来效忠。”
“是。”阿余颔首,忽然道:“公主府那位今儿递出来消息,唐大人去佛堂了。”
裴肆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淡淡道:“去便去,以后,他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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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小猫,小愿
深夜骤雨,点点打在这座几十年光景的华屋青壁上,似乎要洗去那层岁月带来的老青苔,然后重新堆积新的悲欢离合。
春愿晌午就得知唐慎钰要半夜来佛堂找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她赶忙让邵俞去调度府里的守卫,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到了子夜时分,她忙不迭去了佛堂。
离远瞧去,佛堂的纱窗亮着片昏黄,显然有人。
春愿吩咐邵俞去院外的小屋守着,她抱着小耗子,打着伞单独进去。
刚推门而入,就发现唐慎钰这会儿正坐在扶手椅上,手里还捧着本书,他穿着身颇亮眼的圆领直裰,裙摆和鞋子干净着,而且盘子里的栗子酥剩了一半,显然是在下雨前就过来了,瞧他一脸的轻松愉悦,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应该没出事。
春愿笑着问:“怎么忽然要见我?”
“想你了。”唐慎钰合上书。
“胡说。”春愿把外头的宽袖纱衣褪去,长裙摆又湿又沉,横了眼他:“昨儿才在鸣芳苑见罢,怎么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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