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但是周霓背着梁音夜做这事,心也不安。就算他是自愿的,可梁音夜要是知道她收了他这钱,也一定会生气。
没想到的是,当年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没有被发现,在几年之后,却是毫不设防的,还是叫她给知道了。
周霓晃了晃她的手臂,“生气了吗?不要生气好不好?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嘛,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而且你们现在也在一起了嘛,也算是好事?”
梁音夜摇摇头。
不是这个道理。
知道周霓背着她收下他的帮助是一回事,主要是……
她在心里算着时间,那个时间、应当也是他最艰难的一段时间。是他负债深重,肩担重任到难以前行的一段时间。
他当时恐怕自身都难保,一睁眼就是负债累累。他当然需要钱,需要钱还债、需要钱拍电影,在那种情况下,他连一丝缝隙都腾不出。可她不知道他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怎么会知道她缺钱,又是怎么做到,什么都不同她说、也不叫她知道,只辗转找到周霓,通过周霓将那么一大笔钱借给她应急。
借给她以后,那他呢?
他的路是不是又更难走了一点?
本就已经那么难走了,她不太能想象,又加上了几分艰难?
她一直以为那五年他不在,却在经年之后,倏然得知,她只要回头,就会发现他一直在她的身边。
他从来没有舍得放手叫她一个人过。
那五年的难过,被一股洪流用力冲刷了一把,冲去了泥沙,洗去了尘埃。
可是,如果叫她知道的话,她不可能会收下这笔钱。她可以晚一点解约,可以慢慢攒钱挣钱,她可以晚一点再出来闯,就算成名慢一点也无所谓,就算会错失许多机会她也不可惜。或者,她会回家去和爸爸妈妈求助,抛却那些自己心里的自尊,去示弱、去求助,借来一笔钱,叫他前行的路略略坦行一些。
她如何舍得,叫他本就满是荆棘的路更加难行?
梁音夜抱住了周霓,心头的钝痛一阵一阵地在上涌。
她太对他不起,她太对他不起。
上天啊。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叫我回到那个时候,好好地去爱他一回……
眼泪无声淌落,要将她整个人都漫过。
“周霓,怎么办,怎么办。”她无助地呢喃着。
周霓像拍小孩子一样地拍着她的背,轻声:“什么什么?不着急,不着急。”
万千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将她搅得极乱。她攥紧手,任由指甲掐进手心里,想要痛觉来恢复一点理智。
“我想爱他,像他爱我一样,好好地爱他,可我不知——”声音里染了哭腔,她痛苦不堪,“我不知该怎么做。”
她已经很糟糕,可她不知该怎么让这股糟糕好转。
“夜夜,你听我说。”周霓轻抚她的背,想稳定一点她的情绪,“你想爱他,那你就好好地生活,生活下去。你要长至百年,与他白头偕老,你就能好好地爱他。”
周霓的话像是将她乱成一团的思绪稍稍理清,在一片迷蒙之中,注入了一缕光亮。
她搂紧了周霓,越搂越紧,像是溺水的人想从海面上抓住一叶扁舟。
是那般无助又彷徨。
“夜夜,记得吗?他说的,你对他而言,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生命的坠落,对他而言,会是难以承受的磨难。所以你更不能叫他失去你的。”周霓扳过她的身体,与她对视,神情很认真,“收下他隐晦又热烈的爱意,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去爱他,好吗?”
泪水斑驳了整张精致雪白的脸,她痛得哭声破碎,只知点头。
擦干了眼泪,只剩下通红的一双眼,她去外面吹会风,想借由冰冷的寒风散些头痛。
却在经过厨房处,听见了里面有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何昭云,和剧组里的厨师在说话。
梁音夜不由驻足在小屋外。
何昭云熟稔地切着菜。在梁音夜上次病发之前,她在家里很少下厨,只偶尔小女儿回家来,她会亲自下厨做上一顿。
夜夜生病后,胃口差得厉害,她也腾出了工作,不再像以前那么忙,便经常下起厨来,给夜夜做吃的。哪怕折腾几小时她也没吃多少,但能多吃上几口也是好的。
这段时间做得多了,现在动作很是娴熟。
她和旁边的师傅闲聊着:“我家夜夜就爱吃这面的。做别的她都没能吃多少,但是做这个她能吃掉一碗。”
梁音夜拍了一早上的戏,又哭了一通,走了一段,确实有些累。她忽然失力地靠在这个屋子的外壁上,仰脸朝着微弱的曦光,闭了闭眼
师傅说:“女演员都吃得很少哦?她好瘦,真人比网上瘦多咯。”
“是啊。”何昭云感觉自己像是在喂小猫,精细地喂养着。可她觉得,小月亮吃得都比夜夜多。何昭云忧愁地一蹙眉。
梁音夜直起身子,绕了一圈,走回自己的屋子去。
她一直将心门紧闭,不曾朝人所示。而被主人关紧的大门,即使是最好的心理医生,也难以撬动。她很心疼顾医生,因为她觉得自己很难治。
心底的症结摆在那,是无人知道的一片荒地。荒烟蔓草,贫瘠荒凉。
可是这一次,她自己愿意的,想打开那扇门。
用力地在拉动门栓,想要将它推动。
白茫茫的雪地里,那点人影忽然加快了脚步,跑了起来。
闭上眼、埋头跑,好像前路就是终点——等待她已久的终点。
那天的事情,梁音夜没有和他说。
眼泪擦干、情绪缓好,他见到她时,她已经如常。
拍摄照常在进行,《逢春》剧组用尽了这里的冬天,迎接它的春天,还要继续使用。
前段时间还能捧起一抔纯白洁净的雪,现在也都化作了春水。
杀青的最后一场戏,是逢春要走向她的下一站点。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回头望了望。
——满目的春天。
她走过的那条路,长满翠绿的新芽,只是她赶路匆匆,刚才一路赶来,竟都没能发现沿途有这般盛大的风景。
当这一大片的春天映入眼中的时候,她的眼眸里好像也长出了草芽——是那般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眸光,她好像得到了复苏。
春天复苏。
逢春复苏。
远处枯了一整个冬天的枯木,不知于何时长出嫩芽。
枯木逢春,也是复苏之景。
“杀青了!”
周遭嘈杂,有很多声音在耳边跳,但是一直没能真正进入她的耳廓。直到这一声响起,她才晃然回神。
梁音夜看向了远处的闻晏。
她轻轻眨眼,好像看见了属于她的生机。
她粲然一笑。
闻晏也在看她,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看着看着,竟是眼看着她朝自己奔来。
——剧组里的人都知道,尤其是小池和桃桃芋芋最清楚,梁老师是最避嫌的人。几个月拍下来,不管私下里怎么样,在公开场合从不与闻导有任何亲密接触。就算狗仔在这边跟上四五个月,恐怕都拍不到一点有价值的照片。
就算在所有人眼里,都认为他们是情侣,但是当事人就是没打算承认。
可是今天,在场的所有人,竟是都慢慢睁大眼——眼睁睁地看着刚刚杀青的梁老师扑进了闻导的怀里,扑了个满怀。
准备去给梁老师送花庆祝杀青的人顿住了、小池顿住了、桃桃芋芋顿住了……
别说他们,就连被抱的某个人,动作都是猝不及防的僵硬。
涂恪远远地看着,原打算给梁老师送上一句杀青祝福,但是现在来看,好像插不进去话了。
他的双手插在兜里,看了一会儿热闹后,平静地转身离开。
他是早上杀的青,比梁老师稍早了会儿。
但反正,这场电影结束了。
这场戏,结束了。
闻晏握住她的腰,手掌颠了颠她,微微笑道:“这么高兴么。”
“闻晏,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她声音轻扬着。
可是他却是一滞。
刚刚升起的欢腾雀跃,于这一刻卡顿住。他很熟悉这个套路,大喜之后,再揭露大悲。
她刚刚的这个拥抱太反常,叫他惊喜到,他不敢听接下来的消息。
周围还有很多人,可是她全都当做了不存在,从他怀里跑出来,小脸上的神色十分认真:“《逢春》拍完了,后续制作还需要一段时间,距离它上映,也还早……”
他微凝起眉眼看着她,心中隐有不安。
她鼓起勇气继续道:“这段时间,我想去国外散散心,我想试着,让自己好起来。”
国内大好河山,自然也可以散心,但是随着她知名度的提高,出行变得不便。而她只想纯粹地走走逛逛,不想要太多的注意力,所以她想出国去静静心。
这是她从得知他借钱的那日起,便一直在思索的事情。
也是她想做了很久的事情。
她想抛下这一切,抛下她前二十二年、后五年的所有身份、所有事情,轻轻松松地去走上一遭。
她想要绕出那个困境,走出所有的阴影。
她确实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稍作修整,是为了更好地前行。
他的目光很深远,没有立即给出回复。
他不答,她不安地去握他的手,“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就一起去玩,然后你要忙的话,你就回来……我每天都会和你保持联系,会经常给你发信息……”
“肆肆。”
他顿了下。
原本是想说什么,可是在念起这两个字时,想到当时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时,他忽然顿住了。那些话语凝结在喉中,再说不出口。
他的手掌轻抚过她的面颊。他指腹有薄茧,她的脸又太细嫩,即使是在这呼呼刮了几个月,也没有粗粝分毫,是以他的手抚过时,带起轻刺感,却又是让人眷恋上瘾的那种触感。
他温声问说:“我能放心你吗?”
“你要放心我的。”她见他当真是在考虑这件事,态度也松软下来,不由弯唇轻笑,“我想好好的,来爱你。我还想爱你很久很久。”
他的喉结滚动,在那一刻,喉间涩到难言。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滴蜡油滴在他心口,滚烫烙下印,可他心甘情愿,甚至,还想要滴落更多下来。
他想,他成功了,她借着逢春在复苏。
她在变好。
可是他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
他心中喟然。
他的肆肆主动朝这个世界伸出了手,她放开了心门,终于想要肆意一回。想丢下一切,试着去拥抱亲吻这世界。
他该抬手的,也想抬手。
只是在这时,手变得有万斤重。
他怕,他也会被她一起丢下。
“会回来?”
他的问句这般简单,所有的问题与担忧尽数融进其中。
她重重点头,“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他心中一动。
“我的港口在这里,我怎么能不回来呢?”
他心中大震。
于下一秒,将她拥进怀中,恨不得镌刻在自己身上。
闻晏紧紧闭上眼。
他知道,这个手,他会抬,也非抬不可。
他从未想过,他的肆肆对于情话,信手拈来。
说得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动听万倍。
他想在这里与她接吻,可是又顾念视线众多。
可她好似洞察他意,踮起脚尖,主动贴上他的唇。
有个场务撑住桌子差点站起来,又强行自己给自己按了回去。
剧组所有人表面一派平静,云淡风轻。
内心:“!!!!!!”
啊啊啊!我们看到了什么!你们在干什么呢!不是避嫌吗!不是不肯承认吗!怎么一来就直接亲上了啊!给不给人一点缓冲的时间呢!
握拳、握拳!忍耐、忍耐!
手机呢?拍照!哦对了,不能拍!啊——该死!想拍!想外传!想昭告天下!这对小情侣还是没能按捺住,终于还是爆出马脚了!
拳头都要握碎了。
在梁音夜从他怀里退出后,转过身来时,万千炽热的视线一秒收回。
众人低头,该做什么
就做什么。
——啊,好忙,好忙、好忙。
《逢春》杀青后,他们回到申城,约莫过了一周,梁音夜才准备动身。
小月亮的安顿是个问题,它的姐夫自然乐意,但是他工作太忙,外出不定,所以梁音夜还是将它拜托给了何昭云。
何昭云各种不放心,从梁音夜坦白自己要出国的这件事后,她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问题想问,问来问去,也没能消除半点担忧。
她抱着小月亮,拉着女儿的衣角,问说:“妈妈跟你一块儿去吧?我也没什么事,我跟你一块去玩玩。”
梁音夜失笑,“我不是小朋友了,哪里需要您一直跟着我呢?您已经陪我很久了,我知道你这段时间推掉了很多事情——接下来你就忙自己的事情就好。”
何昭云在申城许多年,一直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奔在她身上那么久,已经足够,该去过自己原本平静的生活了。
何昭云眸光难掩难过和不舍。迟疑又缓慢地松开她衣角,“记得多给我发发信息昂……给别人发的时候,顺带给我也发发就好了,我看见你没事才放心。”
她这话,其实有些卑微。
听得人心里都难受。
梁音夜抿紧唇,点点头,闻晏还在等她,他们要去机场了。
望着他们的车离开,何昭云看了很久。直到消失不见,她也没有转身回去。
随着孩子长大,与父母之间,注定是渐行渐远。
她说,她不是小朋友了,可是,她还是小朋友的时候,自己也没能多陪陪她。现在再想陪,她也已经不需要了。有些遗憾,错过以后,就只能遗憾一生,没有弥补的机会,也不可能重来。
何昭云的心里窒闷着,潮湿得难受。
闻晏送她到机场,目送她进去。
因为身份的原因,他们装扮得严实,为了避免被认出来、被人群簇拥围绕,他们也没能在这边过久地停留,没法缠绵,也没法再耳鬓厮磨着说太多不舍的话。
即使该说的话、想说的话这几天早已说过,就连昨晚都说了不少,而且她是出国,又不是断联,每一天都可以说,但他心口还是涌着阵阵不舍,像针扎一样的泛着疼,不想放手。
周围人来人往,他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可他并没有在想那些,他只是在想,抬手让她手,几乎是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甚至,现在就想反悔。他紧紧攥住拳头,才能克制住拦人的冲动。
脑海里有一大堆杂乱的想法,望着她独自走进去的背影,他目光深远,想起了那一年春日。
刚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泥土气息。他看见她洁白的裙摆上,跳上了几点淤泥。
他垂下眼,遮去眸中所有晦暗。
他很想很想,化身那些淤泥,同她沾染。
那年春日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十二年。
潮湿、蔓延,将他裹挟。
他被困裹其中,可他心甘情愿。恨不得春藤将他裹得更紧,勒出一道道更深的勒痕。
也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他终于转身,习惯性压低帽檐,准备离开。
他的手落进口袋时,忽然发现了什么,从里面拿出一封对折的信。
上面写着【闻晏收】。
而他自然不会认不出这个字迹。
它被妥妥当当地放在他的口袋里,他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完全不知它的存在。
从《今晚约会吗》开始,他们之间一共互换过三次,他手里有她写给他的三封信。
每一封,都被他珍藏着,没有一点损坏。
而这,是他所收到的第四封信。
在开启信封时,他的指尖竟是轻颤。
他不知,她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也不知道,是什么话,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委婉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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