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在对人一事上,我一般是论当下,不论未来。看此刻,不看过去。以前你对我图谋是真,当下你对我的守护也是真。”孟如寄笑道,“我拿你当自己人,是因为你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已经值得我真心以待。”
此时此刻……已经值得……
牧随垂眸,没再看孟如寄过于清澈的眼睛。
“我的所作所为,若是骗你的呢?”
牧随问,话出口,他便觉得不妥。但也已经覆水难收。
而孟如寄却似想也没想,直接道:“那我认栽。”
牧随终于再次抬眼,看向孟如寄的眼睛。
她目光沉静又坚定:“所以,牧随,你别怕,我不会不要你。”
此时此刻,他就是被她坚定的信任着,以真诚相待着,不会抛弃的守护着。
“不过……”孟如寄想了想,笑道,“若你未来做了很对不住我的事,那未来我一定也不会放过你,我可不吃亏。
牧随倏尔想起许久之前,他的下属告诉他,人间的衡虚山里,有一位死于数百年前的妖王,她的体内怀揣着创世之力的内丹,得此内丹,或许能助他们行事。
从那时起,牧随便查阅了许多记录这位妖王事迹的书籍。
世人说她半妖之身,既有妖的杀伐果决,又有人的温柔慈悲。她用人从不论出生,杀人的时候也是。仙妖神佛,是非曲直,她自己论断,是杀是救,也仅问自己内心。
本该是极武断的人,却得了仙妖两道的敬重。
还有记载说,当她自我封印于衡虚山中后,衡虚山五位护法,无不椎心泣血,哀痛不已。
牧随那时看着记录,只觉是持笔之人,夸张叙述而已,如今看来,这孟如寄,确实有点收敛人心的本事。
若是以前……
牧随垂下眼。
只是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了……
这颗内丹,他是绝对不会还回去的,他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
“我昨晚,就只想起那些了。”牧随没有看孟如寄的眼睛,低声说着,“以后,我不会对不起你的……”
孟如寄拍了拍牧随的肩膀:“我信你。”
“姐姐。我还有些胸口疼。”
他是真的胸口疼,被孟如寄昨天摁的。
孟如寄闻言,捏住他的脉搏把了一会儿:“真是奈河水有问题吗?集市上有大夫,我要不带你去看看?无留之地的毛病我也弄不明白。”
“我好像……也走不动。”
确实也有些乏力,奈河水送人往生,带走人的生气,是理所应当的,他昨日要是再漂漂,指不定真的该失去意识,向天上去了。
“那我去集市找大夫问问,你在这儿等等我。”
孟如拿出自己的银锭,但见银锭上的阵法还是有些闪烁。
牧随也看见了,猜测这银锭恢复,估计还得三四个时辰。
孟如寄把银锭揣回了怀里,告诉牧随:“我走过去估计有点慢,你多等等啊。”
“好。”
然后等孟如寄身影走远,牧随便也离开了小木屋。
集市上唯一有大夫的只有集市末尾的小药铺,药铺离这儿远,离衙门更远,牧随有时间,好好办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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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衙门前,牧随在山林里挖了一根山薯。
挖山薯容易,只是在挖山薯的时候,牧随忽觉自己怀里有个东西在晃荡,他摸出来一看,却是一颗灰黑色的石头,石头内部隐隐散发着幽异的光芒,与奈河里的石头一样。
牧随猜测,或许是昨晚他掉进河里,这石头意外滚到了他衣服里。
只是昨晚他一直都处于震惊、错愕、慌乱的心绪之中,并没有注意到这颗石头。到了现在,一个人行动,才意识到了它的存在。
像小红和大绿说的一样,破石头,奈河里多的是,牧随没有在意,直接就把石头扔了,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他拿了根山薯,又用路边的大叶子做了顶帽子,把脸挡住了大半,便去了衙门。
在衙门拿赏钱并不麻烦,昨天的山匪被揍得老老实实的,都很乖,牧随交代的话,他们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衙门的人,只是或许还有些艺术加工的成分。
所以在牧随拿着根山薯走进衙门的时候,里面的军士都纷纷侧目。牧随走过的地方,背后都传来了军士们的窃窃私语。
说什么:“就是他,一个人打了五十个。”
还有什么:“他二百丈外射杀两个人。”
甚至是:“北郊的山头都被他削平了!”
越说越夸张。
牧随听着无动于衷,毕竟,这些事,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他压着遮脸的大叶帽子,走到了领赏钱的房间。
办事的军士见的世面也多,见过许多不露脸来拿赏钱的人。他们只是对他一个人剿了一个土匪窝的能力感到惊讶,多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眼他大叶帽子下的脸。但见牧随把帽子压得更低之后,他们就识趣的收回了目光,也没有多问,公事公办道:
“一共六银十八文。”军士给了牧随一个钱袋子,又给了他一个清单,“每个山匪的价格不一样,根据他们过往犯下的罪孽定的数额……”
“我知道。”
牧随熟练的拿起了钱袋子,掂了两下,也没打开,直接根据重量与声音确定了里面的数额,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来去匆匆,干净利落。
房间里的两个军士也有些惊讶:“看起来是个熟手啊。”
“没说有什么厉害的熟手到咱们这儿来了呀……”
熟手牧随离开衙门后,摘了头上的帽子,来到了一个僻静的林子里。
他在半个银锭上面掰下来三个银珠子,然后将珠子放置成一个三角形,又在周围用枯木枝画了一圈阵法,随后吟诵咒语,起御灵力,阵法立即散发出了阵阵白色光芒。
四周风起,扰动林间草木。
慢慢的,阵法之中出现了一个虚影,似乎是一个人,正在行走,牧随唤了一声:“辰砂。”
阵中人影倏尔脚步猛地顿住,他动作很快,在腰间取下了一块石头,待他指尖在石头上一点,阵中本还摇摇晃晃的虚影立即变得真实,化作了一个壮实的男子模样,他五官硬朗,身材高大,穿着灰色的立领衣裳,带着皮革束腕,显得精壮干练。
而此时,他拿着手里的石头,似乎正在从石头里面听取声音:“城……城主?”错愕与震惊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呆滞,“我怕不是听错了……”
“是我。”牧随沉着的回答。
阵中人影却更加的惊讶了:“城主!?您为何……”话没问完,他好像意识到什么,又立马单膝跪下,俯身行礼,“辰砂失礼……”
“起来,寻个无人的地方。”
“主上无需忧心,此处无人。”人影辰砂站起了身,询问道,“主上如今身处人间,却也可用无留之地的影流石吗?”
这一问,让牧随沉默了许久:“我回来了。”
“不愧是主……嗯?”辰砂愣了愣,“主上……回来了?回……无留之地吗?”
牧随没有回答,但辰砂显然是知道他的脾气的——话不说两遍。于是辰砂忍住自己的错愕,颔首道:“主上归来,定有安排。辰砂但凭主上吩咐。”
牧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逐流城,库中还余多少金银?”
此话一出,却又轮到阵中的辰砂沉默了。他憋了许久,然后小声道:“自主上两月前离开无留之地后,至今,逐流城库中,尚余一金。”
“多少?”
牧随以为自己听错了。
辰砂硬着头皮回答:“一金。”
牧随怔愣片刻,然后立即皱起了眉头:“不该如此。我走时,库中尚余百金。”
“是……但您离开以后,逐流城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什么意外?”
“您的兔子……成精了。”
他曾经的悬命之物。
他在的时候,兔子一直是一只兔子,他把兔子养在身边,是因为这兔子挂着他的命。他对兔子不算好也不算坏,有时候关在笼子里,有时候放在外面,他不喜欢养什么动物,但这兔子喜欢粘着他,就跟他现在粘着孟如寄一样……
只是他和孟如寄不一样,他不会任由兔子粘他。
牧随几乎不会抱这只兔子,只是吃食上从不亏待,但身边的人,有好几次被他看见,他们会去偷偷抱这只兔子。然后就一直抱着不撒手,用他不喜欢的黏糊糊的语气在那儿不值钱的叫:“真可爱真可爱”。
而现在,他的下属告诉他,他的兔子成精了。
“所以呢?”牧随皱着眉头问,“你们放任她,把逐流城吃空了?”
“不……”辰砂道,“您的兔子承袭了你的遗志……不,兔子想向您学习,让逐流城富可敌国,但……兔子的决策有时不太明智。”
牧随冷笑:“你们都死了?让逐流城任由一只兔子折腾?”
“毕竟是城主的悬命之物……”
“让她滚,关回笼子去,你暂理逐流城事务。”
“可是……”辰砂十分为难,“城中主事以城主为尊,您走之后,大家十分思念,待兔子成精之后,便自愿奉她为主,如今城中持盈殿金杖,已经被她所控……不过城主归来,大权必定……”
“我暂时不回去。还有事要办。”
辰砂提到了金杖,牧随的右手便忍不住动了动,他此前做主逐流城,每日在高位之上,手边握着的便是逐流城的权柄金杖。
牧随思索了片刻:“我教你咒语,你待会儿,立即动身,去持盈殿,夺了金杖,然后把那只兔子关起来。我不回来,不准放出,你务必让逐流城恢复正常。”
“是。”
“逐流城库内空虚,消息不可泄露,你应当知晓。”
“属下明白。”
无留之地,钱既是钱,更是动用术法的根基,没有金银,如何使用灵力。而最糟糕的是,逐流城的对手还有钱。
“我回来的事,暂且仅有你知晓,不可告诉其他任何人。”
“是。”
牧随告诉了辰砂咒语后,冷声吩咐:“去吧,先把那只兔子处理了。回头我会再联系你。影流石动了,记得寻个安静的地方。”
”明白!“辰砂领命,收了手中的石头,挂在腰间。就在他收起石头的这一刻,牧随阵法中的人影便又变成了一个虚影。
牧随一脚踢散了地上的阵法,光芒消失,他捡起了地上的银珠,放回了钱袋里。
收拾罢了,牧随望着空荡荡的林间,又看了看自己已经显得褴褛的衣裳,长叹一口气。
此时此刻,这荒凉心境,却与许多年前,初来无留之地时,那个穷困潦倒的自己,别无二致。
千金买命,他以为自己买了一条坦途,却未曾想买了一个圆圈。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这痛苦的起点……
“迷途者……”牧随呢喃着这三个字,脚步沉重的向破木屋走回去。
而与此同时,孟如寄也正在呢喃着她的命:“劳碌命……劳碌命……”
药铺的柜台前,她看着掌柜背后高高的药柜,一个个格子,上面明码标价,清晰的写着各种病症,以及对应着各种病症的药。
比如说小绿丸,五文一瓶。
止咳丸,三文一瓶。
在全是几文一瓶几文一瓶的格子里,孟如寄目光死死的盯着其中一个出类拔萃的格子,上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
误食奈河水解药,八银,一粒。
看着这价格,孟如寄几乎认为,老天爷是看着她包包里的钱在定价,多一文都不抢她的,就抢的刚刚好。
“有没有可能……”孟如寄揉着太阳穴,咬牙隐忍着所有情绪,问掌柜,“这个误食奈河水的解药,能便宜一点?”
掌柜连连摆手:“便宜不了便宜不了,奈河水,多毒呀,我们做这个药,花了好多药材,好多功夫,救命的药,哪有便宜的!”
孟如寄咬了咬牙,然后滴着血,送出了自己的钱袋子。
以后怎么办……接着干呗!
劳碌命,她就是呗!
还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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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孟如寄一只手紧紧握住被油纸包裹住的“救命”药丸,另一只手攥着钱袋子,走在回破木屋的林间小道上。
钱袋子里的钱叮当作响,还剩十文,不是孟如寄半路去要饭了,而是她在药铺的时候,阻止了药铺掌柜给她用豪华的盒子装药丸,因为没要那华而不实的盒子,所以最终让掌柜便宜了十文钱。
十文,不多,够她和牧随吃一天,配上林间果子,能撑两天……
孟如寄现在庆幸的是,还好昨天把小绿丸买了,不然谁知道老天爷会不会给这药丸定个八银又五文的价……
她现在对自己的财运,充满了不自信。
孟如寄这边还在看着药丸唉声叹气,忽然,周遭林间起了一阵凉风。刮在脸上,冷飕飕的。
孟如寄察觉风中气息隐有不对,她正欲左右探查,忽闻林间传来一阵幽怨的男声:
“孟如寄……”
一声声,唤得阴森。
孟如寄眉头微微皱起,正在想这无留之地还有哪个男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一只手就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了孟如寄身后!
孟如寄倏尔神色一厉,正要转头看去,那只手却猛地拍在孟如寄的肩头。
“又见到你了!”
力道之大,拍得孟如寄身体一个趔趄,她手里的钱袋和药丸一时没抓住,全部都甩了出去,钱袋落在地上,药丸却滚到了草木里,不见了踪影。
孟如寄当时便觉好像是自己的心滚进了草木里,没了踪影一样。
“八银!”
孟如寄大喊一声,根本没来得及管拍她的人是谁,立即一头扎到了药丸与钱袋飞走的方向,趴在地上仔仔细细的搜寻。
钱袋一下就找到了,药丸却没那么简单。
孟如寄寻了一会儿,没找到踪迹,反而听到身后的人脚步踩过草木的声音,那人走到了她身边:“找什么呢?看也不看我一眼?”
孟如寄这才抬头,恶狠狠的瞪向来人。
男子身形清瘦,着一袭暗色长袍,立在逆光里,看不清模样。孟如寄却也根本不想知道这人的模样,只咬牙切齿恨道:“我不管你是什么神鬼,我的药丸找不回来,我一样掀了你的天灵盖!”
男子一愣,摸了摸鼻子,竟然当真蹲下来,开始跟孟如寄一起趴在地上找了起来。
“长什么样啊?药丸?”
“白色油纸包着的。指甲盖大小。”
风声窸窣,阳光散落,林间一时再无人发声,两人各自趴在一块地上,翻找着地上的枯枝落叶,一片也没放过。
画面诡异,却又宁静。
“这不是吗?”男子找到了油纸包的药丸。
孟如寄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转身凑到男子身边:“是!”她一把夺过药丸,捂在怀里,“还好没丢,我的八银。”
“这药丸叫八银?”男子好奇开口。
“这药丸值八银。”孟如寄郑重的向他介绍。
随即,孟如寄看清了同样与她一起蹲在地上的男子的脸,她愣住了。
“你……”
男子微微一笑,撑着自己的脸颊,好整以暇的望着她:“哦。看来你还记得我啊,小孟。”
面前的男子,肤白胜雪,黑发如墨,笑起来红唇皓齿,更比女子绝色。
孟如寄记得他……
当然记得他!
给她那颗拥有创世之力内丹的人,把她变成半妖的人,就是面前的这个笑得人畜无害却差点毁了整个人间的男人!
“魇天君……莫离。”
“没错,是我。”
孟如寄愣在了原地,一时之间,竟被震得有些哑口无言起来。
错愕中,望着面前这人的笑,孟如寄霎时便想起了早尘封心底的回忆。
许久以前,那时的孟如寄还是个平凡人,家住在人间一个最普通的乡村,家边有一条最平平无奇的小河,她遇见魇天君的时候,正是世道全乱了的时候。
她家里的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了,生病的,饿死的,逃出村子遇见意外被人杀了的……
只有孟如寄这个干瘦的女孩还守着破败的家,无望的活着,像蝼蚁一样。
而魇天君莫离,却是她这个蝼蚁一样的人,也听说过的大人物。
因为大家都说,世道乱了,是起于魇天君,他是只半妖,他权欲滔天,想天下唯他独尊,同时,他还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嗜杀成性,满手血腥。
遇见魇天君的那天,孟如寄已经饿了三天没吃饭了,她在家附近的林子里刨树根,林子外就有其他饿死的尸骨,她知道自己今天要是再找不到东西吃,她就会跟那些尸骨一模一样。
而就是在这时,饿得头晕眼花之际,孟如寄看见了自山林间踏来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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