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他低垂了眉眼,又有一种莫名的哀伤脆弱从眼尾的弧度蔓延出去,叫人因意想不到而格外心生怜悯,这矛盾感,有些蛊惑人心。
云舟从榻上起来,想了想,开口道:“殿下今晚若是去临风阁,记得叫人加厚被子,夜风湿润,想是有雨。”
说完,将屋里的灯也点上。
火光照亮两人的瞬间,萧铮终于抬眼看她:“你怎么知道我会去临风阁?”
云舟的眼角也有些微的落寞:“临风阁的香匣子里,别的香料都没有,只有一味宁髓香,它的效力我上次见识过了,想来,殿下夜不能寐时便会去临风阁,今夜,对陛下来说,恐怕会是个难眠之夜,所以提醒殿下莫要着凉,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等待殿下定夺。”
萧铮望她良久,终究收回目光,道:“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
夜晚,临风阁里,萧铮躺在那里苦笑,不点香果然是睡不着。
他的脑海中都是小时候父亲如何教他骑马,挽弓,经史,他每有所进益,父亲便向群臣夸耀,从不吝于对他的满意与夸赞。
萧铮就是这样在太阳般地照耀下长大,而他也深明自己的父亲只愿世间太平,不愿意与大魏相争,所以才将最得意的儿子送去魏都,表示自己的诚意,希望能延长两国之间的和平。
萧铮是携着一些美好的愿景自愿来到魏都,然而五年后伤痕累累带着满腔的怨恨回到北燕,但那时的北燕大君已经被疾病打败,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并辔驰骋,舞剑过招了。
往事在脑中接踵而来,思绪万千,头隐隐的发痛。
萧铮不让宫人进来,于是亲自起来将香点上,刚燃上火,窗外便骤然响起雨声。
果然如她所说,今夜有雨。
萧铮自己微微笑了笑。
“世间多闲情,犹记魏宫雨。”
这句坊间流传的诗,大概只有他知道是暮云舟所写。
萧铮推开一扇窗,雨星子飞进来,偶尔溅到脸上,凉凉的。
他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犹豫了一瞬,将那香熄灭了,走回榻去重新躺下。
他试着不去想他的父亲,腾空脑子只听外头沥沥的雨声,可渐渐的,方才想起那句诗,又在脑海中出现。
“世间多闲情,犹记魏宫雨。”这句诗在民间流传甚广,不因其文采如何卓然,而是因为它是从宫中流传出来,传言为某一位公主所作,留了半张纸在避暑亭中,被一位识字的小内监传出宫来。
出自深宫闺阁的诗,自然而然会被蒙上一层神秘而绮丽的面纱,说书人依此句诗编出许多公主与侍卫之间的爱恋故事,使其在坊间流传,公主如何在雨中与侍卫相见,如何定情,如何离别,说书人声情并茂,仿若亲见。
后来,几年前的科举,状元郎参加琼林宴时,酒酣耳热,引此句来代指自己以后如能留用都中,入宫上朝,便可赏魏宫之雨。
其他读书人们亦学这位状元,以此句来托付自己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抱负。
只是没人知道,这句诗到底是哪一位公主所做。
只有萧铮知道。
他对魏宫的记忆是近乎黑暗的,唯有那一个雨天是为数不多的一点亮色。
北燕使者来觐见魏帝,自然要见世子萧铮,魏帝召他入宫,但不准他与使者多加言语,只稍作露面便遣他离去。
他原本要出宫去,魏帝所派的内侍送他至西门,途经内宫外夹道,隔着一道宫墙,他听见一声惊呼:“呀,嬷嬷,这伞是坏的呀!”
萧铮被这一声吸引住,顿住了脚步。
墙后那位女子身边的嬷嬷絮絮道:“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预备的伞?皇后娘娘病重,这凤梧宫是必须要去探望的,可不好耽误了时辰,公主殿下稍候,老奴去叫辇。”
一旁的内侍看萧铮停下,警惕道:“世子,何故踟蹰?陛下的意思,您还是尽快出宫回世子府邸的好。”
萧铮冷笑:“不过是北燕的使者来了,陛下竟然防范至此,看来他还是很害怕我们北燕的铁骑真的踏过燕山。”
内侍嗓音细沉:“世子殿下,劝您慎言,大魏几十万将士个个勇猛无比,如何要怕区区北燕?世子此言有藐视陛下之嫌。”
萧铮转身看那内侍,他比对方高出了一个头,俯视下去颇有压迫感,他缓缓道:“劳烦公公回去和陛下说,北燕使者送来的礼物,属于我的那一份我得拿回去,里头定有我父皇送来的松风笺,那种纸笺是我北燕宫廷特有,我府上的已经用完了,陛下要我写的平安书若换了纸,可就显不出我平安了,不是吗?”
那内侍眼珠转动,这里离西门已近,只有一条宫道,于是道:“世子去西门外等候,老奴这就返回承天殿,想来使者知道世子惦念故乡纸笺会甚为欣慰。”
说完,那内侍执着黄纸伞,原路返回。
萧铮向前又走了一段,趁着四下无人的一瞬,利落地翻过了宫墙。
宫墙那一头是怀玉宫的殿宇,这里本是选秀时住秀女用的,如今空着,人影稀少。
他将伞置在廊下,往里走了几步,转过一个弯,便看到方才说话的人。
想是那嬷嬷刚刚离去,少女身边只跟着一个很小的丫鬟,小丫鬟贪玩,跑到外头踩水淋雨。
少女身为公主也不呵斥,只看着她笑,然后说:“小钗,看你回去生病就知道后悔。”
她转头看到他时,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要避嫌的意思,也不询问世子见了公主为何不向她见礼。
这位叫云舟的公主只是静静地站着。
“上次多谢。”萧铮走近道。
离在假山后见过,足有一年的时间了,她还是那样瘦弱,但长高了许多,更添亭亭玉立之态。
“不必谢。”她看了看他垂在身侧的手,看到那道明显的疤痕,有些失落:“我包扎的也不好,看来回去还是留了疤。”
然后她望着茫茫的雨帘,忽然自顾自叹了一句:“你觉不觉得,这魏宫里,只有这雨好看,最让人觉得干净?”
萧铮厌恶透了这里,雨也一样,他从来只觉得冷而黏腻,这里连下雨也不是痛快的,但听她这样说,还是配合道:“因为流传的那句诗吗?世间多闲情,犹记魏宫雨,或许是你的某位姐妹所作。”
少女转过头看着他,眼里忽然有灵动的光亮闪耀,她露出一些笑意:“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我阿娘都不知道的秘密。”
萧铮定定地看着她,他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但不是因为秘密,而是因为她说话时灵动的眼眸。
少女有些俏皮地眨眨眼睛,低声道:“坊间流传的那句诗,是出自我之手。”
这确实出乎萧铮的意料,他一时没有接话。
“怎么,不夸我两句吗?”少女问道。
“这诗很一般,没什么可夸的。”萧铮直言。
小公主装作不高兴地嘟起嘴来:“就算是实话,也不可以随便说的。”
想了想又叮嘱:“我可没有告诉过别人啊,只有你知道,所以如果传出去了,我就知道是你说的,我会生你气的。”
萧铮并没有承诺什么,但他确实从未与任何人说起,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无意识地守住了这个秘密。
至今天下人也还是在编撰各种公主的故事,没有人猜到过真正对的名字。
其实那一天,除了那句诗和那个秘密,让当时十九岁的他记忆尤深的还有十四岁少女被雨水打湿的纱袖下,隐隐透出的细腻肌肤。
那月光似的白,闪进了少年的眼,让他回忆起自己的一滴血,曾点染过她的眉间,像殷红美丽的花钿。
现在的萧铮躺在临风阁里,仿佛看到她额上的嫣红和那双乌黑灵动的眼睛,一点一点靠近着他,带着一丝紧张和羞涩,催他入梦。
作者有话说:
作者(语重心长):大殿下,作为男主,你这嘴啊,属于该判无妻徒刑。
还有,人家跟你聊诗,你眼睛往哪里看呐?
萧铮拂袖而去……
作者:还有,别做太过分的梦啊……
春江以南,大魏行宫。
正殿之前,二皇子暮棣得了魏帝抱病的消息,脚步匆匆进宫来探视,在殿门之前被太子拦了出来。
“父皇刚服食了天寿丹,说是要闭关,谁人都不见。”太子暮桓步出门外,身后的殿门随之关闭。
魏帝的近身内侍也在廊下,俯首道:“陛下说,天寿丹有神通之能,他神游之后,得遇神仙,必能得到仙人指点,大魏收复江山便有指望,命三位皇子勿扰仙游。”
二皇子眉间有焦急之色:“这都什么时候了,父皇还信那些妖道的胡言,现如今追随暮氏的旧臣已经散沙一般,而北燕那边在不断地诱人投降,降者必大肆歌颂一番那萧铮是礼遇良才的新主,父皇再不振作起来收拢人心,何谈收复?”
太子将手拢在袖中,似无奈叹一口气,道:“二弟莫急,父皇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一应大小事务都交于我,我也甚为焦心,如今我方人心涣散,而北燕将都城守得固若金汤,一时间,收复二字乃是痴语,眼下我看还是做好继续南撤的打算。”
二皇子点头:“皇兄说的是,据说北燕众臣天天都在劝那渤阳王南征,说不准哪一天,北燕人就会踏过春江,我一是焦虑此事,二是看父皇一味服用那些丹药,我甚担心父皇的龙体。”
太子暮恒向正殿紧闭的大门瞥去一眼,声音幽幽冷冷:“父皇洪福齐天,必能看到我们反攻北燕之时。”
现在他们也就只能拿些虚话安慰自己罢了。
暮棣沉默,而后四顾,问道:“皇兄,听说三弟是和你一起进宫的,如今怎么不在此处?”
太子道:“他不知有何事,早出宫去了,既然父皇不见人,我们也走吧。”
兄弟二人步下殿前的长阶,说着话远去。
那魏帝的内侍看着二人的背影拐过一重门,立即转身进入了殿内。
他迅速穿过正殿,来到一侧寝阁,在门口便闻到一阵血腥味,忍不住捂住鼻子,试探着问:“三殿下?太子殿下将二皇子引走了。”
三皇子收拢了地上剥下的血衣和翻倒的酒盅,累了一身的热汗,他将绣着龙纹的外袍卷成一团,扔给内侍:“烧了。”
内侍探上前几步,见到魏帝阖目静卧在榻上,嘴角有一处微不可查的血丝。
三皇子看着自己的父亲,道:“我给父皇口中含了保容丹,再多运些冰来,这几日里都无碍,待太子事成,便可发丧。”
内侍不再言语,抱着染血的衣裳,退了出去。
都城之中,萧铮下令,因北燕大君去世,凡燕军统御之处,所有军队,府衙,官员贵族,皆服缟素。
阖宫上下,挂满白番,宫人皆着素服,发间不许戴艳丽簪饰。
萧铮繁忙,云舟已经连续多日没有见过他了。
云舟闲来无事,在承天殿中捧一卷茶道经著打发时间。
更漏簌簌,越发显得殿内安静。
如此,那外头廊下的脚步声就听得格外清楚。
云舟听闻殿外有脚步声渐近,不一会,门外显露出高大人影,云舟认出,来人是那位名叫童宪的将军。
上一次他来时,她送他出门去,他曾对自己欲言又止。
童宪进门先说明来意:“大殿下有事差遣我,叫我在承天殿等待。”
云舟让座,奉茶,立于旁侧。
童宪坐着,端起茶碗不喝,打量云舟半晌。
因着四下无人,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问道:“敢问姑娘在宫中可认识一位从南兹国来的赵婕妤。”
云舟有些惊讶,竟然有素不相识的男子向她询问她的阿娘?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童宪的手腕上看见的南兹国纹身,心想这位将军或许是母亲故乡的亲族,遂道:“南兹赵氏,封婕妤,正是我的母亲。”
那童宪闻言颇为激动,忽然之间站了起来,对她道:“原来你竟是阿念的女儿!我就说,天下间怎会有第二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摸一下云舟的眼睛,但又觉得不妥,收回了手,继而问道:“你母亲现在何处?可还好吗?”
问完似乎觉得自己唐突,又补充道:“我本是南兹人士,家族与你母亲的家族颇为亲厚的,你若问她便可知。”
云舟听了,回道:“母亲现在慈航殿做洒扫。”
童宪那种惊喜的神色敛去了,神情变得十分痛心,叹息一声:“阿念她受苦了。”
正在此时,萧铮回来,那玄色的衣袍进入视线,童宪与云舟默契的皆不再说话。
萧铮找童宪来,是要派他往燕山脚下,迎接护送北燕大妃与二殿下入都城。
童宪领命便离去,并未再与云舟有更多言语。
殿中重新恢复安静,云舟思索着这位童将军与阿娘之间的关系,他说他们的家族之间是颇为亲厚的……
或许她想救阿娘出宫回乡,这位童将军可以帮上忙,她乐观地想。
萧铮看着她心不在焉发呆的样子,又看看自己手边已经凉掉的茶水,他碰了一下茶碗,然而云舟仍未有所觉。
萧铮刚要问一句:“傻了?”但还未说出口,窗外黑影一闪,是玄羽给萧铮送入密信后转瞬消失。
萧铮看了一眼信纸上的内容,然后将那纸填进了香炉里烧毁。
他的目光晦暗不明地落在了云舟的身上。
玄羽亲自送来的密信,所述一定不是普通的事情,云舟回过神,见萧铮望向自己,不由得心向下沉了一沉。
果然,萧铮那锋锐的眼角垂了一垂,然后开口说道:“三日前,你的父皇被你的大皇兄鸩杀于行宫,现在你的皇兄要自立为帝了。”
云舟双腿一软,她扶住殿柱勉强站住。
让她恐惧的不是魏帝的死亡,而是那死亡背后,呼之欲出的层层阴谋。
以及面前这个人,不加掩饰的胜利者的姿态。
云舟用一种复杂怨愤的眼神看着萧铮。
萧铮心脏莫名一紧,他道:“为何那样看着我?是你的皇兄杀了你的父皇。”
云舟惨淡地笑了一下:“你心里知道,是你杀的。”
殿内的氛围,随着云舟这句话骤然冷了下去。
萧铮的脸上好像戴上了一层冰霜的面具,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云舟,语气中带有一种冰冷而邪异的蛊惑:
“你的皇兄他做了二十多年太子,如今眼看着大魏就要亡了,他受不了近在咫尺的皇位的诱惑,弑君篡位,你为何说是我杀了你父皇?”
云舟面对一步步逼近的萧铮,不仅不退,反而迎上前两步,直视着他的眼睛,发问:“你什么都知道,难道你没有参与其中吗?你又向我的皇兄投过怎样的诱饵?向他承诺了什么?你又真的打算践行承诺吗?你根本不可能与大魏分江而治,你不过需要一个南征讨伐的借口!”
萧铮不说话,他的手慢慢覆上云舟纤细的脖颈之侧,指尖按在那里,能清楚的感受到剧烈的跳动,那是她心脏的节奏,像一只小鸟的心脏那样忙乱。
只要他稍稍一用力,她就能陨落在自己的手里。
可是杀戮的欲望并不是萧铮想要的感觉,反而是内心层层黑色帘幕之下的隐秘被人窥见的感觉让他产生一种奇怪的兴奋。
萧铮的拇指轻轻抚过云舟的颈侧,绕到后头用手托住她的脖子,让她不能动弹。
“你以为你的太子哥哥不知道,我根本不会实现我的承诺吗?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知道大魏注定已经完了,与其当一辈子太子,哪怕做一天的皇帝也好,是他已经权欲熏心,发了疯。”
云舟身上发颤,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滑过脸颊,滴落在萧铮的手上,她喃喃道:“你们都是疯子。”
萧铮手上使了力,迫云舟离他更近些,低声道:“如果我是和你皇兄一样的疯子,你现在根本没机会与我说话。”
云舟仰着头,几乎贴着他的胸口,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嗡鸣,听到他低沉声线背后那绝对的掌控感。
云舟有些绝望。
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萧铮强,皇兄弱,那对权力的掌控欲分明都是一样的,谁也没有少了半分。
她忽然有点憎恨自己,她为什么不能像景阳那样活着?视北燕为敌人,国破就死去,不去想对错,简单又决绝。
可是她偏偏看到得那样多,想到得那样多。
大魏在北燕进攻之前已经四分五裂,诸多百姓因魏帝的横征暴敛被迫起义,将矛头直指魏都,天下已然乱成一盘散沙,没有北燕的铁腕收束,各方势力会瓜分大魏,这个国家的子民将陷入几十年的战乱纷争。
她的父皇因恐惧,狭隘与多疑,单方面撕毁与北燕的盟约,想要害死萧铮,逼的北燕也因仇恨踏马南下,越过了燕山,彻底破坏了势力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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