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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敌她,晚来风急(起跃)


温大爷刚抬了一半的膝盖,又软了下去。
“你有本事也争气,如今坐到了侍郎的位置,当初所愿既已成,其余的便是锦上添花。”
没了这门亲事,于他大房而言,没多大损失。
老夫人先征求他的同意,“就当权了我为人母的苦心吧,这门亲事给二娘子,也算是对二房的一点补偿,你可有意见?”
一语如惊雷,屋内落针可闻。
温殊色没功夫去想此时大房是何心情,果断回绝,“祖母,婚姻不能儿戏。”
城外的那处庄子,除了开荒和修建阁楼之外,还有一件事她没说。
她特意供奉了一尊菩萨,望能从此消灾化劫,顺便把对未来郎君的要求也一并说清楚了,怕愿望太多,显得她没诚意,一狠心,花重金塑了个金身给它。
她有信心,就算不用抢,自己也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老夫人当没听见,并不搭腔,神色平静,等着温大爷的答复。
大爷的面色早已千变万花,老夫人糖里带刀,能说出今日这番言论,足以见得,心中对他的不满已藏许久。
灭顶的羞愧让他始终抬不起头,不敢直视老夫人。
他一生的荣华,包括性命,都是温老爷和温老夫人给予,古有王详奉上性命向后母朱夫人表达孝心,何况温老夫人待他无半点可挑可处,不是亲生赛过亲生。
大抵也是因这一点,让他渐渐忘了那道母子之间,兄弟之间应该保持的界限。
大夫人这才意识到老夫人并非玩笑,面上露出惊慌,唤了一声母亲,心头直呼荒唐,转头又看向一脸愧疚之色的温大爷,顿觉不妙,“老爷,大娘子可是你亲生闺女啊……”
温大爷头磕在地上,发出一道闷沉沉的“咚”响,“一切都请母亲做主,孩儿不孝,让母亲劳心费神了,求母亲责罚。”
大婚前夕突然换了新娘子。
府上的仆役来回穿梭在两个院子之间,一面往外搬,一面往里送,忙得人仰马翻。
大娘子穿好的嫁衣,被催着急急忙忙脱下来,头上凤冠一取,一身素衣坐在妆台前,脸上还残余着妆容。
大夫人哭得眼睛都肿了,一见到她这副模样,眼泪又蓄了出来,“我早说过,这养子就是养子,怎能当真同亲生的去比,一顶‘不孝’的帽子扣在你父亲头上,别说仕途,能将他逼死……”
“母亲慎言。”温素凝性子不随母,像大爷,遇事冷静,心头即便有怨言,也不显于脸上。
“我说错了吗,她以为二娘子上了明儿的花轿就能幸福了?偷梁换柱,谢家要是知道还不知如何……”
“能如何?”温素凝轻声打断,“进了门才算一家人,日子久了,照样能举案齐眉,既然这桩婚事笑着哭着都得让,母亲又何必给自己留个差印象,只要父亲官职在,名声在,有何可愁,更不值得母亲与二房闹僵关系。”
温素凝早冷静了下来。
谢副使在中州的权利虽大,也只是一个番地使职,无法与朝廷的品级相论,且朝廷最近几次举动,都有了要收拢各方节度兵权的风向。
谢家将来能指望的,是谢家大公子。
凭谢家大公子的才能,她嫁过去,固然是一份保障,可即便没了谢家,她也不愁,父亲乃四品工部侍郎,去京城寻一门亲,不定就比谢大公子差。
亲事可以让,今后的仕途上不能缺银子。
二叔这几年在福州赚得盆满钵满,各处都置办了产业,中州一半的茶楼在他名下,财富只会越积越多。
有钱不是万能,但到了东都那等寸土是金的地方,没钱万万不能。
奈何大夫人听不进去。
之前一直看好谢家大公子的品行,料定了将来会有大出息,如今被抢了,愈发觉得是个香饽饽。
“咱真活了那句给别人做嫁衣,你父亲去东都半年了,要不是等谢家的这门亲事,你我早进了东都,这个家我是片刻都不想待了,就留着二房在她跟前尽孝吧,待明儿一过,咱都走……”
简直油盐不进。
对自己这位母亲,温素凝偶尔感觉很无力,没心再同她说下去,“我累了,母亲先回吧。”
大夫人一肚子的愤恨,温殊色又何尝不冤。
回来的路上,一心盼着瞧新娘子的热闹,结果自己却成了新娘子。
事情来得太突然,喜服都穿身上了,还没缓过来。
之前为给温素凝做这一套喜服,温家二爷从各处寻来了几十颗海珠,大夫人全都让人镶在了婚服上,为此胸前的尺寸稍微做大了一些。
温殊色和温素凝同年同月同日生,温殊色只小她几个时辰,但个儿比温素凝高两指,胸前那点肉也更丰益。
喜服如同量身定做,比大娘子还合适,但温殊色无心欣赏自己的美貌,临时抱佛脚,想打听刚‘抢’来的那位郎君。
谢家大公子,中州县令,同温家大娘子一样,贤名远播,她还从未见过本人。
倒是谢家的三公子,她见过。
一月前,靖王妃周夫人相中了明家的二姑娘明婉柔,托媒上门提亲,其子周邝得知后,瞒着长辈私下给明婉柔递了信物,约其会面。
明家乃世代书香,明婉柔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敢私会外男,一时没了主意,找到了温殊色。
温殊色同她从小玩到大,同为娇滴滴的世家女郎,性子却迥异,一个优柔寡断,一个满身毅劲儿,听完明大娘子的话,心头已有了猜测。
私下相约还不让告之家中长辈,怎么想,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碍于对方身份,又担心这门亲事真成了,明婉柔还未嫁过去先得罪了未来夫君,往后他要故意使绊子,日子也不好过。
折中后,温殊色想出了个法子。
对方当真拿出诚意,定亲前想要先会一面也不是不可,隔着帘子大致看个轮廓,再说上几句话,彼此了解一番,于明婉柔也算好事。若要想行登徒子行径,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当日明大娘子先到了约会的地儿,温殊色藏在暗处打探。
那周邝生的还真不是好心,来的不仅是他一人,身后还跟着三位外男。
谢劭、催哖、裴卿。
谢劭乃谢家二房谢仆射的独子,五年前谢仆射辞官举家迁回了中州,从此不问朝政,闲云野鹤,其子却逐渐在中州崭露头角,艳名与恶名齐肩,远播中州,无人不识。
催哖乃中州富商之子,整日无所事事。
裴卿的父亲为大理寺少卿,据说父子俩关系不和,没跟去东都,一人留在了中州,在衙门谋了个巡检的职位。
四人时常并肩街头,人前自称四大才子,人后被称,“年少轻狂。”
——哖劭卿邝。
温殊色听说过几人的名头,自己一个闺中小娘子,本不该惹麻烦,但欺负到自己发小头上,她不能不管,趴在墙头看了个清楚,待几人一到,开门放狗。
不料平日传得威风赫赫的四人,一见到狗,竟爬梁上柱。
尽管事后温殊色如何同祖母解释,那几条大黑狗根本不咬人,周邝屁股墩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他自己爬屋顶被瓦片刮下来的,但都无济于事,先被罚跪,后被赶去城外庄子,一呆便是一月,今日方才回城。
一个窝里出来的,能有多大的差异。
祥云看出了她的心思,劝说道,“娘子放心,谢家大公子奴婢见过,品貌皆优,与谢家二房的三公子不同。”
容貌上大公子虽占了下风,但皮囊这东西,最不可靠,太好了容易招蜂引蝶。
这话多少起了那么一点作用。
就拿她和大娘子比,一个端庄文静,高瞻远瞩;一个及时行乐,吃了这顿不想下顿。
人与人的差别,确实挺大。
温殊色僵硬的脖子,稍微一软,立马被嬷嬷捏住下颚,细纯的棉纱线,往她面上一绞。
她一声“痛”呼出来,旁边祥云接着宽慰,“再说,老夫人待娘子是疼到了心肝,还能害了娘子不成?定觉得温家大公子秉性良善,娘子嫁过去,往后一生能受到呵护……虽说谢家那位三公子风气不正,可娘子进了门,他也得唤您一声‘嫂子’。”
夜色一落,繁灯关进瓦舍内,吵嚷的人声映着灯光,从阑槛钩窗内破出,热闹丝毫不减。
一辆马车停在了茶楼门前,立于门槛青转石上的书童,已候多时,瞧见马车忙转身进屋。不久从里出来,身后跟着一锦衣玉带的少年,信步走向马车,登车掀帘,一头钻了进去,抬头看了一眼车内的人,热情地唤道,“谢兄。”
来人正是周邝,今夜刚回城。
谢劭往里移了移,脊背懒散地靠着车壁,绣祥云滚边的宽袖一扫,收回搁在膝上,一双黑眸投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笑话。
要说这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气度,将来都是达官显贵的料,只可惜,和他周邝一样,力气使错了方向。
吃着参天大树的养分,长成了歪脖子,只顾着旁生枝节去了。
周邝每回见他这副看起来英俊矜贵,实则桀骜不羁的面孔,脑子里总会浮出一句,“人模狗样。”
疗了一个月的伤,周邝的屁股虽好了,心头却留下了阴影,坐下前明显顿了顿,一落座迫不及待地诉起苦来,“那都是什么破庄子,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夜里蚊虫还多,险些没把我吸光……”说得满腹悲切,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更是痛恨至极。
被罚去庄子上的不止温殊色,还有他周邝。
周夫人知道后,觉得周家的脸都被他丢光了,不顾他屁股还烂着,当日让人抬走,也送去了城外。
温家二娘子,他听过,也见过。
确实美貌天仙。
但也不能因她长得好看,就能将屁股墩上掉的那块肉给补回来,更不能磨灭他受得这场活罪。
尤其是那日他挂在屋檐上,听到的那几声如同银铃般的“咯咯”笑声,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一个大男人去报复小娘子,显得心胸狭隘,失了风度,这笔账先且算在她头上,等她将来出嫁,我找她夫婿去,非得撕下他一层皮不可。”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明儿的亲事,及时住嘴,往后两家成了亲戚,这事儿还真不好办,但让他一笑泯恩仇又不甘心,扭捏半天,才勉强道,“要不是看你面子上,我非得……”
受伤那日周邝穿的是浅色衫袍,屁股墩挂了彩后,如泼了朱砂染料,极为醒目。
想来都疼。
谢劭并非没有同情心,“不用给面子,我谢家娶的是温大娘子。”
言下之意,他尽管放心找温二娘子讨债。
周邝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回想起当时吃亏的不只是自己,倒明白了,凑过去问了一句,“谢兄,你也怕狗?”
见谢劭落在他脸上目光突然盯住不动,逐渐疏淡,预感不会讨到好。
果然,“原本念你素了一月,连口酒都没喝上,特意在醉香楼订了个雅间,如今看来,你是不稀罕了……”
醉香楼的雅间,一套吹拉弹唱,陈酿佳肴下来,少说也得百两银子。
但跟前这位谢三公子财大气粗,不仅养了整个谢家,还是中州各商家公认的肥羊。
前仆射辞官之时,皇帝为犒劳他为朝廷做出的贡献,赏黄金五万两,其母族阮家又乃扬州第一香料大户。雄厚的家产,比他靖王府还富有。
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
“掌嘴。”周邝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自己脸颊,及时赔罪,“明日贵府喜事,我保准热闹……”
外面突然一声“三公子”传了进来。
谢劭转过头,推开手边的直棂窗,头上的玉冠微偏,谢家老夫人跟前的家仆就差把脑袋挤了进来,一脸慌张,“老夫人病了……”

换做平常新娘子出嫁,单是沐浴换衣,梳妆打扮,便要花去大半日,如今紧迫起来,一个时辰也能搞定。
新娘子换了,嫁妆得移交。
听说大夫人身边的婢女过来送清单,祥云赶紧出去接,人刚到跟前,对方将那单子往她怀里一塞,眼尾挑起下巴高扬,“礼单上列的是一百二十八抬,可二娘子也清楚,老夫人只许了六十四抬,委屈二娘子自个儿重新列一张吧,东西大夫人已派人抬至前院,再劳烦二娘子差个人去清点,免得事后生出什么误会,罪过又落在咱们大房身上。”
要不是自家娘子得了便宜,祥云真想将单子招呼到她脸上。
大娘子为了六十四抬嫁妆,平白丢了婚事,怪谁?
年后二爷捎回来的一批箱匣,谁不知道是给大娘子准备的嫁妆,可个个都把娘子当成了取不尽的金山。
老夫人寿辰,大夫人为表自己的孝心,当着中州一众内宅贵妇的面,自个儿揽了孝名,说要给老夫人腾个院子避暑,转头就找上娘子,张口倒容易,“大夫人已差人把屋子打扫干净,二娘子添些陈设摆件儿就成。”
腾出来的院子是给老夫人用,添也应该,娘子愿意。
大夫人的人前脚刚走,大少奶奶跟前的婢女又到了。
进屋端了一盘干瘪瘪的糕点,说是大少奶奶亲手做的,“奶奶明儿打算回一趟娘家。”
因二爷和三公子常年不在家,钱财自然都落到了娘子手上,这样的情况她见多了,一听便知是何意,“大嫂缺什么?”
丫鬟朝她蹲了个礼,神色委屈又可怜,“大公子随大爷去东都已有半年,大奶奶默默忍着孤寂,信件里也只报喜不报忧,从未同他开过口,今儿奶奶说想回娘家瞧瞧,奴婢一收拾才察觉,大奶奶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未置办。”
不过几样首饰,温殊色并非吝啬之人,让她随便挑几样。
她倒不客气,一口气挑了三匣子。
东西刚搬回去,二嫂嫂的人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温殊色坐在罗汉榻上,拿着二爷捎回来的单子,正打算把挑走的东西补上,闻言将单子往榻上一拍,来了火气,“统共就这么些东西,个个都来要,我给谁?他们那眼睛还挺会长,只看得到金银,瞧不见旁的了,上回父亲回来,脸上正脱着皮呢,他们是一点都不心疼,还有我哥,再这么黑下去,将来怎么找媳妇儿。”
“既然都想要,也省得他们再跑一趟,祥云,你把嫁妆都分了,每个屋里送三箱,余下的换成现银,咱自己拿来花。”
逼急了,娘子能是个好惹的主?
老夫人屋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温殊色亲自过眼,没有一样马虎。
二爷捎回来的金丝楠木正合适。
娘子当日便让人将东西搬了过去,事后也同大夫人禀报过,都收拾妥当了,大夫人要是有心去看上一回,能察觉不出端倪?
还有大奶奶、二奶奶拿去的那些首饰,心头就没有过怀疑?
不过是都觉得娘子有的是钱,能榨多少是多少。
大喜日子,还是娘子的大喜之日,闹出生分不好,祥云忍住气,一把夺住单子,回头点了几个人一块儿去前院清点。
大娘子嫌六十四抬少,娘子不嫌。嫁过去后,凭二爷在中州的产业,娘子自个儿就是个活嫁妆。
祥云刚走,曹姑姑进了屋,身后带着一位仆妇。
两人进去,温殊色已坐在了喜床上,听嬷嬷临时为她补课。
“温婉柔顺,孝敬长辈,相夫教子……”云云之类,温殊色一句都没听进去,见曹姑姑来了,似是见到了老夫人本人,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当年二夫人的模样,曹姑姑还记得,二娘子倒是像二爷更多一些。
瓜子脸樱桃嘴,眉心间的花钿勾出底下一双黑眸,这世间的灵动仿佛都装在了里头,靡丽的嫁衣如在美玉上镶嵌了一道华光。
刻在她身上的明艳,看得见的在流动。
本就是个美人坯子,被老夫人娇养多年,满身福气浸透了骨子里,举手投足都带着娇贵。
这番望过来,饶是曹姑姑看了,也觉得自己仿佛造了天大的孽,忙上前柔声安抚,“老夫人看人一向很准,今儿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将这门亲事给二娘子争取来,娘子就安心待嫁,可别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苦心,旁的东西,老夫人也拿不出来。”回头将身后仆妇叫上前,“往后晴姑姑就跟着二娘子了。”
晴姑姑也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看着温殊色长大,有她跟着,老夫人才放心。
先前大公子和大娘子已经见过面,温家突然换人,还是有几分风险,但只要拜了堂,生米煮成熟饭,谢家的人只能接受。
就怕中途出了岔子,不好收场。
知道指望祖母改主意,是不可能了,温殊色认命,开始交代,“我屋里那梨木柜里还有几盒龙涎和浓梅香丸,你拿给祖母,她喜欢自个儿制香,我全都留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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