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便是承认了这些东西的归属,这笔钱财就算过了明路了。
云舟刚要动手收拾,见萧铮忽然凝眸细看,然后挑起那枚翡翠玉佩的丝线,将其拿起端详。
云舟心中一沉,她没想到,小钗会此物一起拿过来。
这块翡翠是她与刘氏公子订婚后,刘娘娘赠给她的,上头刻有刘氏氏族的族徽,玉佩本是一对,一块给了云舟,另一块自然在那刘家三郎的手里,刘妃赐玉佩给他们,算作二人之间缔结姻缘的信物。
原本,男女婚嫁之前是不提倡私相授受的,但若是长辈所赠意义就不一样,何况刘妃贵为四妃之一,赵婕妤感激刘妃的看中,将那玉佩很慎重的提云舟收好的。
北燕攻下皇城之前,刘家举家南逃,而云舟曾和小钗说过,想要离开皇宫南去,小钗大约是觉得,订婚是女子人生大事,云舟现在无依无靠,想要去投靠未婚夫婿,也许此时会想要这东西做个念想,然而万万没想到,这玉佩会叫萧铮给看到。
但愿他只当这玉佩是个普通物件。
然而萧铮将那翡翠把玩在手里,一眼便看出那上头不是普通的吉祥花纹,而是宗族徽记,只不知是哪一个氏族。
他看着云舟:“这是你母亲家族的徽记吗?”
云舟几乎立刻识破这问题是萧铮设下的陷阱。
南兹国与大魏的风物文化很不同,萧铮就算了解不多,也不可能将这东西认成南兹国的。
他不过在试她是不是对他说谎罢了。
云舟不上钩,语气自然道:“我本是要拿一件我母亲的东西做念想,没成想,慌乱之中拿错了,这一件是刘妃送我的小玩意罢了。”
“那这是刘氏家族的徽记喽?”萧铮道。
云舟淡淡应了一声。
萧铮忽然站起来,走到云舟面前,像入主皇宫后第一次见面那样,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声音微凉:“你说一半藏一半,以为我是傻子?哪位长辈会无缘无故送小辈有自己家族纹章的东西?”
云舟僵着脖子垂眸躲避萧铮的目光,但是心里知道,他大约猜出来了,只好坦诚道:“因为……我与刘家三郎订过亲,所以刘妃才送我此物。”
萧铮手上一松,高高在上的冷哼一声:“恐怕是那刘家三郎亲自送你的吧?你收的玉佩倒是多。”
萧铮一动,腰间佩环轻响,那枚刚回归不久的双鱼白玉佩轻轻摇晃,此时看在云舟眼中尤为刺眼。
云舟知道这是在讽刺她与各种男子牵三挂四,但有求于他,不能反驳,只得撇清道:“婚约是父母之命,我从未见过这位刘家三郎,此物更非私相授受。”
“是真拿错了,还是心里放不下你的未婚夫,放不下那段婚约?”
“殿下何必这么问?你明知道,我父皇将我们送给你的时候,这婚约就已经不做数了。”云舟语带悲戚。
萧铮想起那日她承天殿伏地痛哭的样子,脸色有所缓和:“知道不做数就好。”
他将那玉佩掷在桌上:“你亲自去拿的这些东西?”
云舟笃定:“都是我一人所为。”
萧铮看她神情,冷笑:“果然有同伙。”
云舟急了,复又跪下,道:“请殿下不要牵连他人。”
“起来说话。”萧铮命令道。
云舟执拗着不肯,怕萧铮一时气不顺,非要把小钗查出来,雪白面色在月光下清冷倔强。
萧铮与她对峙半晌,最后只得道:“赶紧把东西收了,再叫本王心烦,便揪出你的同伙来。”
听他话语松动,云舟从善如流,当即收了东西,起身行礼:“多谢殿下,云舟告退。”
然而不等她走,萧铮忽然在身后提醒道:“各个大殿的门都已经锁了,你又回不去外头值房,离开这要去哪?”
各殿宫女值房都建在宫殿外头,离得很近,但毕竟隔着一层殿门,现在下了钥,就是眼看着只差一个门槛,也是出不去的。
若想开锁,除非宫里走水,或者身居高位的人给予特别的允准。
云舟转回身,小声试探:“若殿下特许,也可开……”
萧铮似是忍无可忍,蹙眉道:“凭什么?”
“你一介小小宫女,凭什么觉得我会允准你打破规矩?就为了让你回去睡觉?”
云舟又立刻跪下:“殿下息怒。”
“本王要说多少遍,让你起来说话!你是耳朵不好还是膝盖有疾?”萧铮似乎越来越生气了。
他的脾气实在有些不好琢磨,一会对她十分包容,但一会又对她处处看不顺眼,云舟再次起身,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手足无措了,萧铮似乎又消了气,他吩咐道:“你过来。”
作者有话说:
云舟:“我要拿着小钱钱回去睡觉觉!”
萧铮:“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想得美!”
云舟无法,只得乖乖等着,听候吩咐。
“不管是特许你出去,还是现在回承天殿,都会引起议论纷纷,明天真有人告发你,必然有人说我偏袒于你,毁本王的清誉,不如待在这吧,也清净些。”
萧铮的意思是要她在这临风阁歇了。
云舟偷偷腹诽,他萧铮的大名在民间提一下可止小儿夜啼,他又哪里来的什么清誉……
她睡在这临风阁里难道就不会有人议论吗?
萧铮猜到她的想法,说道:“临风阁我做了特殊的安排,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明早你可以悄悄地出去,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既然萧铮这样说了,云舟也没有别的法子。
她问道:“那殿下……”
萧铮道:“你就按每晚规制准备吧。”
“是。”?0?8?3?9?0?3?0?3
云舟将香炉盖子打开,发现里头有还没清理的旧香灰。她不由得偷偷看一眼萧铮。
其他值夜的宫女总是说一夜也见不到一回殿下,云舟还觉得不可能,就算萧铮睡觉不喜宫人打扰,但也不可能完全不需要人服侍的,总有口渴要个茶水的时候。
现在想来,难道是他常在夜里无声无息的走了,根本不在暖阁里,是跑到这临风阁来睡觉了?
清理了香炉,她打开香匣子,发现里头只有一种香饼,上头用金箔压着“宁髓香”三字。
这不是云舟熟悉的香饼,她只好呈上去询问萧铮可否燃用。
萧铮看了一眼,道:“这是北燕的一种香,有清心凝神之效。”
萧铮这样说,云舟便燃了,悠悠的轻渺烟气从炉中缓缓散逸出来。
云舟点了香又去榻边铺床,一边铺一边琢磨,一会自己要睡在哪?
承天殿的暖阁外有给值夜宫人的矮榻,临风阁没有这种准备,过去魏帝时期,似乎是宫人直接在门外地上铺一个褥子,可是看起来这里也没有褥子给她铺。
或许可以在椅子里坐一夜……还得看萧铮许不许她坐。
等床榻铺好,云舟等着给萧铮更衣。
但萧铮没有更衣的意思,他独自若有所思,忽然问:“你多大时定的亲?”
云舟道:“十三岁时。”
十三岁,原来那时已经订过亲了……
萧铮起身朝外走去,丢一句话:“我一会回来,你先在此候着吧。”
如此,临风阁里便只剩下云舟一人。
萧铮不回来,她的活就还没完,于是她在案边坐下,托腮望月,然而没一会,就觉得眼皮沉重,睡思昏沉。
云舟头晃了晃,想要起身,但身体一动,便歪倒在了桌案边。
萧铮回来时,云舟已经睡的呼吸匀停,人事不知。
他用盏中的残茶,泼灭了炉中燃烧的宁髓香。
这种香,是出自北燕的配方,通常是有人忧思难解,夜不能寐时点来帮助入睡的,比一般的安神香药力要重些,第一次接触的人,不消一会就会昏昏欲睡。
萧铮方才出去,提了一壶酒回来。
他穿着一身锦缎衣袍就那么不修边幅地坐在案上,侧头看了看云舟趴在身边的侧脸,提壶自斟自饮起来。
当窗临月,忽有一阵风来,卷灭了案头几支蜡烛,屋里顿时只剩下清冷幽暗的月色。
云舟的睡颜,被月华衬托的如象牙一般洁白,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虚幻。
他的指尖悬停虚空划过那白皙的脸颊。
萧铮曾见过一次这样虚幻似梦的场景。
在他十八岁的时候。
那时他入魏都已经三年,早就不是那个天真无邪,一腔美好憧憬的十五岁少年,在魏都的三年里,魏帝明里暗里对他的谋害数不胜数,最后,就连随他一起长大,如同亲妹妹般的侍女因替他喝下了魏帝的赐酒而死,而魏帝虚情假意派来的御医只草草断一个暴病而亡。
萧铮被困在魏都时,只得常年称病蛰伏世子府中不出,但魏帝依然偶尔设宴命他参加,不参加就是抗旨。
可一旦来到宫中,那些大魏勋贵之子们都知道魏帝对萧铮的态度,受了暗中的指使,成群结伙,以切磋为幌子,倚仗宫中禁军偏帮将萧铮百般欺辱。
那几年,萧铮就像囚笼里的困兽,每进一次宫,非遍体鳞伤不能归。
十八岁那年,中秋宫宴,御林军里的勋贵子弟再次故技重施,只是这一回他们似乎有意要废掉他的武功,动手专门往手脚筋脉上招呼,萧铮一人难敌一众,手上被划开一道瘆人伤口。
右手何其重要,他立刻逃离纠缠,以躲避为主,好在他轻功比普通军中纨绔好的多,逃到御花园里借着花木得以甩脱众人。
他带着一身伤躲在层峦叠嶂的假山之间,撕下衣摆,胡乱裹住手上的伤口。
“他是不是逃出宫去了?往宫门那边看看?”
“陛下没说让走,私自离宫可是一桩罪名,最好让我在宫门那抓到他,走,去看看!”
那些御林军呼喝的声音从一旁经过,找不到他,渐渐远去。
萧铮全身像绷紧上弦的弓,还未来得及松懈一点,忽然听得附近有簌簌之声,他警惕地低吓一声。
“谁!”
假山转角处,窸窸窣窣一阵,然后响起一个极微小的声音,弱弱地说了一句:“你那样包扎,疤痕会很丑的。”
话音一落,一个少女从石头后现身。
那少女不过豆蔻年华,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些怯怯。
她身披一件浅淡鹅黄色披风,披风的下摆微微地飘动着,整个人沐在夜晚的月色里。
萧铮看着那少女,恍惚中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人是月光化作水泼在地上,又蒸腾起的雾气凝结而成的。
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对方不是人,而是什么精灵妖物。
但是那少女犹豫了一瞬,还是大着胆子向他走过来,离得近了,萧铮才看清她头上簪着一排指肚大小的东珠。
这样的年纪,这样奢侈的发饰,必然是魏帝的女儿。
萧铮稍稍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有些嫌恶地看着她。
少女没注意萧铮的眼神,只盯住他手上的伤口,指尖捏住了他手上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两头,轻声说:“要这样包扎才行啊。”
说着,她动手将那胡乱缠绕的布条解开,重新仔细缠好,松紧适宜。
萧铮看着她那种认真的态度,有一瞬间失神,待缓过神来,少女已经包扎完毕,系好了最后的结。
萧铮懊恼地将手抽回来,冷声道:“别碰我!”
那少女手上骤然一空,错愕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萧铮的眼眸。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哀哀切切的美,雾蒙蒙,但雾后又有隐隐的光芒,像藏着闪烁的星子。
啪嗒一下,一滴血从萧铮头上的伤口坠下,正落在少女仰起的眉间,留下一点鲜红的印记。
少女一惊,抬手去擦,然后被袖口沾染的血色惊住了,她这才意识到,他身上不止手背这一处伤。
然后她露出一种怜悯和痛苦的表情:
“你还伤在哪了……”
少女甚至踮起脚尖,似乎想探查一下他隐在头发里的那处伤口。
“头上的伤也要包扎才行。”说完,她在身上摸了摸,没有趁手的东西,随后竟撩起外裙,想把那华贵的裙子撕开。
萧铮莫名被她眼中那种怜悯的神情刺痛,他一点也不想接受魏帝女儿的怜悯。
他似狼一般眯起眼睛,发狠道:“赶紧滚开!”
那少女被他一吼,终于有些害怕了,停下动作,在萧铮地逼视下默默退后。
这时,假山的孔洞里晃过火光,有嬷嬷提灯在外低呼道:“云舟殿下,你在哪?不要贪玩乱跑,快和老奴回去吧。”
云舟……是她的名字……
云舟最后看了一眼萧铮,身影消失在了她出现的山石之后。
那是萧铮第一次见到暮云舟。
以一种无比狼狈的方式。
可是时移世易,命运无常。
如今的他,已经成了这座皇宫的主人。
而那当时对他施以怜悯的少女,现在只能靠他的垂怜才能在这深宫里活下去。
云舟在宁髓香的作用下睡的很沉,薄薄的眼皮微微地颤动,全然不知道不可一世的渤阳王殿下正坐在她身边独自饮酒,更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而他也不想让她知道。
萧铮喝尽了壶里的酒,望着窗外的冷月,一点醉意也没有。
他想起身再去取一壶酒,一动身,发现自己的衣服被一旁的云舟无意中压住了,他便不动,又坐了回去。
“阿娘……”她梦中喃喃地念出声。
她现在的心中还就只有一个阿娘,他来的还算及时……
萧铮把那块翡翠玉佩把玩在掌心。
刘家三郎,是比他更早一些出现在她生命里的。
若再晚个一年半载,这个随波逐流的小东西可能就已经嫁为人妇,甚至诞育子女。
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月下包扎伤口的那个小公主和马车里救她的那位公主其实是同一个人……
云舟一夜好睡,可以说这几年来也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待到她完全清醒,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的地方,吓得一下滚落了床榻。
她居然独自睡在那铺着淡金色锦垫的龙榻上!
第13章 、龙榻
这样的床榻,即便她还是尊贵的公主,擅自躺上去也算谋逆,何况现在以一个宫女的身份,更加是大逆不道了。
好在此时四下无人,只她自己知道,云舟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能困成这个样子?竟然随处倒下便睡。
好在萧铮不在,看起来出去后一夜未归,想来是回到承天殿暖阁去了。
云舟从地上爬起来,向着窗外湖上一望,不由得大惊,只见日头高悬,这是几更天了呀,自己竟然起的这样迟。
她急着要走,但又觉得有些奇怪,萧铮看起来是偶尔会来临风阁里住的,那么这里一定会有宫人洒扫,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临风阁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平日里宫人回事常走的九曲桥,现在空无一人。
可当她走出门,看见门口的人,便知道了为什么。
乌鹊营的首领,一身黑衣,雕像似的矗立在门口。
他现身守着的地方,就是禁区,怪不得没人过来。
见云舟的身影从临风阁出来,那黑色雕像便动了,似乎任务完成,转身欲走。
“等等。”
云舟轻轻唤了一声,那黑衣人停下脚步。
“在慈航殿中,我妹妹欢月重病,当时多亏阁下去通报渤阳王,我与欢月才能都保下一命,对此,我还没有谢过阁下。”云舟说完盈盈福了一礼。
黑衣人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云舟又问:“我能问一下阁下尊姓大名吗?”
那黑衣人似乎没想到她有此一问,先是愣了愣,最后,低声答道:“玄羽。”
云舟点头,表示记下了。
玄羽说完,足尖一点,顷刻间消失在云舟面前里。
来无影去无踪,当真是好功夫。
云舟遥望那人影消失的房檐,忍不住赞叹一声,然后立刻离开了临风阁。
薛尚宫今日一大早就被蕊娘吵醒,小丫头给她梳着头发时,蕊娘已经求见了三次,薛尚宫怕她确有要事,便唤她进来,不想,蕊娘张嘴就是要告发暮云舟偷窃宫中财物。
“你与云舟素来不睦,你们之间平日里勾心斗角还不够,竟都斗到我面前来了?”薛尚宫有些不豫。
蕊娘道:“薛姑姑,蕊娘可不是因为私人恩怨凭空捏造,暮云舟与凤梧宫宫女小钗昨日私自交接银两是我亲眼所见,若姑姑愿随我去搜屋,必能人赃俱获!”
薛采仪听她说的笃定,知道她必是有些底气,那暮云舟忧心她的母亲,筹谋些银两也是有可能的,只是没想到如此大意,竟然被蕊娘看见,现在蕊娘来揭发,作为承天殿的尚宫,她还不能不管。
见薛尚宫若有所思,蕊娘又添油加醋道:“薛姑姑,那小钗是凤梧宫的宫女,偷盗的必定是凤梧宫的财物,凤梧宫可是过去皇后娘娘的寝宫,虽说前朝皇后过世后已经空置多年,但毕竟意义不同,同是偷盗,因是凤梧宫,应该从重处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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