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春愿最近吃药,嘴里发苦,再加上太紧张,有些尝不出橘子是酸还是甜,她打量着宗吉似乎真有几分喜欢那个衔春,不敢说半点挑唆的话,便笑道:“雾兰说叶姑娘是娘那边的远房亲戚,下午我在花园子里碰见了,哎呦,好水灵俊俏。”
宗吉揉着被酸到的腮帮子,撇撇嘴,坏笑:“上回皇后来勤政殿给朕送汤羹,被她拦住了,得亏皇后好性儿,没同她一般见识,没想到今儿也轮到她被阻拦到了外头了,就得挫挫她的脾气,否则将来进了宫,可要吃大亏的。”
春愿陪着笑,瞧宗吉的意思,还是想册封叶衔春为妃,怨不得那丫头这么傲,得亏她在花园子忍了这口气,没有发作,嗳呦,雾兰下午厉害了衔春几句,也不晓得结下仇没。
正乱想间,雾兰端着个红木漆盘从外头进来了,这丫头依旧打扮得素简,一点胭脂都没有涂,躬着身,稳稳当当地将漆盘安放在炕桌上,给宗吉行了个大礼后,又给春愿蹲身道了个万福,分别将两只玉碗端下来,温声笑道:“这是奴婢叫后厨炖的补气益血的汤药,这时喝最好,再晚些怕小姐克化不了。”
宗吉很满意地点点头,柔声问春愿:“这丫头算朕跟前儿比较懂事的了,用着还顺手不?”
春愿笑道:“真是难为你这么替我着想,她对我很恭敬,事做的很仔细,不用我操半点心。”说着,春愿端起汤药喝了口,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按理说衔春的身份那么尊贵,陈银怎么不让她进来,倒把雾兰给放进来了,送汤药大可等宗吉走后再送,何必非要现在。
宗吉眼看着阿姐喝了几口汤药,下巴朝另一只玉碗努了努,问:“那也是补血益气的么?”
雾兰温声笑道:“回陛下,那碗是治伤寒的药,小姐儿昨儿在行馆就有点发热,今儿受惊又着凉,更厉害了。”
“怎么回事呀。”宗吉忙放下手里的橘子,手在自己的下裳抹了几把,也懒得顾俗世的礼数和忌讳,大手覆上春愿的额头,另一手又按在自己脑袋上,沉吟了片刻:“朕前儿犯了那种病,这两日身上的热没散尽,阿姐怎地比朕还烫呢。”
说着,宗吉冷眼盯着雾兰:“过会儿宣个太医来。”
春愿刚准备说,是你的手太凉,其实不打紧,大半夜别劳师动众了,谁知就在此时,她看见雾兰眼里闪过抹难以察觉的狠厉。
雾兰低头道:“回陛下,大夫下午已经来了,给小姐请过平安脉。”
宗吉手指点着桌面:“大夫怎么说的?”
雾兰吞吞吐吐的,似有些为难,但还是说了:“大夫说,小姐身上干净着,没有邪祟。”
宗吉皱眉:“什么邪祟,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把朕都给弄糊涂了。”
雾兰轻咬了下唇,小心翼翼地望向宗吉:“奴、奴婢斗胆,想请陛下的示下,奴婢在府里侍奉一位小姐,还是两位?”
外头动人的啼哭声还未止,赵宗吉大约猜见个五六分了,他看了眼惴惴不安的阿姐:“这里自然只有朕的姐姐一位主子。”说罢,宗吉端起热茶喝了口,淡淡道:“你说,是不是衔春使小性儿,为难阿姐了?”
春愿大约晓得雾兰要做什么了,她刚来,不想惹事,便笑着望向宗吉,打劝道:“谁都没为难我,她们都对我挺尊重的。”
宗吉显然是不信,他直勾勾地盯着跪在地下的雾兰,铁青着脸:“你说,说实话。”
雾兰吓得身子一哆嗦,怯懦地回话:“奴婢寻思着,若叶姑娘是主子,那奴婢得恭恭敬敬地侍奉着,不用姑娘操心,奴婢自己就派人将北边地气最暖和的‘毓秀阁’收拾出来,把小姐挪到沉香斋,请叶姑娘住到毓秀阁去,自然也不敢在外头阻拦她面圣;可若、若叶姑娘是客人,那就更不用她劳神费力地伺候小姐,叶姑娘说了,她担心小姐连日来赶路,身上会沾惹到不干净的邪祟,将来恐会冲撞了陛下,便叫嬷嬷丫头们侍奉小姐沐浴搓洗几遍、请平安脉……”
宗吉的脸色越来越差,叶衔春什么意思,还是在勤政殿听见什么了,竟敢轻看他姐姐,怨不得那会儿在荷花池边,阿姐畏畏缩缩地拒绝他接近,怕他嫌弃她脏,原来这里边竟有这个缘故。
做过妓.女怎么了?又不是她想要做的,她就算当过乞丐,那也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哪里轮到到旁人挖苦欺辱!
宗吉噌的下站起,抓起茶杯就砸到地上,气得嘴都发白了,喝道:“把门打开,给朕掌那贱婢的嘴!”
见陈银和雾兰都惊吓得不敢动,宗吉火气更大了:“都是聋子么?”
陈银会意,到门口跟外面的人嘱咐了几句。
不多时,外头就传来啪啪打耳光的声音,以及女人痛苦的惨叫声。
“朕听不见!”宗吉脸色难看的吓人。
顿时,外头掌嘴的声儿更大了,叶衔春一开始还尖叫着、痛哭着,后面就没声音了。很快,有个年轻的太监手成乞讨状,躬身捧着个东西进来了,他手掌沾了血,掌心有颗碎牙,不敢抬头:“回陛下,人晕过去了。”
宗吉盛怒未消:“拿水泼醒了,接着打。”
一旁坐着的春愿早都被吓傻了,头先在船舱时,大人给她教过一句话,伴君如伴虎,瞧,前一刻还红着脸似情窦初开的大男孩儿,这会儿犯了他的忌讳,翻脸就不认人了。
春愿捂着狂跳的心口,看了眼跪在地上满头冷汗的雾兰,这事眼看着是雾兰为了和衔春争这府里的掌事之位,而陈银似乎也默许雾兰这么干,他们下人之间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她实在没那个心力去掺和,但那衔春到底是胡太后调.教过的人,万一那婆娘将来把这口锅扣在她头上可怎么好。
想到此,春愿急忙上前,大着胆子拉宗吉的袖子:“你别这样。”
“这事你别管。”宗吉面无表情地盯着洞开的门口,语气冷漠至极:“这帮奴婢,给几分好脸色,就不知道自己是哪个门子里爬上来的,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合该被打死!”
春愿吓得一哆嗦。
是,今儿若是打死了衔春,眼看着她下午受的那遭气是解了,而且今后府里以她为尊,可没有什么远房表姑娘的事了,但于长远考虑,并不划算。
一则,谁知道宗吉是不是一时气愤上头,万一后面会后悔呢?
二则,胡太后肯定不高兴。
三则,她在欢喜楼这么多年,也算见过红妈妈是如何管手下的花魁,若是让某人一枝独秀,难免会生出骄横难掌控的心,必要有几个人平分春色才好,譬如当时论姿色,小姐是万里挑一的貌美,但红妈妈捧的头牌不止小姐一个,还有玉兰仙、金香玉等等。
同理,雾兰是聪明好用,但也应该有个性子厉害的牵制她才好。
春愿其实也拿不定主意,觉得应该和唐大人商量下,但如今事情紧急,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噗通声跪倒在宗吉腿边,也是“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似赌气又似害怕,学着小姐往年仗义的样子,梗着脖子道:“妾身不晓得该称呼您什么,阿弟呢,还是皇上,就算你眼下也要把我赶走,我也得说几句,衔春不过是一些小事上有些不周到,何至于打死?她也才十七八岁,打小娇生惯养着长大,性子急些有什么?这样的姑娘我还十分欣赏呢,有什么全都表现在脸上,不跟你耍心眼儿,脾气正对我的胃口。”
说着,春愿撇撇嘴:“刚来你就给我添了一道罪孽,我看,我还是走吧。”
“哎呦,这说的哪儿的话。”宗吉忙俯身搀扶起阿姐,他早前就在密档里了解过阿姐的为人处世,虽在男女之事上糊涂,但为人非常有侠气,信守媒妁诺言,帮杨家在留芳县立足,哪怕变卖自己的首饰器物,也要帮欢喜楼的姐妹赎身,所以后来在县衙上,才有那么多受了她恩惠的人站出来帮她作证。
今儿一见,果然如此,对欺辱冒犯她的贱婢如此宽宏。
宗吉摩挲着姐姐的肩头,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好啦好啦,看在你的面子上,朕这次就饶过她,你别生气啦。”
春愿对着这样漂亮干净的脸,怎么可能会生气,她亦从果盘里勾了只橘子,剥了,擩进宗吉手里。
宗吉没接,半蹲下身,啊地张大嘴,真的像个顽皮的弟弟。
春愿无奈笑笑,刹那间有些怔了,忘记了眼前的是皇帝,而她只是个冒牌货,她给他嘴里塞进瓣橘子,像小姐过去摩挲她有胎记的脸那样,亲昵地抚了抚宗吉的侧脸,肌肤白皙细腻得像刚蒸出来的牛乳酪,触感软软凉凉的,仿佛上等的缎子。
宗吉站直了身,嚼橘子,扫了圈跪在屋里的奴婢:“告诉你们,从今儿起这府邸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朕的姐姐,可别再犯了朕的忌讳,否则外头那贱婢就是例子。”
说着,宗吉忽然皱起眉头,手指点着下巴,做出思考状:“阿姐方才说,那个因你去世了的妹妹名儿里有个春,依朕看,那才是忠心可敬的好奴婢呢,叶衔春如何配用这个春字。”
春愿听见宗吉夸她,女人抿唇笑,轻声问:“那你想怎样呢?”
宗吉嗤笑了声:“既然叶氏废话那么多,朕就给她改个名儿,别叫衔春了,叫闲话好了。”
春愿差点把吃下的汤药吐出来,这也太挤兑人了,叶衔春心高气傲,没被掌嘴掌死,倒要先被气死了,垂眸间,她瞧见了雾兰手上戴着那串海螺珠,笑道:“要不叫衔珠吧,她生的珠圆玉润的,这个比较配她。”
“也行。”宗吉点了点头。
后头,姐弟两个又说了会子话,在陈银的再三催促下,宗吉才依依不舍地回宫去了,走之前百般嘱咐春愿,安心住着,他一旦得空儿了,就出来探望她,他喜欢和阿姐说话,特自在。
春愿也是。
看到宗吉,她仿佛看到了小姐,有种家的感觉,一点都不陌生。
寒夜寂寂,子时的梆子声敲了三下,这两日不知怎地管得严,宵禁的早,街面上早都没什么人了,东福居涮肉坊还亮堂着,这家几十年老字号位于淮南郡王府和皇宫的中间处,所以,如果两边有什么人员往来的动静,坐在这里都能看见。
二楼的尽头的包间里,窗子敞开半边,冷风嗖嗖地往里钻,方桌的正中间摆了铜锅子,里头搁了两根羊腿骨,羊汤早都凉掉了,桌上盘子里是切得薄厚适中的羊上脑,几乎没动几筷子,萎靡地化开。
在桌子的左右,分别坐着唐慎钰和周予安,他们仍穿着官服,未曾回家,从下午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到现在。
唐慎钰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端起酒壶,往酒杯里倒老秦酒,酒溢出来都不知道,他端起一饮而尽,盯着黑乎乎的外头,耳朵几乎拎起来听动静,面上虽说稳如泰山,可心里有些慌。
前淮南郡王府里的下人他暂时来不及调查,想都不用想,下人们后背的势力肯定复杂,阿愿这人记仇,旁人给了她气受,她会不会冲动之下报复回来?皇帝肯定会问她话,她能答上来么?会不会露怯?有没有说错话?
皇帝年轻,可陈银是个老狐狸,会不会看出不妥?
烦躁之下,唐慎钰直接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喝。
而那边的周予安仍保持着微笑,弯着腰,两腿八叉开,手放在炭盆上烤,火红的热炭在他的瞳仁里投出块红,他原本面相就亦正亦邪,此时越发显得妖异。
周予安心跳得厉害,那个贱婢早在留芳县时就怀疑过他失职,会不会在皇帝跟前乱说?会不会告他黑状?今儿下午她送了他一盒子手剥的松子,这到底他妈的什么意思!
“哎!”
“哎!”
兄弟两个同时叹了口气。
周予安手搓着发凉的脸,望向唐慎钰,悄声问:“哥,你说燕小姐会不会报复我?”
“你又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她干麽要报复你。”唐慎钰翻起个空酒杯,给周予安满上,笑着安慰:“今儿我去皇宫面见陛下,上报了留芳县的事,陛下对咱两个赞不绝口,尤其是你,说难得你出身尊贵,却没有那起富家子弟的纨绔气,差事办的很好。”
“真的?”周予安紧张地问。
“你都问了我五遍了。”唐慎钰大手按住周予安的肩膀:“放心,路上那几日,我几乎是低眉顺眼地伺候小姐,无有不从的,她答应了我,肯定会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我想着,你的官职少说得升到百户,千户也有可能!”
“那要这样,就太好了!”周予安脸上有种奇异的狂热,“若是真能升,父亲在天上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少不得要给我托梦,夸我长进了。”
“你小子。”唐慎钰拳头砸了下表弟的肩,叹了口气,温言劝道:“你也不小了,以后当差一定要上心,办差是一码事,为人处世是另一码事,该低头弯腰的时候,一定要弯下去,小人是得罪不得的。”
“是是是。”周予安连连点头,他从前十分厌烦唐慎钰念经,今晚这裉节儿上,他还是很能听进去:“你放心吧哥,我一定会跟你多多学八面玲珑,不会用下巴颏看人,定跟太监把关系处好,也不会再瞧不起王府里那位佛姐了。”
唐慎钰被逗得都喷酒:“佛你大爷!”
周予安嘿然一笑,双手端起酒壶,给表哥倒酒:“尽说我了,我瞅着表哥你的官估计也得升一升吧。”
“估计不成。”唐慎钰笑了笑,“说实话,咱们留芳县弄得那个局多少有些冒失了,现在细想想,留下的麻烦不少,而且我已经是从四品了,往上升极难,不仅要有非常大的功劳,而且朝廷上也要有人帮我疏通,更要紧的是我也才二十三,年纪阅历都差得很远。”
周予安心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打趣道:“你也太过谦,万一让你做正四品的佥事呢?”
正在此时,打街尽头处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
唐慎钰和周予安互望一眼,收起笑,同时紧张得起身奔向窗子那边,果然瞧见几个太监和侍卫打王府那边过来了,在酒楼跟前勒住马停下,为首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太监,眉目清秀,瘦瘦高高的,正是皇帝身边的亲信黄忠全。
那黄忠全仰头朝二楼望了眼,翻身下马,朝里走来。
唐慎钰和周予安急忙出去相迎。
只听咚咚咚杂乱的上楼脚步声响起,不多时,黄忠全便出现了,这太监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厚披风,脸冻得红扑扑的,未等唐慎钰兄弟见礼寒暄,黄忠全便笑呵呵地急奔过来道喜:“恭喜唐大人,贺喜唐大人,赶明儿您可就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了!”
唐慎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下神儿,扭头看向表弟。
周予安简直比他表哥更惊讶,笑中含着抹难以察觉的妒恨,他拳头砸了下唐慎钰的肩膀,一把揽住表哥,欢喜道:“瞧我说得准不准!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喜事啊!”
唐慎钰还有点儿懵,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赶紧让出条道儿,将黄忠全迎进包间里,忙倒了杯酒,双手捧着递给黄忠全,笑道:“哎呦,天冷,公公快喝杯暖暖身子。”
“老唐,过后可要摆两桌哪。”黄忠全嗞儿地喝尽酒,显然和唐慎钰极熟,斜眼觑向男人,笑道:“咱家接陛下口谕,去给首辅知会一声,大概就走个过场,日后寻个合适的由头就给你升了,可以啊老唐,这差事办得漂亮,咱家还从未见陛下这么高兴过。”
唐慎钰连连擦额边的汗,忙躬身道:“这都是微臣应当做的。”说着,他左右看了圈,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那位小姐如何?可有惹陛下生气。”
“嗨!”黄忠全眉梢一挑,笑道:“咱家伺候了陛下十来年,就从没见过陛下背过谁。”
“嗯?”唐慎钰顿时怔住,忙问:“怎么说?”
黄忠全踮起脚尖,凑近高大的唐慎钰,手肘捅着男人结实的小腹,悄悄耳语:“小姐一见着陛下就哭得伤心,哎呦呦,那么张天仙似的脸蛋儿,再配上那么些梨花雨落下来,咱家站在远处瞧见了都心疼,陛下更不必说了,直接把小姐背回了沉香斋,稀不稀罕?怕是皇后都没这份儿待遇。”
唐慎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看来阿愿还是很机灵的,他当初果然没看错人,按理说,他绝不可能忽然升这么快,估摸着阿愿添油加醋地在陛下跟前美言了。
唐慎钰摇头笑,嗨,这丫头!
忽地,他猛然记起还有予安的事没问,忙扶住黄忠全的胳膊,笑道:“如此真是甚好哪,那小侯爷呢?他升成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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