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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春腰(沉絮)


周予安听到这番话,顿时眼前一黑,心忽然就空了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定是这两个贱奴在诓他,老太太身子还算硬朗,怎么会去世!
周予安怒不可遏,这种玩笑是能开的么?他想立马冲进去,杀了那两个贱奴!
可……万一要是真的呢?
听这二人的意思,老太太是因为他失踪,着急过度才出了意外去世的。
周予安慌乱了,脑中一片空白,可本能让他退了出去,牵着马,无声无息地离开“天然居客栈”后门,他想赶紧躲起来,可是又不敢大剌剌地去投宿,于是漫无目的地穿梭在通县的黑暗小巷,终于,找到了个早都荒废了的院子。
院墙颓败,院内杂草长了有一人高,破屋子里躺了个脏乞丐,紧紧地抱住半只碗,正睡得香甜。
周予安把马拴好,跌跌撞撞地闯进屋子,他想一脚将乞丐踹开,可又怕闹出动静,招来了人,于是默默走到角落,身子顺着墙坐下,浑身疲惫。
老太太没了?
怎么可能。
他想起了小时候,老太太把他抱在腿上,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
他还想起了这些年,老太太的饭桌上,所有的菜都是他喜欢吃的;
他更想起了这回临出门时,他心里不痛快,冲老太太发了脾气,甚至次日走的时候都没打声招呼。
他真是这天下第一不孝顺的孙子。
周予安失声痛哭,拳头一下下地砸着自己的头,哭得浑身颤抖,咬住胳膊,不知不觉竟咬出了血,在他胡天胡地的时候,老太太急得犯病去世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去,他一定不去找褚流绪,就算是在唐府门口跪一夜,也要求唐慎钰,不要把他外放,他要侍奉在祖母身侧。
周予安心里一腔子沸腾的热血,他现在就要赶回京城,说不定,母亲还没有将老太太下葬,在等他回去,见老太太最后一面。
可刚走出一步,他就停住了。
赶不及了,他再也见不到祖母了。
周予安瘫跪在地,一头砸在地,顿时发出咚地声闷响,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不自觉侧身倒在地上,哭了半晌,他渐渐地冷静下来,也慢慢地将事捋清了。
目前来瞧,客栈里的奴仆,包括长安的母亲、唐慎钰,应当所有人都认为他失踪在回京城的路上了,并不知晓他其实暗中去了扬州,更不晓得不久前还在曜县的万花楼胡混了几日。
若是他的真实行踪被人知道了,那么,他会被天下人唾骂,骂他害死了亲祖母,笑他沉迷女色,果然不如唐慎钰。
他的官必定做不成了,少不得定远侯的爵位也会被收回。
那么到时候,他将失去一切,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都怪褚流绪,走都走了,为何要给他写那么封勾引的信,可见是个不安分的贱货!
可这罪魁祸首还是唐慎钰,若不是那狗崽子刻意打压,他怎会被迫远调姚州,他如果在长安,祖母又怎会因焦急他而死!
他要报复,一定要报复!
周予安拳头砸了下地,不当心,手被一枚小石子儿割伤了,疼痛让他又冷静了两分,祖母已然去世,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住周家的侯爵和他的名声。
想想,他这些日子在路上,都是蒙面戴斗笠的,几乎没与人碰面,而且去了扬州,又是悄悄找的流绪,只待了一夜,那贱人素来自视清高,怎么可能将偷情的事大肆宣扬,所以扬州那边应当是安全的;
百花楼那边,他只包了个花魁,佯称自己是走镖的,那种下九流的地方每日人来人往,想必也不会记得他;
那么,他就得找个恰当的失踪理由。
周予安需要一个宣泄他愤怒、悲痛和伤心的人,于是,他将矛头对准那乞丐,谁让这猪狗不如的东西看见他的窘迫落魄模样,他走过去,二话不说,直接将乞丐的脖子拧断,又对着这臭东西拳打脚踢了顿。
谁会在乎一个乞丐的死活。
他在这肮脏不堪的地方睁了一夜的眼,也哭了一夜,次日天不亮,他悄悄策马出城,特意朝姚州的方向赶,狂奔到了武通县,他寻到一家生药铺子,买了“蛇毒粉”“止疼药”“化瘀膏”,又买了身粗布葛衣,等置办好后,他拿着东西策马出城,直奔深山老林。
趁着月黑风高,他将那匹名马大宛驹杀了,尸块埋掉,身上穿的那身锦袍烧了。
做好这些事后,他找了根木头棒,咬紧牙关,用力朝自己的左腿砸去,彻骨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晓得自己现在脑门上全是汗,青筋暴出,也顾不得了,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枝粗针,在脚脖子处找准了位置,扎了下去,扎了两个类似蛇牙咬出的孔。
血顿时冒了出来,擦都擦不及。
周予安用帕子抹了几把血,将那瓶蛇毒粉撒在伤口处,顿时,小腿如同被千万根针扎了般疼,他忍不住,闷吼了声,急忙用布条将伤口包好,等做好这些事后,他找了块大石头,靠着休息了一晚。
次日天稍亮时,他忙去瞧左腿,果然已经肿胀起来,尤其那处伪造的伤口周围,呈现种不正常的黑紫色,像中毒了似的。
周予安虚弱一笑,抓起他的长刀,拄着,一瘸一拐地出了林子,走的时间越长,他的腿就越疼。
他坐在官道边上,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了辆要去庄子上探亲的骡子车,车主一开始不愿拉他,无奈之下,他将家传的那块玉佩双手奉上,这才得以让车主送他到通县。
骡子车摇曳了一整日,终于在黄昏的时候到了通县。
他再次往伤口撒了蛇毒粉,然后辞别了车主,面带笑容,一瘸一拐地朝“天然居客栈”走去,刚走近,就碰到了外出买酒的家仆周蚁。
周予安虚弱地朝怔住的周蚁挥了挥手,笑道:“怎么了,才几日不见,就认不出你家小侯爷了?”
周蚁惊得打了个嗝儿,手没拿稳,酒壶瞬间掉到地上,他忙不迭奔上去,上下打量着主子,小侯爷看上去有些“狼狈”,穿着土色粗布葛衣,脚上是双布鞋,鞋帮子上满是泥土,额头红彤彤一片,头发也乱糟糟的,哪有旧日那个衣食讲究的样儿,倒像是受了灾荒的难民!
“您、您……”周蚁发现小侯爷有些不对劲儿,站不太稳,左脚的袜子上渗出了血,他咽了口唾沫,忙问:“您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嗨,快别提了。”周予安让仆人过来扶住他,往客栈里走,笑道:“那天辞别了你们,我就往京城走,半路上歇脚,刚喝了口水,谁知从草丛里蹿出条蛇,咬了我一口。”
周予安将裤管稍稍拉起,给周蚁看他红肿的脚踝,耸耸肩,苦笑道:“我当时就昏过去,从山坡上翻了下去,是路过的一个猎户救了我,昏迷了十几天,总算捡回条命,醒后我想着这副身子,怕是回不了京了,便雇了辆骡子车,让车夫将我送到通县,赶紧与你们会和。”
说着,主仆二人便走进了后院。
周予安四下里瞧了眼,疑惑地问:“人都哪儿去了?怎么静悄悄的。”
仆人周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丧着脸:“小侯爷,您要节哀啊,您那日策马回京,王管事的怕您出意外,就紧随您去了,谁知他回到咱们府上后,并未见您的踪影,夫人和老太太急坏了,小人听从京城来的兄弟说,老太太,咱家老太太过于担心您,生了场疾病,她坚持要去青州一带找您,谁知马车正走在街市,有家人成婚放鞭炮,马受了惊,车翻了,老太太她、她……”
“怎么了?”周予安一把揪住仆人的衣襟,焦急地问。
周蚁重重叹了口气:“咱们老太太殁了。”
周予安如同被人迎头一击般,脸色惨白,连连退了数步,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终于,他敢痛哭出声,似乎拼尽了全力哭嚎:“祖母,孙儿对不住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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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又过了数日。
初三这天,春愿跟大人约好了,去鸣芳苑划船,最近念书看账太乏味,也算换换心情。
今日鸣芳苑不放开,并没有闲杂人等,清净得很。
清风正好,一叶小船悠悠飘在湖面上。
唐慎钰拿着桨划船。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天上的云全都被烧红了,倒映在湖中,晚风徐来,吹皱平净的水面,如同千万片杜鹃花瓣般,美得惊人。
唐慎钰朝船头仰坐着的春愿望去,云光停留在她脸上,恰好她穿了身浅粉色宽袖纱衣,就像水中的才绽放的荷花。
“看什么呢。”春愿很喜欢这种温暖又潮湿的湖气,闭眼深嗅了口。
“在看你呀。”唐慎钰眼神温柔。
春愿莞尔,从食盒里拿出瓶樱桃小酒,还没来得及喝就被他给抢去了。
她也没管,扭头望去,湖边只守着几个亲信,雾兰正在给两只白鹄喂食呢。
“少喝些。”春愿踢了下男人的小腿。
“这玩意儿跟水似的,又喝不醉。”唐慎钰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斜眼觑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霸道,逼着我戒酒,你瞧瞧长安哪个做官的不喝酒呢。”
春愿嫌热,索性将绣鞋脱掉,她活动着脚丫子,看趾甲上涂的大红寇丹:“他们是他们,我只管你,你这人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不注意饮食,什么香的臭的只管往嘴里塞,又睡得晚,这么长久下来,胃就算是铁打的都要病……”
唐慎钰很喜欢听阿愿这么念叨,像妻子,这是他一直缺失的、家的感觉。
“记下了记下了。”唐慎钰抓起她的脚,先打了下,又狠亲了口,“再喝我就是狗!”
“你还少当狗了?”
春愿笑着啐了口,见他仍穿着素色长衫,身上似还带有香烛气,想起上月中周家老太太骤然离世,周予安又遍寻不见,云夫人终于支撑不住累倒下去,他帮衬着把老太太安葬、接待亲朋故友,出钱又出力,眼见着瘦了圈,不过总算把事体面的办完了。
前不久青州那边传来了消息,周予安找到了。
“你表弟快回来了罢?”春愿问。
“昨儿就到家了。”唐慎钰给女人捏脚,她脚白,像刚剥开的嫩菱角似的,“我还没顾得上去看他,听周家管事的说了一嘴,予安被毒蛇咬狠了,再加上晓得老太太是因为他出意外病故的,受了很大的打击,路上几乎水米不进,一直哭,我听着都难受。”
春愿摇头叹了口气:“那他几时再去姚州?”
唐慎钰道:“依例,祖父母身故,他要在家丁忧一年,怕是到时候姚州的那个坑早都填上了旁人,等明年这时候,我再另外给他寻个差事吧。”
春愿微微蹙眉。
丁忧一年?是不是有点久了?
她是真不希望周予安继续待在长安,这人是非太多了,可眼下周老太太刚去世,她又不好逼迫催促唐慎钰,真是烦。
不过话说回来,周予安被蛇咬了还能活,命也真够硬的,这人会不会是装的?
应该不会,若是装,那心该多狠,人又该多薄情冷静,死的毕竟是一手把他带大的祖母啊。
唐慎钰见阿愿面带愁容,有些怅怅然,他手撩了把水,在她面前一弹,笑道:“醒醒,瞎想什么呢。”
春愿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把另一只脚伸给他:“我在想,周予安毕竟是因为咱俩才被迫去姚州的,老太太殁了,他会不会怨恨咱们?”
唐慎钰沉默了片刻,笑着安慰她:“不会,他二十多的人了,这点道理还是能明白的。”
说着,唐慎钰忙岔开这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愿,你还记不记得程冰姿?”
春愿唇角的笑顿时凝固住,立马正襟危坐起来,都过去半年多了,每每想起这个女人,听见这个“程”字,她都恨得牙根痒痒,心里遗憾得要命,当初只是亲手焚了杨朝临,没能手刃这个毒妇,总是意难平。
“她怎么了?”春愿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冷了几分。
“不是她,是她哥哥户部尚书-程霖。”唐慎钰一提起政事,眼里都透着异样的神采:“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若要陛下彻底亲政,就得叫大娘娘退出前朝,若要大娘娘放权,那就得剪除她的羽翼爪牙,前不久因着封公主一事,大大地打击了驭戎监,官家下旨不许威武营再扩编,现在,轮到了户部尚书程霖,此番由恩师万首辅起头,六部的几位长官坐镇,还有御史台和六部科道官们上谏,我暗中联络程冰姿的前夫家--利州运转使曹解安,还有被程冰姿害死的贵妾石家,他们一道将程冰姿的罪证呈了上来,御史台和科道官联合起来,参程霖仗势欺人,包庇幼妹连番杀人。”
“嗯。”春愿连连点头,当初程冰姿那么肆无忌惮地虐杀小姐,不就是倚靠强大的父兄么,她催促着问:“然后呢?”
唐慎钰笑道:“前段时间陛下将程霖的女儿德妃降位,程家已经失去一个强大支柱,如今矛头全对准程霖一人,偏不巧,他老子程庸病危了,大娘娘有心保住这位户部尚书,将包庇纵容程冰姿的过错,都推到程庸身上,大娘娘意思是,老爷子爱女心切,容易做出糊涂事,既然事都过去好多年了,若是再翻扯出来,说不准还会把留芳县的不堪扯出来,对大家都不好。”
唐慎钰叹了口气:“说句实话,这位户部尚书程霖素来谨慎老成,官声也不错,很难扳倒的,可这回陛下因着轻霜小姐被辱之事,铁了心要惩治程氏,命我不论如何,哪怕掘地三尺都要挖出程霖的罪证,这事容易,北镇抚司如果要查一名官员,哪怕他晚上喝了几口酒,睡了那个小妾都能知道,谁知正查着,程庸去世了,户部尚书程霖再三递上辞呈,要回乡丁忧,大娘娘再三劝陛下,事莫要做绝,程庸是名贯天下的大儒,且燕姑娘到底还活着,如今还封了长乐公主,再揪着不放,恐天下人会说你刻薄寡恩,陛下思虑了良久,同意程霖回乡丁忧,三年后酌情再用。”
春愿听得惊心动魄的,不禁想起当日在留芳县时,大人设局,让利州石父当街手刃了程冰姿,那程庸抱着女儿的尸体,哭得极悲痛。
如今程家算是落败了,春愿心里有几分感慨,但绝不同情,如果程氏父子没有纵容恶女,利州就不会死那么多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小姐就不会死。
只能说,报应不爽!
春愿拂去眼泪,忙跪下,给唐慎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哽噎不已:“你当初说会帮我报仇,如今全兑现了,我,我来生就算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你的大恩。”
“快起来。”
唐慎钰连忙扶起女人,他没敢说,对付弹劾户部尚书程霖,其实是恩师万首辅这两年一直要做的事,并非刻意为了你和沈小姐。
唐慎钰心里有愧,不敢去看阿愿那比露珠更清透的眸子,柔声问:“你高兴么?”
“当然了!”春愿倔强地说:“我活着的目的,就是给她报仇!”
唐慎钰竟有些恼,还有些妒忌,望着她:“那我呢?”他都不知道,自己说话有些酸溜溜的:“我似乎只是你报仇的刀,暖床的汤婆子。”
“哎呦!”春愿双手捧住他的脸,使劲儿地揉搓:“你吃哪门子醋,今儿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小姐第一重要,你第二重要。”
唐慎钰心里还不是滋味,他怎么是第二,算了算了,左右沈轻霜已经去世了,四舍五入,他就等于
是第一了。
想到这儿,他又高兴了。
忽地,唐慎钰又忧心忡忡了起来,他心里藏着几个秘密,从前把阿愿当棋子,对她没有任何感情,没那个必要对她说,可现在……他不敢说,他怕一旦说出任何一个,阿愿就会离开,而且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是,既然决定了要和她做夫妻,那不该隐瞒任何事的。
“怎么了?”春愿见男人俊脸凝着愁云。
“……”唐慎钰低下头,犹豫了半天:“我,我有个事瞒了你。”
春愿鲜少见他这般惊惶不安,打趣:“好呀,你是不是背着我找野女人了?”
唐慎钰坏笑:“那我要是真找了呢?”
春愿两指做出剪刀状,直朝他表弟剪去:“我就让你当太监,把你打发给裴肆当小厮!”
“那我可就惨喽。”唐慎钰犹豫了良久,还是没敢说,于是换转了个话头,爱怜地摩挲着她的脸,柔声道:“褚流绪又来长安了,已经有几天了,我怕你知道后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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