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微微一怔,“现在逃跑?”
唐玉颔首道:“机不可失。罗刹寺的禅房何止成千上百间,逍遥侯想在其中找到那位白衣女子的踪迹,想救她出来,在这么大的火势之下绝非易事。”
“此刻他被火势缠住,说不定已经自身难保,绝对是我们逃跑的好时机。”
不悔抬眸看向一片耀目的火光,眼睫微微颤抖。她知道唐玉说的都是事实,然而心中却始终犹豫不决,无法下定决心在此刻离开。
倘若她一走了之,丢弃无忌于这场大火……他会不会因此有生命危险?
何况,那白衣女子本就一直躲在暗中、目的虽不明确,却几次三番欲对无忌图谋不轨,谁又能确定这场大火是不是连城璧与白衣女子设下的一场骗局?!
目的便是为了活活烧死无忌!
不悔越想越觉得害怕,摇头道:“不……不行,现在还不能走。”
“你告诉塞克里,让他的人协助十三翼灭掉这一场大火……全力以赴,救出逍遥侯。”
唐玉微微怔愣,随即恨铁不成钢的怒道:“神仙姐姐!!逍遥侯如此强迫你,事到如今,你还要帮他吗?!”
“你别忘了!你才是真正的明教杨不悔,待他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会如何对待你?难道你要置明教安危于不顾吗?”
唐家堡的所有亲系,几乎全死于张无忌之手,唐玉对逍遥侯恨之入骨,自然恨不得他死在这场大火里才好。
然而,不悔却做不到这么狠心。
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的心态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悔忘不掉无忌一次一次舍身相救的情谊,忘不掉无忌这段时间的陪伴与爱护,甚至忘不掉无忌与她在湖水之下那个缠绵悱恻的吻。
不悔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无忌陷入危险而坐视不理。今日,如果深陷火场的人是不悔,她相信,无忌一样会奋不顾身的赶来救她。
不悔真的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迎着唐玉愤怒的目光,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说:“抱歉。你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次吧。”
音方落,不悔趁着众人尚未反应之际,足尖轻轻一点,便运用轻功向着火场深处飞掠而去——
十三翼、塞克里等人又惊又怕,然而已经阻止不了不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娇小的身影隐入火海,随即消失不见。
此刻的唐玉再没了逃跑的心情,怒道:“愣着干什么?!”
“所有人,赶快救火啊!”
火势最为猛烈的火场中心,硝烟滚滚、炽热滚烫。不悔刚进入便觉得呼吸不畅,连忙点了身上几处穴道,又捂住了口鼻。
四周一片狼藉,视线不明,不悔在残骸断壁里飞速游走,寻找着张无忌的身影。然而随着时间渐渐推迟,力气一点点耗尽,不悔仍旧没有找到无忌的踪迹。
不悔越来越觉得害怕。
无忌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不悔忍着心中的恐惧,加快了搜寻的脚步,幸而白日时她已经提前将罗刹寺的地形记在心里,此刻还不至于迷路。
不悔在心里默默祈祷,无忌千万不要有事,能够安然无恙的逃离火场。
不悔甚至开始后悔,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应该告诉无忌明教杨不悔的真相,劝解他放下心中执念。
不悔知道这种想法很危险,简直是将整个明教陷入了险境。但也许只有这样,无忌才不至于这么痴迷的想要寻找明教杨不悔。
约莫因为上天听到了不悔的祷告,绕过一处烧得面目全非的月门洞,不悔竟然真的见到了无忌!
“天公子!”不悔大声呼喊道。
无忌听见不悔声音不可置信转身,见到竟真是不悔,刹时一对剑眉紧紧皱起,语气焦急又愠怒道:“你怎么进来了?!十三翼怎么没有带你出去!”
不悔大步走近,语气严肃道:“不怪他,是我要进来找你的,别说这些了,我帮你找白衣女子,找到了赶快出去。”
“你!”张无忌被不悔的自作主张气个半死,他真的对不悔无可奈何。
但无忌内心也明白不悔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才折而又返,一丝甜蜜不合时宜的在内心深处升起。
第一次,他没有被抛下,也是第一次,在他危难时刻有人奋不顾身回到了他身边,说不动容是假的。
无忌明白现在再说什么也迟了,是以紧抿着唇颔了颔首。
他伸手握住不悔,二人就这般手牵着手,穿梭在一间又一间寮房内。
终于,在找了十几间寮房无果后,位于罗刹寺最深处的一间僧人居住的禅房内,他们发现了白衣女子的身影。
此刻白衣女子仰面倒在房内地面上,面上并未覆上薄纱,脸上、头发上均被浓烟熏得蒙上了一层灰,形容好不狼狈。
不悔蹲下身子探了探白衣女子的鼻息,又伸手搭上对方手腕,脉搏虽极其微弱但依旧有在跳动,不悔望着张无忌道:“她还活着!只是被烟熏得陷入昏迷了!”
无忌闻言二话不说背起白衣女子,不悔伸手在背后帮着张无忌托起白衣女子的身体,三人弯着身体向火势稍弱的外围逃跑。
火势已经越来越猛烈,滚滚浓烟已经熏得二人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楚了。在穿过必经之路大雄宝殿时,房顶横梁被凶猛火势烧得再也承受不住,“砰”得一声砸落下来。
大雄宝殿本就宽阔宏伟,选用的横梁更是百年好木,几百斤的古木光是宽度就足有一人之高,此刻殿内神像、祭台乱七八糟倒了一地,四处又皆时猛烈大火。
这一路逃来,不悔也吸了不少浓烟,几乎已经是靠求生本能在跑了,而且方才那一瞬间,为了躲避砸下来的房梁,不悔慌忙后退之际被另一根承重柱砸中了后背。
不悔被房梁拦住了出路,却无法施展轻功逃离。
无忌背着白衣女子站在这头,回身却见不悔立在对面无法跨越过来,烟雾阻挡了无忌的视线,模模糊糊中只能看见不悔站着不动。
昏迷中的人尤其沉重,无忌一人根本无法带着两个人同时逃出去,而白衣女子呼吸微弱,已经耽误不得。
无忌顿了一下道:“小薇,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放下她就来救你。”
疼痛从后背处蔓延至四肢百骸,茫茫火光中,衬得不悔愈发纤细消瘦,滴滴冷汗自不悔额角渗下,她羽睫轻颤,微微拧眉,疼痛让她已根本无法再有其他动作。
不悔已经听不清无忌在说什么了,朦朦胧胧间只能瞧见张无忌的双唇一张一合,随后便背着白衣女子离开了。
心渐渐冷却,不悔的脸色霎时惨淡如霜,神色似有一瞬间茫然,不悔撩开眼前散落的发丝,润湿的眼眶中唯余这漫天火光与她并存。
在梦里, 她梦见自己是明教杨不悔的真相终于被逍遥侯发现了。
逍遥侯将她扣押在一处暗无天日的地牢,严刑逼供圣火令的下落。不悔倒在地面,灼辣的伤势像火舌一般燎窜过全身,烧得她痛不欲生, 浑身无力。
而逍遥侯只是居高临下的坐着, 冷眼瞧着她的痛苦与狼狈。
“杨不悔, 你欺骗了本座这么久。你该死。”
男人轻轻启唇,声音再没有了往日的浓情蜜意,满含冰冷,“你好天真啊。你该不会以为本尊真的喜欢你吧?”
不悔在梦里痛苦低语,试图想像往常一样得到男人的一丝怜悯, 然而只是徒劳。
逍遥侯甚至没有多看不悔一眼, 便慢悠悠地站起身, 玄云黑靴停了她的面前, 恶魔一般的声音传来:“杨不悔, 被烧死的滋味好受吗?”
不悔猛然睁开眼。
她大汗淋漓的坐起身, 用力喘息,已经从梦魇之中抽离回到现实, 视线却仍旧一片灰暗, 看不见任何事物。
“你醒了?”
黑暗里传出一道陌生的男声, 却并非出自无忌。不悔骤然回头,下意识紧张地捏紧了手心。
这里并非火场, 并非罗刹寺, 虽然眼睛一时看不见, 但不悔能够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鸟叫声。
“你是谁……”不悔的嗓子被浓烟熏伤了, 说话声音泛着一阵哑意,“是你救了我吗?”
火场昏迷的前一刻, 不悔并没有听到无忌说的话,只是眼睁睁看着无忌背着白衣女子离开,而彻底抛下了她……
难以形容的难过与委屈如浪潮一般淹没了不悔。她知道在无忌心里明教杨不悔很重要,却没有想到无忌会这么残忍的对待她。
逍遥侯果然冷血无情,他的心里只有王权霸业,逐鹿武林,根本没有不悔的容身之地。
半响沉默,黑暗中的男子似是看出了不悔的难过,缓缓走近了一些。
“你的眼睛被烈火的烟雾灼伤了,暂时看不见。”男子说:“但你别担心,这里很安全。不会再有任何人伤害你了。”
闻言,不悔试探性的睁了睁眼睛,果然感觉面前一片灰雾蒙蒙,什么都看不见。
“你究竟是谁?救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不悔骤然失明,又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愈发觉得害怕,声音微微颤抖。
男子轻笑了一声:“别紧张,我并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有点事想请你帮忙……明教杨不悔。”
不悔心中一惊,没想到对方能直接了当的说出她的真实身份。此人必然认识她,而且十分了解她,极有可能已经潜伏在身边许久了。
“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男子刻意压低了嗓音,使不悔听不出他原本的声音:“你且先在这儿安心养伤,其他事,待伤好以后再说。”
不悔看着男子的方向道:“你想囚禁我在这儿?”
“不悔姑娘,话怎么说的这么难听呢。”男子靠近了不悔,温热气息都洒在了她的耳侧,“只要你愿意乖乖留在我身边,我不会伤害你。并且,在下还愿意带你回到明教。”
听到这里,不悔大概已经明白了男子内心的打算。恐怕他一早便已经潜伏在罗刹寺等候时机,待不悔受伤昏迷,便将她悄悄救走了。
恐怕,此人又是一个窥视明教圣火令的歹徒!
男子见不悔不说话,忽而伸手抚了抚她耳边的发鬓,温柔的警告道:“我知道不悔姑娘向来聪明,但我劝你别耍什么花招,更别想着逍遥侯会来救你。”
“因为……你已经消失在了罗刹寺的那场大火里……逍遥侯以为,你已经死了。”
逍遥侯以为她已经死了?
不悔偏过头,躲避了男子的触碰,心中顿时又急又慌,没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不悔颤声道:“你别想骗我。”
纵使她在火场里消失了,塞克里、小昭,还有唐玉也不会放弃追查她的下落。
“不悔姑娘不信吗?”男子缓声说:“但这就是事实。在下找了一具与你身量相近的女尸扔进了火场,不出意外的话,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被烧死了。”
“你!”
不悔又急又怒,一掌便向着男子说话的方向拍去,然而又被轻而易举的扣住了手腕。
男子稍稍用力,便轻易将不悔压在了床榻间,说:“好了,姑娘。情绪太激动可对伤势不利,离开逍遥侯不好吗?你不是一直想逃离他身边吗?现在,他以为你已经死了,便再也不会来纠缠你了。”
“你回到明教,安安心心继续做你的杨不悔,不用担心逍遥侯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从此以后,江湖上便再也没有小薇了。”
确实如此。
倘若她一直留在无忌身边,便永远摆脱不了他的控制,还随时有被他发现真实身份的危险。
与其这样和逍遥侯无休无止的纠缠下去,不如早一些分开才好。
就让逍遥侯以为,幽灵宫小宫女已经死在了这场大火里,结束所有一切吧。
不悔痛苦的闭了闭眼,“你想要什么?”
“你废这么大力气,不会是想白白帮我吧。”
男子并没有回答不悔的话,或者,他的沉默已经给出了不悔答案。
“休息吧。”男子终于抽身离开,说:“待你伤势好转之后,我们便启程回明教。”
随即,男子掩门离开。
不悔独自躺在竹床间,睁着灰蒙蒙的眼,思绪一时百转千回。
这位救下她的男子如此了解当前的局势,又这么了解她与逍遥侯的关系,必然是身边之人。他虽然不肯表明身份,但不悔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想,因此她没有刚开始的着急了。
至少短时间内,不悔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只需要安心养伤。
至于逍遥侯……不悔思及此处,心间又不可控制的微微一疼,眼眶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意。
从此江湖不相见,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吧。
......
张无忌放下白衣女子就想重新返回火场去救不悔,谁知这时白衣女子竟无意识地抓住了张无忌的衣袖。
无忌伸手将白衣女子的手掰开,唐玉、小昭、赛克里等人见到无忌纷纷围上来。
“神仙姐姐呢?”“小姐呢?小姐怎么没有跟出来?”
“还在里面,我去救她!”无忌来不及解释,甩下这么一句便又顶着一身狼狈冲进火场。
“什么?你居然丢下神仙姐姐一个人在里面?!逍遥侯你还有没有良心!”唐玉气得跳脚,边追上去边破口大骂无忌。
赛克里也恼怒非常,若是不悔在这场大火中出了什么事意外,他要如何与杨逍交代?若是不悔真的出事,明教定与逍遥侯势不两立!
小昭内心也暗暗祈祷,希望不悔一定要没事,先不说往日的姐妹情谊,此刻不悔死了,金花婆婆交代的任务就再也无法完成了。
几人一个接一个地冲进罗刹寺。
火还在烧,只是已然没有方才那般凶险了,毕竟该烧的、不该烧的拖到此时也都烧得差不多了。
眼下比起火势,浓浓黑烟及满地狼藉才是阻碍人前进的主要原因。
无忌绕过烧的正旺的天王殿,从侧方穿过幽长小径直往大雄宝殿方向而去。
无忌紧咬着牙关,往日英俊潇洒的模样现在被黑烟熏染得灰头土脸,但他甚至顾不得自身一丝一毫,因为不悔还在那个地方等着他去营救。
无忌眼神坚定,脚步不停,很快便到达大雄宝殿内,巨大的横梁已被大火烧成焦炭,殿内已经处处残垣断壁,无忌纵身跃过横梁,却见不悔侧倒在地,被半根烧断的梁柱压住了上身。
无忌内心一紧,三步并两步走至不悔身旁徒手搬开烧得滚烫的梁柱,他蹲下身子颤抖着将不悔翻过身来。
眼前的一幕叫他痛不欲绝,不悔的脸被烧得面目全非,身上处处皆是烧过的痕迹,不用试探也知此人已经绝无存活的可能。
张无忌的心脏好似被什么狠狠揪住,他呆滞地抱起“不悔”的尸体,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雄宝殿。
心如刀绞,无忌此刻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感到一阵迷茫。
为什么?为什么他爱得人都不得好死?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拥有一丁点儿的幸福?
无忌此刻无比怨恨自己,是他抛了了不悔独自一人,是他......害死了不悔。
唐玉等人也找到这里,远远看见张无忌呆站的背影呼唤道:“逍遥侯!你怎么不带神仙姐姐出去,傻站着等着被烧死吗?!”
无忌身影一滞,霎时眸底泛起血红,他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尸体,嘴里低低呢喃道:“不会死!我的小薇不会死!我的小薇不可能会死!”
无忌整个人一半被火光照印得猩红,一半又被滚滚浓烟淹没,他俯身贴了贴冰冷尸体的面庞,一开口声带似被割裂一般嘶哑,只听他带着轻柔的宠溺道:“小薇,别怕,我来救你了......”
直至半夜, 罗刹寺这一场惨绝人寰的熊熊烈火方才停歇。
张无忌死死地抱着“不悔”的尸体不松手,最终因为吸入太多浓烟与伤势过重而晕了过去。
小昭哭的撕心裂肺,塞克里急得团团转,唐玉难过到一蹶不振, 现场一片混乱, 唯独十三翼还在主持大局。
他安排了死士善后, 然后将张无忌与白衣女子安排到一处医馆救治,至于“不悔”的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伤可见骨,十三翼实在不知如何处理, 只得请教作为不悔贴身侍女的小昭的意见。
小昭张了张口, 一句话还没说, 便已经嚎啕出声。她与不悔自幼一起长大, 虽然有一些身不由已的时刻, 但两人的情谊深厚, 小昭眼睁睁看着不悔被烧死,怎能不难过?!
就连赛克里这样铁血的汉子, 也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 说:“她、她这幅模样实在是太受苦了, 尸身迟早会腐烂,不如烧干净, 让小昭带回家乡安葬吧。”
塞克里一想到带着“不悔”的骨灰回到坐忘峰会发生什么, 便觉得不寒而栗。杨逍……他、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被活活烧死了, 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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