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素的手里攥着这张纸条, 她保存得很好,裴九枝按下的折痕锋利清晰。
裴九枝低了头,能清楚地看到这纸条上那串孟浪荒唐的文字——他亲手写的。
他自然不好意思当面对乌素说这样的话, 便将之写了下来。
但……他没有想到, 乌素并不识字。
她怎么能不识字呢?云朝到底有没有在乡野各处开设学堂!
裴九枝的手指还按在乌素肩膀的伤处上,乌素抬眸,认真看着他。
她看到,裴九枝的侧脸红了起来,仿佛明丽的晚霞落在雪山上,映出点点绯色。
裴九枝沉默着,乌素低下了头,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不识字,许多人类都看不起不识字的人。
乌素拢着这张纸条,低了眸,有些失望。
她正待将纸条收起, 裴九枝却起了身。
他用白帕将沾了药膏的手指擦净,从乌素手上接过纸条。
两人指尖相触, 他的指尖微凉,在触到乌素手指的时候, 他用指尖勾了一下她屈起的指腹。
“你都没看懂?”裴九枝侧过身, 坐在乌素身边。
他的嗓音很低, 带着些许哑意。
乌素是屈着腿坐在床上的。
她身上披着的圣洁白袍从床榻上垂落, 耀目的日月刺绣堆在她的身侧。
谁能想到, 这样神圣无瑕的衣物,内里紧紧裹着的, 却是一个小妖怪呢。
她点头:“小殿下,有些字我不认得, 就都没看懂。”
裴九枝白皙的手指紧紧捏着这张纸条,他的视线一触到他亲手写下的字,便飞速移开。
他依着乌素的意思,给她念了出来。
“乌素。”他说,嗓音低缓如雪山刚化冻的泉流。
“我认得。”乌素连忙说道,“这是我的名字。”
“你的右……”裴九枝的声线骤然间凝滞,仿佛那和缓流淌的泉流遇到了阻碍。
许久,他接上前半句:“胸下。”
这句话尾音,低哑极了,几乎要让人听不到。
乌素马上将自己裹着的衣袍撩开,低头看了一眼,她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于是,她抬头,疑惑地看着裴九枝。
乌素发现,落在裴九枝这座雪山上的云霞愈发热烈了。
他的肤色本就如玉洁白清透,不染尘埃,如今他面上的绯色愈发明显。
她的衣衫没拢好,裴九枝视线又落在那残破衣衫下的那枚痣上。
他飞快地将乌素的衣领拉好,紧得令她差点一口气没吸上来。
裴九枝继续说:“有一颗痣。”
乌素的眼眸原本懒懒垂着,在裴九枝如此说的时候,她黑白分明的眸骤然睁大。
“小殿下!你看到了!”她有些惊慌,她将自己的衣袍紧紧拢着。
裴九枝知道她的意思,他侧过头去,索性都承认了:“不是方才看到的。”
乌素忽然觉得自己面颊发烫,也不知是怎么了。
她以为裴九枝念完了,便道:“小殿下,我……我知道纸条的意思了。”
乌素往后躲了躲,裴九枝却倾身靠了过来,他两手按在乌素的身体两侧,定睛看着她。
“我还没念完。”他说,带着些许灼热的气息落在乌素面庞上。
乌素的眼眸微微眯起,她被这气息撩着,感觉眼底有些水意,或许是她太紧张了。
“我说,那天晚上,若你醒来之后觉得疼,那便是我咬的。”
裴九枝低了头,他束得齐整的墨发落在肩头,也落在乌素的颈间。
他用很低的音量,在乌素耳边如此说道。
裴九枝甚至在这句话的末尾,补了他写下的落款:“——小殿下。”
这句话,带着些许湿润的热意,窜进乌素的耳朵里,将她灼得快要昏过去。
乌素的身子不知为何,软了下来,靠在他的身上。
她的内心飘过无数思绪,最终却下意识回道:“原来是你咬的?”
她就说那天怎么回房一看,右胸下多了一串牙印,疼倒是不疼,但痕迹确实在那。
“是我。”裴九枝盯着藏在她乱发间的耳垂说道。
乌素愣成了一尊雕像,原来是他!
她就说他贵为皇子殿下,怎么回来亲自查这事,原来这就是他本人。
乌素被他沉沉的气息逼着,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她眼底的湿意涌上,竟被逼出了眼泪。
裴九枝的手指屈起,替她将这一点泪水擦去,问:“怎么了,我很可怕?”
乌素点头,裴九枝按在她眼底的手指僵住,些许凉意泛了上来。
“小殿下,那晚我不是故意的。”乌素开口,轻声解释。
“我那天,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香味,然后,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你是中了药,我也中了。”裴九枝回答。
乌素低头,将自己的面颊捂住,她的声音闷闷的:“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嗯……”裴九枝应了声,他看到乌素的模样惶恐又可爱。
他骗她:“既然冒犯了我,自然要负起责任。”
“嗯,任凭小殿下发落便是。”乌素认错倒是十分积极。
裴九枝没想到乌素还真信了。
他的手指撩起乌素耳边的鬓发,忽地俯身,在她的眼角处吻了一下。
他冰凉的唇贴上来的时候,乌素的身体又僵硬许久。
她在认真思考,这是小殿下自己主动的,可不算是她冒犯了他。
裴九枝的薄唇抿着,他的视线余光落在乌素不断眨动的长睫上。
——他不过是做了那天晚上做过的其中一件事。
乌素的胸脯起伏着,她的呼吸有些乱,那双一贯平静的眸泛起些许涟漪。
裴九枝还是坐在她的身边,他低眸,手指勾着她落在身侧的发丝。
他问:“任凭我发落?”
“嗯。”乌素想,就算小殿下刺她一剑也没事,她还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逃跑。
裴九枝似乎能看穿她内心的想法,他继续问:“现在不躲了?”
乌素想起自己为了瞒过这件事撒的许多个谎,最为蹩脚的就是那个鱼目和樱桃梗。
她轻轻叹气:“小殿下,我不是有意要骗你。”
如果小殿下拿不出证据来,她还真不会承认,可是,他连那样隐秘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她的衣衫还破着,一低头就能看到那明晃晃的证据。
乌素解释不通。
她低着头,就这么安静坐着,直到她想起了什么。
“小殿下,那你的伤好了吗?”乌素想到那天晚上他受了伤的手掌。
那血,湿淋淋的,糊着她的手臂和身体。
“好了。”裴九枝朝她摊开手掌,他想起那天醒来之后,乌素还给他包扎了伤口。
乌素撇清责任:“小殿下,这不是我伤的。”
“嗯。”他合起手掌,顺带将乌素的手也给拢了起来。
他没解释这伤是他自己划伤的,那一晚,他确实没能抵挡得住那神秘香气的作用。
其实,那旖情香只是一个引子。
若那一天,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任何一位其他妖类,他都能保持冷静。
但来的是乌素。
云都之下,镇压万千妖魔。
在那夜旖情香散开的瞬间,所有被压在封印下的妖魔都被激起了,无比躁动。
但当乌素嗅到这香气的时候,所有妖魔的躁动便被安抚下来。
旖情香默认她是方圆八百里之内,最强大的妖物,
前来的妖类越强,裴九枝便越不能抵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乌素面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当然,这些乌素都不知道,裴九枝也不知道。
乌素的手被他拢着,她努力往回拉了一下,没能将自己的手拉回来。
他攥得有些紧,似乎是真的怕她跑了。
乌素认真道歉:“小殿下,对不起。”
裴九枝从袖间摸出那一枚乌素遗落的珍珠耳坠,问她:“是你的?”
“是靖王府的。”乌素纠正他的话。
“我只能戴一个晚上,这首饰贵重,招待完贵客之后,靖王府就要收回去。”
裴九枝转过身,将这单枚珍珠耳坠佩在她的耳垂上:“那现在是你的了。”
乌素问他:“那这件事,靖王殿下知道吗?”
“我要他府上一些东西,他不会介意。”裴九枝知道靖王是位大方的兄长。
“好吧。”乌素抬手,碰了一下垂在自己耳边的珍珠。
裴九枝的视线随着那摇摇晃晃的莹润珍珠移动。
在他眼前的乌素,身上裹着他的衣服,在那圣洁的白袍下,她的衣衫破烂,几乎快不能遮住身体。
裴九枝思及至此,呼吸一滞,待继续吐息时,他的呼吸已变得有些灼热,不似平常的清冷凛冽。
乌素靠着他,没察觉到什么,只感觉他伸出手,将她的身子拥住了。
他们最开始遇见的时候,本就是那样的关系,所以,现在做起某些事,也更加顺理成章。
“小殿下?”乌素扭过头去,轻声唤他,颤抖的唇却碰到了他高挺的鼻尖。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相融,纠缠着不知名的情愫。
“嗯,在。”裴九枝认真应她,他低眸的时候,长睫险些触到她的面颊。
他抬了头,冰冷的唇瓣略微上移,即将落在乌素的唇上。
乌素瞪大着双眼,她在思考小殿下做这件事的目的与意义。
人类,靠得这样近,是要做什么呢?
做那天晚上的事情吗?
她感觉自己的面颊发烫,但并不知道它代表的意思。
就在他即将吻上她的时候,门外却传来小心翼翼的“笃笃”敲门声。
仿佛是被什么惊醒,裴九枝松开了乌素,利落站起身来。
他身着的白色单衣勾勒着他身体的轮廓,显得他宽肩窄腰。
从衣褶的走向上看,可以看出漂亮的肌肉轮廓。
乌素想,小殿下的身体,是一具很完美的人类躯体。
裴九枝又重新检查了一遍乌素的衣袍有没有裹好。
他甚至将她坐着的床榻旁的帘幔也给放了下来,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的。
乌素把这评价为眼前的这位小殿下可能是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把她关住。
裴九枝喝了桌上备着的热茶,将喉头热意压下,而后才去开了门。
许陵知礼数,只敲了一次门,便拿着裴九枝需要的东西候在门口。
“九殿下,这是您要的衣裳,大夫一会儿便过来给她看伤。”许陵将手中的锦盒递给裴九枝。
“好。”裴九枝接过锦盒,应了声。
“要派人过来伺候那位姑娘换衣吗?”许陵又问。
“不用,我……”裴九枝这个“我”字说了出来,才发觉自己想要说的那句话有多么孟浪。
他改了口:“她自己可以。”
许陵展现出自己毕生最强大的毅力,这才忍住了没有开口问裴九枝这个问题——
“您是说您可以来?”
他换了个角度询问:“九殿下,您对大公主与太子殿下说的事,是真的?”
“真。”裴九枝对他人说话,吐字吝啬。
许陵听了,险些没晕过去,换皇室哪一位殿下说出这样的话,他都不会如此震惊。
可这是九殿下啊,他就像是天上的仙,山上的雪,不沾染任何俗事。
他怎么能……要娶妻呢!
尤其,他要娶的还是一位靖王府里的普通侍女。
许陵觉得天塌了。
裴九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又将房间门给合上了。
他道:“让大夫晚些过来。”
许陵一听,又冷静不下来了,让大夫晚些过来是什么意思,九殿下你想在里边做什么!
啊!许陵内心发出无声的呐喊,想要到外边去疯狂地大叫。
他在想,如果皇上知道此事,会不会吓得直接晕过去。
裴九枝将装着新衣裳的锦盒拿了进来,屏风后,乌素的两只脚已经伸到帘幔外。
乌素本想下来透透气,但裴九枝走了过来,俯身将她的脚踝捉住了。
他掀起帘幔一角,将乌素的脚放了回去。
乌素躲在床榻上,屈起双腿,抬眸安静地看着他。
她唤了声:“小殿下,你回来了?”
“现在走得动路了?”裴九枝打开锦盒,替她将衣裳取出,问道。
乌素之前确实没什么力气,将那恶妖拖了那么久,她的能量都快支撑不下去了。
但现在休息了那么久,她也有了些力气,便想着下去走走。
“嗯。”乌素轻声应道。
“是被那恶妖吓得才这样?”裴九枝问。
“是。”乌素顺着台阶下。
裴九枝将乌素不久之前的恐惧全部推到那恶妖身上。
他安慰她:“他已经被我杀了。”
乌素身子一缩,连忙点头:“嗯嗯。”
她不得不承认小殿下斩妖除魔是有几分本事。
可她就是妖。
裴九枝将折叠好的衣裳递给她,乌素接了过来,她的指尖触到那精贵的柔软布料。
嗯,这衣服真好,比靖王府里统一发的还要更精美。
乌素低头,将这白裳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问裴九枝:“小殿下,这个要收回去吗?”
如果要收回去的话,她就小心一点穿,免得哪里脏了。
裴九枝看着她微垂的安静眼眸说:“不用。”
乌素点了点头,就这么在裴九枝面前,将他裹着自己的祭服袍子给解了下来。
裴九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他马上转过身,衣物摩挲着,发出利落声响。
“你在别人面前,也是这样?”裴九枝背着身问。
乌素略抬高了头,将自己肩上落着的碎布给扯了下来。
她有时不太记得人类的礼数,但在靖王府的时候,她都是独处,所以,她也未曾在意过这个。
这不是小殿下一直在她面前站着,不肯走吗,她就只能当他不存在了。
乌素想了想,回答裴九枝:“小殿下,靖王府里,与我朝夕相处的都是女眷。”
裴九枝面对着外侧的屏风,他看着屏风上的青竹,平静说道:“你不能在外人面前如此。”
他觉得乌素天真又纯粹,真就傻得什么也不知道。
乌素自然是依着他:“好,小殿下。”
“我……我在的时候,便不用拘束。”裴九枝想了想,又补了句。
“嗯?”乌素好奇求问,“为什么在小殿下面前可以?”
裴九枝被她这个直白的问题噎得喉头微微滚动。
他说:“因为我会转过去,别人不一定。”
“嗯。”乌素应道,尾音带着些许疑惑。
乌素是想不明白,如果他最后要转过身去的话,那她一开始干脆不那么做不就好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好继续问,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乌素将自己的坏衣裳脱了下来,还有些惋惜,这衣服本来还能穿很久,没想到被那恶妖弄坏了。
如果他只弄坏一个洞,她还能想办法修补,但那恶妖气急败坏,弄坏了好多处。
乌素发现,自己背上还有几处伤痕,火辣辣地疼,应该也是在挣扎时磨破的。
她不想告诉小殿下。
小殿下给她上药的时候,总是脸红,她担心他的身体,脸一直红着,似乎不太好。
乌素将新的裙裳裹在了身上,但云都里贵女的衣饰十分繁复,她自己又没怎么做过伺候人的活儿。
所以,乌素发现,她不会穿这个复杂的衣服。
几重丝绦与软帛缠在她的腰上,乌素绕来绕去,转了几圈,也没理出个头绪。
在她穿衣的时候,裴九枝一直背着身,他听到身后传来的细微窸窣声。
他能想象出乌素穿衣的样子,但他没细想,这种事,不能想。
裴九枝压下自己那些奇怪的念头,只耐心等着乌素将衣服换好。
但他感觉乌素穿了许久的衣服。
而此时的乌素已经不小心把腰间的丝绦与珠链打成了一个死结。
她也不急,就低着头,慢悠悠地解着这些结。
最后,裴九枝等不下去了,他主要担心乌素寻了个机会跑了。
他的感知倒是敏锐,乌素确实存了要跑的心思。
裴九枝回身,看到乌素狼狈地坐在一堆死结中央。
那素白的衣裳将她的身体裹着,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她还没穿上外袍,还在认真研究这裙子的穿法。
裴九枝的视线从她肩头上掠过,他靠了过去,没看乌素露着的胸口与肩背。
“不会穿?”裴九枝问她。
“不会。”乌素承认。
“我来。”裴九枝将她手里的丝绦接了过来。
他将缠在一起的丝带与珠链解开。
他让乌素抬手,将一些丝带与披帛拢在她的袖间,在合适的位置固定。
乌素恍然大悟:“小殿下,原来是这样。”
裴九枝问她:“记住怎么穿了吗?”
乌素当然记住了,于是她点头。
但裴九枝的反应似乎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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